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遇见金灵芝》鬼师傅

1、蝙蝠公子之死

　　秋水无痕，往事如烟。。
　　月色如水，秋风飒飒，枯叶落了一地，如同斑驳的记忆，破碎不堪。我还记得那时你的笑，你的眉眼。
　　……
　　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子，有时候顽皮可爱，有时候诡异多变，有时又骄纵大胆得像只昂着头的孔雀。
　　我坐在自己的小酒铺里，看着穿得像个王孙公子一样花哨，女扮男装的大小姐走进来，扔了一锭金子，店小二稳稳当当地接在手里，笑的很客气。
　　她是万福万寿园金老夫人最小的孙女，倍受宠爱，身份高贵。
　　像她这样的千金小姐是不屑到我这样的小酒馆里来的，就算从路边经过，也不会看上一眼，尽管我的酒馆开在一个还算热闹的地方，而且年代已久。
　　后面是一条河，春天还未过去，岸上水中零落着些许桃花，有时候也会飘着一些姑娘洗脸过后的胭脂，或者绣着红花的丝帕，偶尔会有一两件殷红的血衣在水中沉沉浮浮。除了观察店里的客人，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屋外的风景。
　　金灵芝以前也不会来，但是现在，她一个人坐一张桌子，嘭地一声将空了的酒坛砸在桌上，豪气干云地叫道：“店家，再来两坛！”伤了心的女人，只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喝酒解闷。不知她看上这里，是我的荣幸还是不幸。
　　这是一个很能喝的女人，她已经来了三天，而且似乎是独自出门的，金灵芝长得漂亮，非常漂亮，但是她的脾气比她的美貌还出名，腰间的宝剑即便没有出鞘，也透出一股凉意。
　　我只希望她这样的菩萨快点离开，因为这种人一般很会惹事。但是一直到了夜幕微垂，她也没有走的意思。
　　店小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金灵芝，他深吸了几口气，上前去，笑道：“大小姐，天色已晚，咱们小店也要打烊了，您看……是不是……先回去？以免——”
　　“你走开，你走开，我不要你管，别妨碍我！”她说话语速很快，别人才说完一句，她就已经说了两句，而且喜欢重复，任性的姑娘。
　　店小二干笑了两声，他看见我招手示意，便一步三回头的走去招呼别的客人。我端起柜上的酒壶，朝她走过去。
　　她手中的酒坛恰好已经喝完了。
　　我举着手，朝她行了一礼。将手中的美酒放在桌上，这是我父亲生前酿的最后一缸酒……“区区在下，乃是此店的掌柜。”
　　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湿润，通红，但还很清明。
　　“姑娘海量，可谓酒中巾帼，但若如此一个人孤零零喝闷酒，想必不管酒再怎么好，喝得再多，也不会爽快。”我将小小的瓷壶放在她面前。
　　她又瞪了我一眼，又转向我手中的东西，想必那香味果然吸引人，谢天谢地她没有闹脾气像赶乞丐一样赶开我。
　　其实我知道她在烦恼什么。
　　我只是一个卖酒的人，并不参与江湖之事。但江湖上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而一般消息的源头，就是像我们这样的小酒铺。
　　我的店不出名，但我有有个常客，有他在，这个小店也就有趣得多。他是位出手大方，也很有趣的客人。
　　如若无事，便穿着破烂鞋子，来店里喝酒。他说他很穷，身无分文，他说他的钱，全都砸进酒壶里，其中又有一半，砸在我的铺子里。
　　他每次来都穿的破破烂烂，一边喝酒一边嫌弃我的铺子太简陋。他说：“老板，你也太小气了，收了我那么多银子，这店竟然还是这个死样子，也不好好修葺下。在这样下去，恐怕连乞丐都不肯光顾了。”
　　我笑：“对对，在下的店，只有您这样的贵客肯来。”
　　他瞪着大眼睛，一脸嫌弃地看着我，察觉到话语中的不对劲，冷哼了一声，但他又招手说，老板，过来陪我一起喝！
　　一定要喝到烂醉为止。
　　他的影子与面前的姑娘重叠在一起。
　　“把你的杯子拿过来，陪本姑娘一起喝！”
　　万福万寿园金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刚刚过去，作为她最宠爱的宝贝孙女，实则不该来和我这样默默无名的粗野山人坐在一起喝酒。
　　但是金灵芝一点儿也不在乎，在她眼里，仿佛人没有尊卑贵贱，没有等级差异，否则她也不会亲自替我斟酒。
　　或许是她醉了，或许，是我醉了。
　　“是不是觉得这个铺子又旧又小”我问她。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看我，道：“确实小的很。”
　　我又道：“店铺又小又旧，生意惨淡，但偶尔遇上如姑娘一样的贵客，一顿能抵一个月。”
　　她轻哼了一声，表示不喜欢人拍马屁，但是我看出来她还是有点得意，腰也挺的很直。她道：“店小怕什么，酒好喝就行！”
　　我点了点头，说道：“这店之所以破旧，其实已有五十来年的历史了。我的祖父从绍兴移居至此，便着手开了这个酒铺……”
