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五前][承轩]顽笑》芜枋

1、顽笑

　　承轩

　　姜世离独自坐在议事厅的石椅上。
　　这五年覆天顶魔越来越多，早年的荒凉几乎已经荡然无存，走到哪儿，都有魔，走到哪儿，都有说话的声音，热闹得不像是一群魔待的地方。这个时候还清静的地方，也只有议事厅了。
　　得知夏侯瑾轩来找自己后，姜世离就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了枯木他们交上来的一应事务，把该解决的方法吩咐下去，然后他就独自一人来到了议事厅，关了门，找了张石椅坐下。
　　姜世离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
　　五年到底有多长。
　　三百六十日的五倍数，一共是一千八百日。
　　一千八百个日月。
　　覆天顶四季盛夏，若不是他们有专门负责计算人类日期的魔，他就是身为魔君，也未必知道，这覆天顶下的世间已辗转前进，五载寒暑过去。
　　第一个年头的时候，偶尔姜世离带着魔们劳作完，还会抬头看看天，再看看覆天顶入口的方向，想着夏侯兄说的种子粮草不知何时送来，再不送来，怕是要赶不上下一季的耕种了。——那个时候，姜承从来没想过，夏侯瑾轩说过的话，承诺的事，竟也有不兑现的时候。
　　他以为左不过是晚几天，晚几天，再晚几天的事，总有一天，夏侯瑾轩会召着云来石，轰隆一声落在覆天顶的大门口，含着笑作着揖对自己讨一声饶，然后说一句：
　　姜兄，瑾轩来了。

　　但他毕竟始终没有等来夏侯瑾轩。

　　直到了第二年中的时候，姜承和厉岩他们已经不用再干打劫种子商的勾当，可以乔装改扮下山和那些商人堂堂正正做生意了，他才听到关于夏侯家，关于夏侯瑾轩的消息。
　　说是去岁里出了海，就杳无音讯了。夏侯家派出了所有的船只出海寻找，都没有找到。
　　杳无音讯……
　　在那一刻，姜世离只觉大脑嗡地一声，便一片空白了起来。
　　而后才是其他的感官，他缓慢地从这一片空白中恢复过来，蓝的天，白的云，镂空雕花的窗棂，面前满脸唏嘘的商人，接着是看着自己微微显露担心的皱眉的唐风。最后才是姜世离自己的思想，思绪在这一刻又像是过了一道独木桥一样奔涌开来倾泻而下。姜世离想，难怪他没有来覆天顶，难怪他没有兑现承诺，难怪他……
　　这么多难怪，也改不了他心中难以言喻的钝痛苦楚。
　　直到商人和唐风都叫了他一声，商人是疑惑的，唐风是担忧的，这两声交叠在一起，姜世离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冲他两个镇定地点点头，又冲商人微微一笑，余老板，我们接着谈之前的事情吧。
　　姜世离看起来一切如常地和余老板谈好了价格，谈好了交货的地方，谈好了各项事宜，就和唐风一起离开。
　　当晚他们歇在一处山野客栈，床铺简陋，姜世离并不在意，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成眠，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然后姜世离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幻木小径的尽头，周围是携着灯笼飞舞的萤火虫，一片紫木中，他看着夏侯瑾轩向自己走来，作个揖，笑一笑，眼睛亮亮地道：姜兄，我回来了。
　　他便也开心起来，难得牵了浅笑回应。
　　夏侯兄……
　　姜世离喊了他一声，伸手就要去拉他的手。就在他要拉到夏侯瑾轩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夏侯瑾轩退到了十尺远的地方，那地方看着已经不是幻木小径，而是青葱郁绿的林间小道，夏侯瑾轩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姜世离愣了愣，快步上前，又将自己拉到和夏侯瑾轩只相隔半尺左右的距离，伸手要拉他，这次他学乖了，使上了几分武功，快速迅捷地出手——但似乎这也不能使他真的拉住夏侯瑾轩，待到他那一拉停住，他又看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抬眼一看，夏侯瑾轩又已站在了不远不近，恰恰十尺的地方，朝着自己笑。
　　那地方又成了暗火炽烈的蚩尤冢。
　　姜世离跑上前去，使上了魔力，瞄着夏侯瑾轩的方向他就抓了过去。
　　然而他抓了一堆空气。

