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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并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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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没雷没闪电,就这么一直没完没了地下。习零站在简易帐篷前面,心里没来由地憋闷。他连雨衣也没穿,有点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部队昨天晚上已经到达六号堤,休整了一个小时,然后干了个通宵。水利专家昨天下午已经后撤到安全地带,通过指挥部了解情况传达指示。
这里随时有垮坝的危险,他能从那些指令里嗅到担忧和不确定的味道。习零昨天晚上立了军令状。
坝在人在。
有时候这样的行为被认作不自量力的愚蠢。的确。然而他别无选择。下游数十万的人口,就指着这么几道堤坝了。军令如山,说过了“不惜一切代价”,他们顶上来就不可能往下退。除非洪水漫过他们的尸体。
程铭一掀帘子出来。“你跟这儿淋着干嘛呢?”
习零扭头看他一眼,对方眼睛里的血丝格外清晰。他笑笑,道:“醒醒脑子。”
程铭站在他身边,叹了口气。两人看着那些似乎微不足道的雨丝落下来,在水面上形成一大片一大片密集的涟漪。水位依旧在以他们看不到的,但却无比迅速的速度上涨。
程铭道:“你家里知道吧。”
习零笑了,反问:“你觉得呢?”
程铭一脸“我懂”地拍了拍他肩膀。
除却很久以前那个暑假尴尬的相遇,他们两个人似乎从未主动提起过家庭。他们“显赫”的背景,背负的压力,承受的眼光。
习零问他,“你呢?”
程铭带点儿得意地道:“我可不在我爸的辖区里。”他看了眼习零的表情,终于苦笑一下,“老头儿打电话过来,臭骂一顿,说要找人把我撤回去。”
习零眨了眨眼睛,跟着笑了:“我昨儿可已经把大话跟指挥部放出去了,你要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程铭好似无奈地一摊手:“我家老爷子放下话来了,把那见鬼的劳什子洪水堵住再回去领罚。”
两个人都笑。然而气氛很明显地,不像他们过于欢快的笑声所试图营造出来的那样轻松。
情势还没严重倒让他们想到马革裹尸英勇壮烈之类的场景,却已有足够的分量,让这些年轻的军人考虑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并且一往无前。
他们身上沉甸甸地系着人命,沿路上的灯火和村落,真实得让人一想到垮坝的后果就由内到外地恐惧发冷。
习零在雨里伸展一下身体,道:“把你们连撤下来吧,我们上。”目前是两个连轮流,六个小时一班。
程铭看他:“你不去睡一会儿?”
习零已经转过身去,胡乱地挥了挥手。“十点钟总部要通话。”
简易的前沿指挥所就一顶帐篷一张桌,配着卫星电话,角落里扔着两张行军床,显得空空荡荡。通报完情况习零抄起水壶咕嘟咕嘟一顿水灌下去,捡起件雨衣披在身上。
水利那边的专家说了,洪峰今天下午到达,顶住了所有人就松一口气,顶不住------他自己立的军令状什么后果习零自己清楚。
他并没有携带私人通讯器材。也许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习零看着雨衣上泥水的污迹,想了想,算了。
之前有溃坝危险的地方都已经做了防护,士兵们忙着传递装满泥土石块麻袋,打桩,加固。习零巡视了一圈,然后加入到队伍的末尾,往推车上扛水泥。
景峰正带着二排在不远处忙活,一转脸就看见自家连长披着件儿雨衣扛着一百来斤的麻袋在堤坝上来来往往,不由得咧了咧嘴。
“连长。”
习零刚卸下肩上重物,一转身景峰就堵在跟前。男人挑了下眉,“二排长?”还算温和的问候语气。
景峰也没废话,直接把手上一件儿救生衣递给习零。
上尉看了橘黄色的救生衣一眼,“什么意思?”他又看眼景峰。对方身上也没有救生衣。
景峰回答很快,不带踌躇。“连长,安全第一。”
习零手都没抬,语气已经不耐烦。“我会游泳。”
排长看起来有那么一丝无奈,好像他坚韧顽强无所不能的连长同志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无理取闹又倔得不听劝也没人能劝得住的三岁小孩。他又温言道:“连长------”
上尉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语句:“救生衣不够,我说过了,给不会游泳的战士别再浪费了。”路上经过正在撤离的村子,救生衣已经给分出去一小半。
景峰抿了抿嘴唇,语气依旧温和:“习零,你是连长------”也是一时情急,他叫了他的名字。
习零盯着他,一下子挑高了声音:“干部的命就是命战士的命就不是命了?!景排长,我想你还知道什么叫军令吧?!”他语气里带着怒意。这么句话已经算得上诛心,所幸他们里堤坝挺远,周围并没有战士。
景峰愣了一下,说“是”,然后拿着那件救生衣转身走了。
习零在那儿站了两秒,然后重新弯下腰背起一袋沙子。
ZM两国边境。
连日的雨水过后,丛林里的腐殖质加速滋长。已经快要入秋,潮湿的落叶带着透体的寒气。
下午两点。太阳稍稍冒了点儿头,在林子的间隙里投下零星的光点。
“A2,A3报告位置。”
“A2就位。”“A3就位。”
“五分钟后目标进入预计位置,战斗准备。”
