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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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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永远有多远》(1end)
作 者:阿塔 <--- 点击此处可查看该作者的所有作品
刊登者:阿塔[danheta]
文章类别:原创
文章等级:N18级
发表时间:2003-06-27 15:53:00
《永远有多远》(全)
阿塔
那几天身体似乎很不好,可也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每天抱着书走下山的时候都在想,今天要做什么什么,可是脑子里面空茫茫的,似乎总不很清醒。
半夜里总是被噩梦惊醒,仿佛是深不见底的黑谷,一不小心就跌了下去,于是猛然地坐了起来,心扑扑地跳着,把手伸到一边去探探,薄薄的单子柔软的抚在凉凉的手指上,熟悉的纹路紧贴着出了汗的手掌心,于是心安了,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这才朦朦胧胧地想到,原来是夜里。
那时似乎是糊涂的,却又明白些什么,耳旁似乎能听到列车行过撞击铁轨的声音,冷冰冰地敲在我心里。亮晃晃的月光透过帘子漫过来,好象潮水一样涌过了那淡米色的单子,悄无声息地包裹着我冰凉的身体。我光着脚走下床去,撩开窗帘的一角,吃惊地看到原来半夜的庭院里竟然是这么的亮,那清冷的月光仿佛薄薄的雪,轻轻地俯了一地。
那时我突然想起那个连太阳都看不到的冬日,当我站在那个撒满雪片的楼梯上向下看去的时候,荒凉的操场上的那副景象:她微笑着仰着脸,对我摇着手,仿佛荒野里迷路的女神。
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收音机在缓缓的下坠,站在四楼的我听得不太清楚,也许是李贞贤吧?在间奏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吟唱着: Never say never 。
那时,整个世界都飘满了银色的粉末,充满了冰冷的气息。
温热的眼泪,早已经流满了我冰凉的面庞,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像是被浸在海水里一样,浸透了所以往下沉去,一点一点的。什么也不能做所以只能睁着双眼躺在落满月光的单人床上,安静地仿佛石像,冰凉的双手轻轻的压在胸口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那时的我仿佛才真正的清醒过来:她已经死了。我永远永远都……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了。于是我一个人在空茫的月光中无声的哭泣着,直到再也哭不出来,双眼像干涸的泉眼,空洞而且茫然。
从来没有想过生或死。
那时的我才念高二,生活就是交通路口的红黄绿交通灯,闪烁不定一刻不停,紧张而且繁忙。每天只要念书就已经要焦头烂额,哪里来的闲时间想这些那些有的没的。
那时的石英已经在四班重读了两年。还不到十六岁的我就是在那种境况下认识了她。
朴美姬认识了石英。
你可是全年级第一名啊!江老师对我说:你可要好好的带带她,不要让她再重读了。
我很听话地点点头。
所以,我就这样被安排在了她的旁边。
开学的第一天,她在我的铅笔盒下面压了一张淡蓝色的信纸,她那小小的字轻轻地贴着纸面:我叫石英。可以叫你美姬吗?
我微笑着点头。
她一直偷偷地看着我,那种表情好象是在做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一样。她的双手不安的抓着厚厚的呢绒裙子,那方正的格子被她扯成了一条线。
她好象很紧张,一直等到我笑,她才略微松了口气似的放开了紧握着的双手。
那时她那无瑕的笑容教我心里忽然一动,好象刚被澄清的鱼池,看得清那游来游去的鱼明亮的眼睛。
她没有朋友。
这我当然知道,上一届就没有人愿意和她坐同桌,所以她一直是单座。
因为她的名声不好。
每天她都会穿着一套和前一天不一样的衣服来上学,花色繁多种类万千,很少重样。有时我就会想,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来念书的。
她的衣服大多是白色系的,奶白色粉白色银白色米白色……每一件她穿起来都好象童话里的纯情小公主,永远做着甜美的梦等待着从未见过的白马王子。
后来我知道我错了,我从来没有认真的去了解她,那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那时连我这么挑剔的人都觉得,也许今后都看不到这么漂亮的人了也不一定。
可是那些男生女生都说她到处勾引男生 ……
很难听是吧?