　　我给她讲了酒铺的历史，其实有一半是我瞎掰的，又有谁会刻意去追究它的真实性呢，毕竟听众只有金灵芝，一个喜欢听故事的小女孩，不，小女人吧。
　　她一直坐在桌边，听我说话，时不时搭上两句，并啜一口酒。我端来那一壶，要是豪饮，几口便没了。我取了两个白玉杯出来，干净剔透，金灵芝还惊疑地瞪着我看了半天，她以为我这样寒酸的店老板，根本拿不出什么稀奇珍贵的东西。
　　“我们喝的不是酒，是一种体验。若是兴致高昂，即便是倒在手心里做舔，又有什么不可，只不过装酒的容器不同罢了。”我笑着对她说。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仿佛已经看见我曾做过那种事情。
　　我道：“古时候，还有人拿女人的绣花鞋装酒喝呢，放在手心里舔着喝，又有什么稀奇的？”金灵芝想了一下，皱着柳叶般的眉毛，厌恶地吐了吐舌头。
　　她现在终于肯认真听我说话了。
　　我勾了勾唇，对她说道：“太白有语——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如若心里闷得东西太多，总是会折磨人的——”
　　“我不想说，我不想说那些!”未想她一听完这句，立刻抢着说道，“我们喝酒喝的高兴，你为何要提这些！”她聪明地意识到我想说什么。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甚至往后缩了缩身子，眼睛也更红了。我只好住嘴，劝她喝完这一壶，就回金家去。
　　也罢，毕竟曾经历过那样的事。
　　金灵芝没有来之前，酒铺里来的是那位大方，邋遢的男客人，他很热情，而且喜欢交朋友。他曾跟我说，他可以没有钱，没有家，没有女人，甚至连没有衣服穿都无妨，但却绝不能没有朋友，没有酒。
　　他嗜酒如命，而我是个酒铺老板，所以，他也将我视为朋友之一。
　　他当然是有名字的。他叫胡铁花。
　　胡铁花是一个很干净，清灵的人。我说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灵魂。而且可爱。
　　也许我用错词语了，可爱并不应该用在一个大男人身上。
　　他偶尔会抱怨，某某母老虎又追着他跑，逼他成亲。他说他是一个江湖人，一个浪子，不应该被丈夫和父亲那种东西束缚。
　　他是一条鱼，活在酒做的大海里。
　　那天，喝完酒他忍不住悄声抱怨了自己又被逼婚……对象是金灵芝。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偷听一个人的酒后胡言的。
　　更早之前胡铁花和朋友，还有一些江湖人出了海。他们在海上历经艰险，多次险些葬身大海。“人世间最美的事情莫过于死里逃生以后，还能喝上你铺子里的酒。”他抱着一个坛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上，打了个饱嗝，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叹息。
　　不能否认多亏他有一个足智多谋的朋友，我这种小角色与他难以相提并论。如果没有那个人，或许他们全都会被抛尸大海，喂鲨鱼。
　　金灵芝恰好也跟着去了。
　　所以“患难见真情”什么的，很容易……只不过我知道的东西，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多一点儿。
　　邪恶的秘密交易所，金钱至上的海上销金窟，永无止尽的黑暗，欲图操控全江湖的野心……
　　所幸蝙蝠岛一干人等已经伏诛。
　　只有各门派的高层人士才隐约知道一点，关于此事的消息，毕竟它牵扯到的势力实在太多，那些秘密也太危险。
　　蝙蝠公子死了，消息传到陆地，自然引起轩然大波，如同一声霹雳，惊响不知多少家族与门派，虽然有人极力压制，但又怎么能完全掩盖得住。
　　大家只知道他死了，而知道他是谁，怎么死的人却少之又少，那人和金老夫人的手段真令人敬畏。
　　会伤心的人只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武林第一世家的老庄主。他的头发在一夜之间骤然雪白，眼睛也红了。但他没有落泪，尽管他视自己的孩子，比性命还要珍贵。在那一刻，他似乎真正变成了一个古稀老叟，一个晚年丧子的可怜父亲。
　　金老夫人虽然宠爱自己的小孙女，可是她子孙满堂。
　　而老庄主，到了五十岁，才得了那么一个儿子。
　　现在他死了。
　　做尽坏事，杀人无数，妄图操控整个武林。老庄主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什么，也不知道究竟那孩子想要什么。
　　他已经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为了补偿他，为了补偿他三岁起就盲了眼睛。
　　他爱这个孩子胜过一切。
　　这种如山般深沉的父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虽然我明明应该随着众人一样唾弃着蝙蝠公子，一个失败了的野心家，好比一只丧家之犬。