　　这个世间，哪里还有夏侯瑾轩呢？有的不过是他的幻想。

　　姜世离一头冷汗地醒来。
　　窗外月光照进来，带着冷凉的散射弧度。姜世离的目光沉默地落在床脚，那儿能看到他的影子。从这样的角度看一张床，已经许久许久，都不再有夏侯瑾轩的影子了。
　　他忽然想起他们借宿青木居时，他和夏侯瑾轩挤在一间空屋里，一张竹床上时的情景。青木居本来人口并不多，村民多也就是供自己一个温饱，谁家会有什么多的棉被，他们问来问去，最后只借到一床棉被，还是青木村里一对新婚夫妇成婚用的崭新被褥，夏侯瑾轩说被面上绣的是并蒂芙蓉。
　　晚上睡觉时，夏侯瑾轩还调侃说，姜兄，我们这样算不算得是大被同眠了？
　　姜承愣了愣，一本正经地回答：夏侯兄，这被子并不大。
　　姜承的目光在那床被子上转了一圈，确实算不得多大，虽是双人被，给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盖还使得，两个男子盖，便不太够的感觉了。
　　额……
　　夏侯瑾轩大约是窘了一下，挠了挠后脑勺那几搓毛，才颇有点不甘地说：真拿姜兄你没办法，我们还是睡吧。
　　姜承闻言抬起头，在烛光下仔细端详夏侯瑾轩那双黑黑亮亮略带笑意的眼睛，似乎看到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看不到。
　　他应了一声，就吹灭了烛火。
　　他在黑暗中感受到夏侯瑾轩拱了拱被窝，蹭到自己身旁来，料想他一向睡锦被软卧，这样高高低低不平整的竹床自己躺着都不太自在，更别说他了。便伸过手去，拉了夏侯瑾轩按到自己身边，又半撑起身拢了被角到夏侯瑾轩身下，让他整个儿躺在棉被上睡。
　　姜兄
　　夏侯瑾轩有些疑惑的声音传来。
　　睡吧。
　　姜承说着，自己拿了脱下的外套过来，躺下，只拉了被角盖到肚子上，其余都盖了衣服。
　　姜兄……我并无不适。
　　夏侯瑾轩闷闷的声音传来，说着便动起来，似乎要把被子分给姜承一半。
　　姜承伸手一揽，隔着被子按住了他的动作。又道，夏侯兄，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被子底下挣了几下，没挣动，便渐渐不动了，隔了好一阵，姜承才听到夏侯瑾轩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幸好瑾轩并非女子，不然姜兄待我这样好，我怕是恨不得要以身相许了。
　　姜承隔着被子抱着他的手臂僵了稍许。
　　……夏侯兄，此言甚为不妥。
　　唉……
　　姜承听到夏侯瑾轩似乎有些挫败地长叹一声，便再没了声响。他就当他睡了，最后看了眼窗外打进的微凉月光，拢了拢手臂，也闭上了眼。

　　此后夏侯瑾轩再没同他开过类似的顽笑。
　　姜世离从思绪中回神，伸手抓了抓前方虚无。只抓到一把空气。
　　什么也没有。
　　在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地点想起夏侯瑾轩，他自然是不会在的。
　　姜世离有时想起过往，会怀疑夏侯瑾轩是不是也对自己有点什么，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他知道那其实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夏侯瑾轩不过是对朋友，特别真挚罢了。

　　第三年，没有夏侯瑾轩的任何音讯。
　　第四年，依然没有夏侯瑾轩的任何音讯。
　　姜世离也不得不承认，夏侯瑾轩是真的死了。他死在了海外，连个尸身都找不见。
　　姜世离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接受夏侯瑾轩已经离世这个事实。
　　第五个年头，他迎娶了欧阳倩。
　　然后在他成完亲的第四个月，夏侯瑾轩便回来了。
　　听到夏侯瑾轩就在门外的那一瞬间，姜世离是真想见他。想看看他这五年来是高了胖了还是瘦了，想问问他这五年都去了哪，为何不回来，又想问他过得好不好。
　　但也不过是那一瞬间的百转千回。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如今已和四大世家矛盾甚深，此时见了夏侯瑾轩不但于事无益，说不定还要败坏了夏侯瑾轩在武林中的声誉。——世家少主和魔教勾结这样的话，他并不希望别人泼在夏侯瑾轩身上。
　　再者，莫非要笑着向夏侯兄介绍倩儿——夏侯兄，这是我妻子么
　　他既不愿见夏侯瑾轩流露出难过苦闷的神色，也不愿见夏侯瑾轩展着笑颜向自己道贺。
　　五年。姜世离想。
　　前一种已太晚，后一种太伤人。哪一样都是叫自己难过，不如看不到。
　　终归是造化弄人。此时相见，倒还争如不见。
　　他一直知道自己对夏侯瑾轩抱有的那点不可对外人道的心思。也因为知道，所以无法像什么都不知道的夏侯瑾轩一样，只把顽笑作顽笑。他不是听不出夏侯瑾轩调侃他的话外之音，只是像以身相许这样的顽笑，开不得。有些顽笑，听多了难免会忍不住当真。
　　但是夏侯瑾轩偏偏又同他开了个关于时间的玩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