还有更难听的 ……
不过,与我无关。
我那个时候非常的张狂,每天戴着耳机上自习,每次她要和我说话的时候我都无法克制的表现着我的不耐。现在想想,高中的我,真的是个很孤僻的孩子。
于是后来,她就很少问我什么了。
其实她很少笑的,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的笑容后来的我很少看到。
班里的女生都在疏远她,有意无意的。
有些男生对她很不屑,有的人却总是象苍蝇一样粘着她,仿佛看到骨头的狗,有的呲着牙有的摇着尾。
我总是冷冷地看着她在那些男生面前露出怯懦的表情,看见她送各样的小东西给那些男生 …… 那时的她,轻轻地笑着,那笑容好象漂浮在海面上的荧光,暗淡而且微弱。
她的笑容常常让我想起我的继母。
总是涂着淡色的眼影,那双眼睛却还是好象深深地抠下去了一样的长发女人。对每个来到店里的人都卑微地低着头,总是努力地笑着,仿佛想要讨好所有的人一样。就是那样廉价而且悲惨的笑容。
她令我想起那个女人。
我开始有些讨厌她了。
班级联欢的时候我弹琴,长长的一首《 endless rain 》。
我在冰冷的琴键上冷漠地伸展着双手,冰凉的手指在黑白色的牢笼里跳着僵死的舞蹈,所有的人都在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之前拼命地拍着双手,那时我看到她温暖的笑容还有明亮的双眼。
冬天的教室里暖气是那么的热,她的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她还是不停地拍着双手,仿佛不知道痛一样。
我默默地走到了她的身边,缓缓地坐了下去。
她似乎很开心,笑着递给我一杯泡好的绿茶,我伸手接过来,合适的水温,刚好可以喝。
石英的眉毛又细又淡,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好象氤着一层水雾似的,很撩人,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地抿起来,好象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连一个字说不出口似的。
她很廋,细细的手臂,细细的腿。薄薄的皮肤却又很白,好象江老师桌上插着的白丝菊,不是那种充满阳光的温暖的白,她的白带着些阴郁,还有些压抑,仿佛是长久见不到阳光所以才变成那样的。
有时候我在想,那种谣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
看起来那么干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也许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才有这样的谎言在四处蔓延,疯狂地生长着。
可是我没有问,那时的我还不想和她牵扯不清。
她的成绩还是很烂,总是最后一名,无论什么测验。
每次发卷子的时候她的心情都很低落,我很奇怪,她居然会在乎。
“ 你真厉害,什么都会 ……” 她似乎是由衷地在赞叹。我不说话,从小到大,这种话我不知道听了多少,早已经麻木了。
高三的时间永远是不够用,别人是不够用来复习,我是不够用来画画。
我上课的时候很不安分,别人都在认真听讲,我却不。
我把课本盖在本子上,偷偷地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画着美人图。那个时候,我一个月就可以画一厚本美人图。
含情带笑的、怒目相向的、柔情似水的、英武矫健的、娇羞的泼辣的,各式各样的美人涂满了我的草稿本还有课本的空白处。
她看到了,就会一脸的赞叹: “ 好漂亮。 ”
开始我还会跟她谦虚一番,到了后来,就懒得多说什么了。
当时我曾经想过,将来的我或许可以画画谋生,而不是继续念书。
虽然那时我成绩极好。
我是学习委员,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和我竞争的那个人是吴君的表妹。
她说她很羡慕我,上课不用听讲还可以考第一。她说她很笨,怎么认真的听讲也考不及格。