　　他输的那么惨，连尸身都没有找到。
　　黑暗终于笼罩了大地。
　　如果光明永远不再到来，你即使醒着，有没有睁开眼睛的勇气。如果明天就是生命的尽头，你又会选择，去做些什么……
　　太阳落山了。
　　太阳又升起来了。
　　今天的太阳，却不是昨天的太阳。
　　物虽在，人已非。
　　猛然回想过去，却过不了那个坎儿。
　　“小二！快点上酒，本姑娘叫你呢，磨磨蹭蹭发什么呆！”总是把自己当成男人的金姑娘又来了，她以为她装的很像个男人，无论动作粗鲁成什么样，多说几句话便露陷了。
　　店小二视我为兄长，不过我忽视了他委屈的眼神。
　　我坐在柜前拨算盘。
　　未想那姑娘竟大胆跑过来，纤纤玉指伸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道：“你，出来，陪本姑娘喝酒！”
　　声音中气十足，看起来昨晚睡得很好。
　　可惜我昨晚睡得不好，心情也差。我抬头瞥了她一眼，继续拨自己的算盘，发出塔塔的声音。她的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说道：“我叫你出来，你没听见？要是再不出来，本姑娘砸了你的酒铺！”
　　店小二哆哆嗦嗦地走上去试图劝她。她哼了一声：“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她抽出了手中的剑，挽了一个很漂亮的剑花，抬手就朝店小二劈去。
　　店小二之所以能做我的店小二，他自然不会笨到支着脖子给人家砍。他弯下腰闪了闪，像猴子一样，在桌子间上蹿下跳，尽管难看得很，却没有被对方戳中一剑。金灵芝气得跺了跺脚，道：“你只会躲，只会跑，就是个缩头乌龟，有本事你不要跑！”
　　期间我甚至看到了店小二朝她做了个鬼脸，并向我哀怨地瞟了一眼。仿佛在问，明明惹恼她的人是你，为何被追杀的人是我。
　　我伸手抚了抚额头。
　　这小店之所以这么破，不就是因为这些江湖人喜欢随便动刀动枪动感情？
　　金灵芝见戳不到他，她一剑刺出，剑法突变。
　　从方才的迅疾狠辣，瞬间只见剑光绵密，如拔丝、如剥茧、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店小二毕竟也只是店小二。
　　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算盘砸过去，砸在了金灵芝剑上。
　　只听叮的一声响，金灵芝的宝剑被砸得脱了手，算盘也砸在地上，满地滚珠。
　　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两个人欺负一个，不要脸，不要脸！”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竟然簌簌地掉下眼泪。
　　造孽……
　　我连忙走出去。
　　我听我娘说，女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好的武器。也许，说这句话的人多了去了。面对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是个男人都拉不开面子生气。
　　我端起昨天给她准备的那种酒，倒了一碗在她旁边的桌上，又倒了三碗给自己。我朝她鞠了一躬，说道：“姑奶奶，您别气了，小的给您老人家捶肩，再喝了这三大碗，给您赔罪，您待如何？”
　　我说完她已经不再哭了。
　　但还是鼓着脸，扭着头不看我。
　　长相好点的人讨好人也容易的多。我端起面前的碗，朝她眨眨眼，说道：“我要开始喝了啊，我的酒量可差得很，要是喝醉了，金姑娘帮我担待着点，这家铺子可千万不能砸，要是砸了我只能去睡大街……”
　　其实我不喜欢大碗喝酒……因为我胃肠不怎么好，但一个酿酒师的子孙怎么能不会喝酒呢。喝酒喝的是气氛，喝的是情调。
　　兴许我骨子里还有股传统文人的酸腐味，这是胡铁花说的。
　　但金灵芝已经被我的话逗笑了。
　　她确实是个单纯，又可爱的女孩子，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只是任性了点儿。若新郎官是我，怎么也不会到了半夜拖着兄弟逃婚的地步。
　　我喝完了三大碗。
　　脸上有些许热度，但并不影响我的思绪。“坐。”我指了指金灵芝面前的凳子。她赞赏地盯着我的脸，因为她也喜欢喝酒。
　　女人都是多变的。上一刻她还泼辣的像块生姜，这一刻却赧然地坐在凳子上，双手置于桌下，温婉典雅的样子，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前提是她不说话。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警告你，不许对我有非分之想，我已经，已经有心仪之人了。”我早说过金灵芝是一个大胆的姑娘，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瓜子，瞧瞧里面装了些什么。微微一笑，我并没有否认，说道：“金姑娘的魅力无人能及，在下就算倾慕于你，也不必如此介怀。”何况，我早就知道她所有的底细。