结果我就很虚伪地对她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只要你努力,一定可以考得很好。
其实她是很努力的,她的笔记都要抄三遍,她对我说:我太苯了,只好多抄几遍。
就是这样,她的成绩也实在是拿不出来的,总是在最后几名徘徊不己。
记得翻译古文的时候,老师提问叫到她的学号,看到是站起来的是她,还没有问,就立刻做手势示意她坐下来:算了算了 ……
她默默地低着头,缓缓地坐了下来。
我看见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无声地消失在空气之中,不见了踪影。
她哭了。
从那天开始,我给她补古文。
后来是作文、数学、物理、化学 ……
还有英语 ……
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很老的学校了,到处种着老的不能再老的玉兰和紫丁香。每年的春天,总是在玉一般的玉兰花瓣落满了校园之后,所有的颜色这才悄无声息的探出头来,焦红和赤金,嫩绿和鹅黄,醉红和石白,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渐渐地溢满了整个校园。
在住校生宿舍的旁边爬满了繁茂的葡萄架和啤酒花,仿佛一堵堵有生命的绿墙,当微风轻轻掠过,墙壁上便荡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要开花的季节里,小小的花蕾偷偷地从叶子后面探出头来,在柔和的风中试探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绽放着短暂的喜悦。
操场前面的大花圃就在我们教学楼的右侧,里面的花都是老校工种的,一排美人蕉一排大丽花间隔着来,密密匝匝地一直铺到土红色的砖墙脚下去。那时好象花圃里还有不少的大烟花,开起来的时候,一片接着另一片一层接着另一层,仿佛一匹轻柔的火锦在暖暖的风里跳动起舞,于是光芒万丈地映红了半个校园。
下午两节课后,我们有四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然后继续上自习,直到六点钟放学。
每次自由活动的时候,我们两个都会坐在四楼楼顶的楼梯处。那里很少有人出没,只有微风从脸上拂过,温柔地搂着我们。高大的梧桐还有挺拔的杨树都会把清凉的树荫仔细地洒在我们的身上,体贴地替我们遮挡着刺眼的阳光。
当我们站起来,就可以看到那一片灿烂的花海在我们脚下伸展蔓延,火红的花朵一直燃烧到绿墙那里。
安静的时候,可以听到树芽在努力伸展着柔嫩的身体,还有花蕾在阳光下轻轻的绽放,空气里仿佛漂浮着生命成长的味道。
我和石英,象是躺在远离真实世界的 NEVERLAND 上 ,幸福地忘记了所有,以为那就是永远。
那个时候五班的吴君在追求我,一个星期两封情书。
我开始的时候还看一看,后来连看都不看就直接扔进垃圾桶。
我很婉转客气地对他说:我不适合你 ……
我以为那样的回答很给他面子了。
可是他还是纠缠不休,态度也越来越露骨,甚至当着我们班同学的面胡乱说话。
我倒是没有去教导处告发,那么下三烂而且不上道的事情我可不会做。
我做的,就是在三楼的走廊里,当着他同学的面用力的甩了他一巴掌。
当时我们刚下课,吴君在楼道里拦住了我,质问我为什么不理他。我看着他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心情忽然烦躁起来,于是便伸出手来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冷冰冰地对他说: “ 你不配! ”
也许是太吃惊了,他竟然没有立刻还手,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打我的时候却被周围的同学拦住了。
“ 高丽棒子,又有什么了不起?! ” 他涨红了脸,在人群的后面大声地吼叫着,声嘶力竭。
那时,我突然脸上一热,仿佛全身的血 液都在向上涌着一般,不知怎么的就冲动起来。我伸手扯着他的领口,简直象是疯了一样扇着他,直到被她从身后紧紧地抱住。
后来她说,看到我那种仿佛急红了眼的样子,害怕我会出什么事。
我就笑,会出什么事?不就是被打?
于是她就紧紧紧紧地抱住了我,什么也没说。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会哭出来,可是眼泪在眼眶里犹豫着,我拼命地咬着牙瞪大了眼睛看着远方,眼泪,终于没有掉出来。
初中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已经离婚了,可是爸爸他又找了一个女人。
不是朝族人。
是汉族。
老实说,我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因为我们家的店铺才会嫁给爸爸。
不是说爸爸不好。
只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为什么喜欢浑身都是泡菜味道的爸爸?
我很怀疑。
虽然不太情愿,可是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不得不去。
虽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个女人穿着大红色的喜服,长长的裙子拖在地上,我的眼睛低低的,一直看着她的步子。因为她不是朝族,所以爸爸就按着她们汉族的规矩办了事。李爷爷他们都很生气,说爸爸因为一个女人坏了规矩,可爸爸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结了婚的爸爸盘了两家店面,那也许是她的主意。
爸爸是个很老实的人,不是很会说话,所以店里的事情都是那个女人在打点。
自从她来了,家里就很少作饭了。
她对爸爸说:叫美姬去店里吃吧,也方便些 ……
可是我想吃爸爸的手艺。
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
自从娶了她,爸爸似乎更卖命了,每天都很晚才回来,到家就倒在床上睡觉。
那女人也是很忙碌的,后来也和爸爸一样了,浑身的泡菜味。
有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阴阳怪气地在店里喊她泡菜西施,她也总是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
叔叔那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家待着业,却又不肯帮爸爸的忙,每天只知道喝酒赌钱,要不然就是发牢骚摔东西,似乎是我们欠他的。
家里,根本不象是个家。
国庆的时候,我给班里出板报,站在桌子上用粉笔吃力地画着线,不敢离近,不然吃一嘴的粉笔灰。画到一半的时候被姜老师看到,他站在我身后很高兴地对我说道:哪个班的?你来画画吧。
我看着他,很抱歉地低低头:一班的。老师,我不想考美院 ……
可是,回家以后,当我一个人坐在台灯下时,空空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我闭上眼睛心想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听到爸爸开锁的声音,可以听到爸爸他虽然疲惫却很高兴地摸着我的头亲热地叫着我美姬。
于是我把课本从书包里掏出来扔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踩着,直到眼睛里再也流不出眼泪来。
画室在四楼的向阳面,很大的两间教室,中间是通着的。那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膏像和之前学生的画稿,象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安静的生动。
四楼的风总是特别的大,要是开着窗的话,那风就会一鼓作气地扯起那厚重的窗帘,把银白色的那面翻过来对着我们。
石膏像总是背对着窗外的,明亮而且温暖的光线从他雪白的肩膀上爬过来后,总是懒懒地堆满了整个画室,一下子就盖过了布景旁边的灯光。
那时,每个人都会拼命抱怨,可是大家都笑着不愿去关窗。
直到现在,每次想到我笔下的那些洁白的石膏像时,都是逆光时的景象。
画到人物的时候,我叫她上来做模特。
以她为模特一共画了三幅。
后来好象有学生说些什么,于是姜老师很客气的跟我说:换个人吧?
我无所谓地答道:好。
给她画的那几幅本来压在了那些油画的下面,后来毕业生收拾画室的时候竟然给翻了出来,只是那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轻轻地弹弹,却还有落灰的痕迹,总也弄不掉。
一张张翻动的时候我才发现,细心地刷了白乳胶的,竟然就只有这几张。
很淡。我所有的画都很淡。
我总喜欢用 2H 的铅笔画画,个性强硬的笔。
一笔一笔恶狠狠地压下去,却还是淡淡的颜色,轻轻地爬在那深深的痕迹上。
本来就已经很淡了,过了一年多再看,似乎就更淡了。
那天我抱着沉重的画夹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慢。
我不记得我当初为什么会独独刷了这几幅。
只记得,当时的我辛辛苦苦跑到五金店里,傻瓜似的买了一大桶的白乳胶,小心地兑了水,一点点用排笔仔细地刷在画纸上。
曾经以为那样就可以永远保存起来。
高二下半学期快期末的时候,我被学校处分了。
那天学校里开团会,我出来收拾书包的时候教室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我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看到了石英被七班的一帮男生围在小树林旁边。
一群人都笑得不怀好意,脸扭曲的不成样子。
我把书包放在车子上,然后摘下了眼镜,小心地插到书包的前口袋里。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拨开了他们。
“ 这是学校,你们想干什么? ”
一个瘦高个怪声怪气地说:呦?高丽棒子啊?您出什么头?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旁边有人伸手出来想要抓住我好把我拖出去,我开始发抖,脑子里面好象有什么东西嗡的一下就炸开了。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抄起东西就向旁边劈去。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我现在还记得很清,他们很害怕很惊慌。
害怕什么?我记得我当时好象是笑了。
我不过是个女人,手无寸铁的女人,软弱无力的女人,一个高丽棒子。
怕什么?他们怕什么?