　　金灵芝的脸有些红，她伸出手捧着面前的碗，扭来扭去。小声道：“我知道，你又在开玩笑，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喜欢一个人。何况，何况，我们只见了四天。”
　　我不想再与她诸多纠缠此事。她只见过我四次，可是我清楚她所有的底细。
　　我想问的问题其实很难开口，我也知道她很难回答。
　　我想问问她，当初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抱着蝙蝠公子跳进海的？到底是多么大的恨，才能让她作出这种事情，也许是爱？一个女人在面对两个吸引着自己的男人时，总是会昏头。
　　我现在觉得娘亲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因为她不花心，只爱一个男人。尽管这个男人只是个身份卑微的酿酒师，而她却是名门之后。
　　爱使人疯狂，爱而不得，使人怨恨。
　　如果爱能持续一个月，一年，十年。
　　那么恨，能持续一辈子。
　　恨乃世界上最深之情感。睁眼想他，闭眼想他，高兴想他，伤心想他，醒着想他，梦里想他，若是能将其凌虐，鞭尸，挫骨扬灰，方解心头只恨。
　　可是，若要一个人死，为何要抱着他，搭着自己的性命，是要与他纠缠生生世世，至死不渝么。
　　然而，他们即使死了，这世上还活着另一个，她喜欢的男人。
　　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而选择与另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同归于尽。这究竟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诅咒，是一种成全，还是一种报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女孩子还在羞涩地坐在面前与我对饮，但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谁。
　　她身份高贵，家世优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现在她坐在我的面前，一会儿甜笑，一会儿又哀怨地叹气，如此鲜活的生命，这个年纪的女人如同花朵一样娇艳。
　　我收紧了手中的药粉，开始犹豫是否该往酒壶里投进去。
　　见血封喉的毒药。
　　我厌恶这个女人。
　　她害死了蝙蝠公子。
　　为何一同跌入海中，她还活着，蝙蝠公子却不见了。我始终不敢相信他如此骄傲的人会选择那样狼狈地死去。他在世人眼中，非但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而且性格谦逊，与世无争。他是最雅的瞎子，最强的野心家。
　　难道蝙蝠公子将自己生还的机会，赠与了这个女人么？
　　这，这难道才是他的本意么！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快点说话啊。”一个清脆如铃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语气中有丝丝焦虑。
　　我从自己的臆想之中回过神来。
　　她伸手过来拍了我脸。
　　真粗鲁！
　　我伸手拨开，说道：“我没事，兴许是醉了，头有些痛……”
　　她撇了撇嘴，说道：“要不然我派人去请大夫，来帮你看看？”
　　我抱了抱拳，道：“失礼，我去休息，让小二招呼你。”
　　小二在旁边垮着脸，他不喜欢脾气暴躁的人，何况还是女人。
　　我站起来往后院走。
　　“不必招呼了，我有事，想走了。”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没有回头。
　　只听见一声冷哼，接着是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
　　我脱力般放松了身体，靠在后院的树干上。
　　差一点儿，就杀了她。
　　摸了摸脸上的汗。店小二朝我奔过来，一脸担忧，道：“掌柜的，你——”
　　“我没事……快去关了铺子，收拾收拾东西，今晚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命令道。
　　店小二脸上的忧色没有褪去，现在又多了一层欣喜。终于不必对着那个母老虎了，量这臭小子只会想到这些。
　　我朝他挥了挥手，道：“快去！”
　　我从没有放弃过对蝙蝠公子的寻找。
　　就算他藏匿在黑暗中，我也会想法子将他挖出来，除非真的见到尸体……哪怕要花的时间，是一辈子。
　　可是……为何，还是没有找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