那时,我好象才也知道:血是温的。
石英像发疯一样的挡在我的面前抓住了我的双手,我却好象发疯一样拼命的踢着那些人,真的,好象发疯一样。
当时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好象空空的,只有他们那种轻蔑的笑声不停的在我周围回荡着:高丽棒子高丽棒子高丽棒子!!!
逼得我停不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打架。
我的右眼到现在还看不清东西,就是那个时候被打坏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句什么,那些人便惊慌地散开了,不一会儿就都从侧墙翻了出去。
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 美姬 ……”
我好象没看见她一样,径直向水池那边走去,开始撩起池子里的水清洗似乎是肿起来的脸。
她不停的哭着,我不理她,她就哭得更厉害了。
洗完脸,我找出手绢来,坐在地上开始擦脸。她还在我的旁边低声的哭着,好象那泪是流不尽的一样。
我在那里坐到夜深。
她一直坐在我的身边。
那天的月亮好象是赤红色的,安静的校园里甚至连只夜鸟也没有,清冷的空气中,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用手指掐着手背,可是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痛。
她抿抿嘴,冰凉的双手覆上了我的手,低声的向我道歉:美姬,对不起 ……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一把推开她: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想打架。
月亮在半空中蒙蒙地红着脸,她忽然轻轻从身后搂住了我,她的身体是那么的单薄,好象一朵娇嫩的花,又好象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而我,怔怔地就那样被她抱着,呆呆的,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知道。
那年,我的脸上缝了好几针。
奇怪的是,具体几针我真的不记得了。
不过后来好了,痕迹淡淡的几乎看不出。
爸爸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他很希望我念书一直念下去,我念第一他很高兴,尤其是那所学校里根本没有几个朝族的孩子。我被处分的事情似乎很伤他的心,可是他没有怎么责备我,我想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也知道他给那些老师送礼什么的,我只当没看到。
我大三的时候家里搬家,爸爸给我收拾出来一沓又一沓厚厚的验草本,解开来一幅又一幅,无论我怎么看,那些美人都很像石英。
我把那些验草本扔在地上,对爸爸说我要出去陪陪朋友。
夏天的傍晚,我骑着爸爸的自行车绕进了那个我曾经待了三年的高中。
在操场上看见那美人蕉轻轻地在风中摇晃着,甜蜜地笑着,仿佛是个傻瓜。
我看着那火一样的花圃,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就模糊了我的眼睛。
那大车子本来就不是女人骑的,再加上我又不是常骑,结果下来的时候脚抬得不够高,连人带车向一边倒去。很大的一声响,膝盖上掉了一层皮,血咝咝的往外冒,我从车子底下挣扎出来,看都不看一眼,跌跌撞撞地就向水池那边走去。
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我用手撩起些水滴在膝盖上,水很凉,镇得我的膝盖好象麻了一样,可是破的地方又好象是拿针在扎着似的。
我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冰冷的夜晚,她那双凉凉的手,轻轻的搂着我。
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石英,你永远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惜那时的我不知道,之后的我竟然永远失掉了说那话的机会。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似乎连路都看不清,整个世界一片茫然的不知所措。
那雪松松地盖在大地上,踩上去会嘎吱嘎吱的响,就算伸手出去抓一把回来还是象碾碎的粉末,不是那种放到手心就会融化的、南方的雪。那些南方城市里的雪,永远是带着水气的,有时甚至不合时令的和雨水一同降临人世。
故乡的雪是不一样的。他是被磨碎的水晶,干燥又晶莹,仿佛是这个世界天然的首饰,一点都不会弄脏这个晚冬的小城。
课间的时候我和石英值日,我和她吵了起来。
我把黑板擦向她砸去,没有砸中结果落在了硬灰色的水泥地上,一圈灰白色的粉笔灰,象鬼魅一样包围着板擦。
她默默地弯下腰,轻轻地把板擦拣起来,安静地走到讲台上,一声不响的去擦另一半遍体鳞伤的黑板。
“ 你就这么贱! ” 我简直气得发疯, “ 你知道人家都怎么说你?就是因为你这样!跟着男生!阿猫阿狗你都跟! ”
她高高举起的手臂抖得很厉害,半天,才无力地垂下,她脸向着门外面,声音轻轻淡淡的,她说: “ 对。 ”
我把整盒的粉笔都砸在她的身上,她猛地转过身来,双眼瞪得很大,被她咬得发白的嘴唇微微地抖着。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着头蹲了下去。她的双手颤抖得厉害,用力地在地上抓起一把一把的粉笔,胡乱地扔进了粉笔盒。直到最后一个粉笔头被扔进了破旧的盒子里,她忽然把粉笔盒往讲台上使劲一摔,然后捂着脸,猛地冲出了空空的教室。
气得发抖的我站在讲台上,好象听见了在楼道里她哽咽的声音,噎得我喘不上气来。
广播里亚男已经开始念她们班的稿子了,我慌慌张张的从书包里翻出写好的稿子,胡乱地抹了几下脸,就匆匆地跑去广播室念广播稿。
五张纸念下来我口干舌燥,扔下稿纸就跑下楼回教室倒水喝。
当时还没有上课,可是我一走进去就发现情况很不对,石英的笔记本掉在了地上,我走过去的时候弯腰拣了起来,教室里空无一人,楼底下涌动着杂乱的声音。
石英的书包很乖巧地躲在她的书桌里面,安静地没有任何异样。
我走到窗前推开了冰冷的玻璃,这时那刺骨的凉意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低头,看到了窗外那一片刺眼的雪光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形,雪白色的厚毛衣底下渗出鲜红刺眼的血迹,染红的不知道是雪还是纯白的衣服。我的心,在那时彻底碎掉了。
认识文哲,是在大学的各院系美宣部长开会的时候。
他也来开会。
我们两个部竞争板子,后来就渐渐的熟了起来。
“ 美姬、美姬 ……” 他总是这么叫着我,似乎很亲热。那种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想起初见面时的石英,单薄却又有些天真的笑容。
他总是跟在我的身后,默默地为我做这做那。
我开始的时候觉得不安,可是也慢慢地习惯了他的存在。
大四的时候,他向我表白了。
他送我玫瑰和巧克力,最土的那种方式,在学校宿舍的大门外。
那时外面的月光明亮的照在他的身上,他居然口吃起来。
黑边的眼睛框沉沉地压在他的鼻梁上,他很局促地站在我的面前。
“ 我不适合你。 ”
我把手背在身后,就那样冰冷地把话说了出口,结果双手在我的背后不停的发抖。
他笑了,笑得很勉强。
那一刻,我以为他会哭。
抱着花束回到寝室以后,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突然觉得害怕。
忘掉很久的那一幕又不停的在我眼前重演,直到我发着抖,把花束扔到地上。
眼泪流了又流,直到干透在脸上,结果又涩又紧绷的,难受极了。
我从床上起来,到水房打了些水,仔细地洗了洗脸。照镜子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空洞无助的眼睛,结果不小心把毛巾摔在了水盆里,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我从床底的箱子里拉出来两瓶啤酒,可找瓶起子的时候把手给划了,怪深的一道血口子,血珠直往外涌。
喝酒的时候我皱起了眉毛,也许是因为伤口被拉疼了,也许是因为这啤酒不合我的口味。
关于她的谣言其实是很多的。
最过分的也许我都没有听过。我想,如果他们不说,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下着雪的冬天曾经发生在石英身上的事情。
回到教室的她在铅笔盒里发现了避孕套,于是她离开了教室,从四楼的栏杆上跳了下去,再也没有回来。
听完了他们的话我泪流满面地冲过走廊,一口气跑到四楼楼梯口,我双手拼命的抓住了栏杆,用力地摇着它。
我知道,是我,是我在她的身后狠狠的推了她一把,把她就这样推了下去,永远的推离了这个世界。
那个冬天 ,我第一次学会抽烟。第一口烟又辛又辣,好象白酒一样的滋味,呛得我拼命地咳嗽起来,直到脸上挂满了泪珠。
成绩第一又怎么样?
我坐在四楼的栏杆上,在半空中用力的晃着双腿。
高三那年,我更加放肆了。
除了成绩我一无是处,在学校里公然抽烟,迟到早退,和男生打架,酒本来就是喝着的,后来更是变本加厉了。处分一个接着一个,好象推倒的骨牌,一倒一长串,煞是好看。
于是他们背地里议论说,那个高丽棒子 ……
我听到了也当作没有听到。
高丽棒子,哈!
我恶狠狠地问自己,朴美姬?你听到了?
大二那年冬天窗外又下起了少见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遮盖着整个阴郁的世界。
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远处那一片苍茫的白色,心里面突然慌了起来,急匆匆地穿起衣服来 ,跌跌撞撞地朝学校走去。太阳隐藏在青白色的天空之中,行人在飞扬的大雪之中艰难的前行着,我一路流着眼泪,想着如果能够再见到她,如果能够再见到她如果能够再见到她如果能够再见到她 ……
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我还是在心里念了千遍万遍,想着即使是鬼魂回来见见我也好,直到看到落满白雪的校园里空荡荡的象个坟场。
那次买回学校的票很难,爸爸很着急,生怕我不能及时返校。
我却毫不在意,每天都跑去学校,仿佛一只不知疲累的幽灵。
一个人坐在四楼的栏杆上,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干爽而且寒冷的气体紧紧地包裹着我的身体,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它们,然后再缓缓地、缓缓地将胸口的苦一点点挤出来,我多想把它们通通扔在那轻柔的雪地上,好让我心里不再那么难受。
冰冷的声音从那小小的收音机里四散开去,又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一口一口,仿佛张着满口细小的白牙,撕裂了我的皮肤,啃噬着我的骨髓,一直咬住了我心口的血脉。
而我,仿佛才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痛。
那天,雪光在我眼底下晶莹闪亮,我忽然觉得恍惚起来,仿佛有个轻柔细软的声音在我耳边蜿蜒地绕过,流过了我干涸的心田。
我永远记得,在那个连太阳都看不到的冬日里,当我站在那个撒满雪片的楼梯上向下看去的时候,荒凉的操场上的那副景象:她微笑着仰着脸,对我摇着手,仿佛荒野里迷路的女神。
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收音机在缓缓的下坠,站在四楼的我听得不太清楚,也许是李贞贤吧?在间奏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吟唱着: Never say never 。
那时,整个世界都飘满了银色的粉末,充满了冰冷的气息。
眼泪,一滴滴的坠落,仿佛能够听到他们一颗颗铿锵有力的砸在雪地上,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连冰冷的脸都贴在一起。
在我的记忆里,仿佛那就是永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