风掀起零星几片落叶,在空中打个旋儿,又飘飘忽忽地落下。无线电的声音被遮盖在腐叶之间,为不可闻。那片地面看上去没有一丝异样,如果没有那被半埋在枯枝朽叶之间,盖着伪装网勉强看出形状的枪管。
瞄准镜里世界寂静。刑知远觉得有点无聊。他听着自己悠长的呼吸,舔舔干裂的嘴唇。
“注意安全。”那个人说。
习零放下麻袋直起腰。下午两点半。水位依旧在以一种无声而凶险的速度上涨。雨似乎变小了点,汗水沿着他的后脖子淌下去。程铭从后边上来,拿个军用水壶碰碰习零的胳膊肘,也不说话。
男人接过来灌了一口,看上去心不在焉。习零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不对劲。大战在即,而他居然有那么点儿莫名的心烦意乱。
那人也在战场呢。
习零对于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某个人的影子这一不受控制不听指挥的行为表示了深深的唾弃。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交火接近尾声。
刑知远松开扳机借着之前设好的纤细钢索滑向下一个狙击阵地。身后刚刚蛰伏的狙击阵地上落下一颗60迫击炮,轰然炸响。泥土碎叶飞溅。
细钢丝被凭空斩断。
男人落地,翻滚,标准战术规避动作,不带迟疑。
“队长,11点方向迫击炮,快快快快快!!!!”A2嗓子都变了调儿。他们的队长正暴露在一门可以把钢筋水泥轰成渣的迫击炮底下。而对方明显超出了他们的射程。
刑知远并没有放下枪。即使在从既定路线上被炮弹破片给搞下来的时候。他透过瞄准镜,似乎能看见那门炮近似于慢动作地,一点一点地锁定他的位置。而此刻他自己身无遮拦。
“别吵。”他对着通讯器低声吼了一句。
男人就那么站直身体,以肩为架,手臂做了支撑,立姿狙击。“砰------”
子弹出膛的声音被掩盖在枪炮交鸣声中。而后一秒的巨响几乎使整片土地震颤。子弹从炮手胸膛穿出去,钻进一旁的弹药箱。殉爆直接毁掉了那门刚打过一发的迫击炮。
这是在四秒钟里发生的事情。
子弹如雨倾泻。
男人在巨大的轰鸣声里踉跄了一下。
雨似乎慢慢停下来,偶尔落几滴下来。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空气凉爽。习零吐出口气,强行压下那点烦意。程铭看了看天色,道:“还有一个来小时。”应该顶得住。这话他并没说出口,现在正是最为紧张的时刻。
这是一场对峙。军人们和洪水,剑拔弩张。
习零皱了皱眉。这时候的安静像是种不祥的预兆。但愿是他神经过敏。
加固工作已经完成,留了人员在各处值守。习零揉了揉眉心。他看见二排的几个兵坐在宿营地吃着干粮。习零走过去:“你们排长呢?”一个兵忙站起来,嘴里压缩饼干还没咽下去,就要给习零敬礼。男人看着自己的兵一身泥水穿着湿衣服脸上还带着饼干渣子,露出了个难得的笑容。他随便摆了摆手。士兵连忙咽掉嘴里东西,有点腼腆地笑了笑,然后指指堤坝那边。景峰正走过来。习零弯下腰从一堆背囊里捡起两包干粮一瓶水,迎上景峰。
少尉看男人朝自己走过来,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然后向后摆摆头。他会意地跟在习零后面。俩人绕到帐篷后面。地上够凉,草里都渗着水,俩人都是席地而坐,景峰从习零从手里接过东西,道:“谢谢连长。”
习零也不绕弯子,径直道:“对不起。”
景峰动作停住,看他。
习零挥挥手,差点儿打到景峰。“你吃你的,听着就行了。”
景峰弯起嘴角,又低下头去拆饼干包装。习零闷声闷气:“之前我态度不好,向你道歉,景排长。”他又道:“我心里烦,不应该带情绪。那两句话不是冲你,我也不该那么说话。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景峰微笑了一下,然后问他:“喝水吗连长?”他拧开矿泉水。
习零勉强笑笑,道:“不用。咱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水啦。”一个拙劣的,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笑话。
景峰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表情,目光挺认真地扫过。男人一整天又十四个小时没合过眼,眼睛红得有些吓人,头发被雨水淋成一绺一绺贴着头皮,眼睛下面有浓重青影,嘴唇干裂,脸上有一种混杂着愧疚也还带着不耐的谨小慎微。他咽下嘴里的干粮说,“没事儿,习零。”
习零耸耸肩膀。“谢谢。”
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他用烟在床单上烧出洞来,在半夜跳墙回家的那些日子。那会儿这人就这么叫他,习零想,要不要叫声班长?然后在后一秒放弃了这想法。都过去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上辈子早遥远得面目模糊。
他第一个让他知道什么是好兵,他让他找了个方向一路猛地走下去,到最后发现已经成了信仰。虽然此时他已不是“班长”。啊,他现在没时间矫情。
景峰灌了口水,看着男人的表情因为他的称呼从一瞬间的意外慢慢转化为不易察觉的柔和。
习零翻了翻口袋,找出支烟来。大概是受了潮,点了几次都不着。上尉认命似地把烟又胡乱塞回衣兜里。景峰看他的样子,有些好笑。他从兜里掏出颗糖来扔给习零。“吃这个。”
男人乐起来:“百宝囊啊?”他伸手就去翻景峰衣兜,被对方伸手挡回来,力道巧妙。“这最后一颗了,连长同志。”他挤了下眼睛。
习零掂了掂手里的提神糖,剥掉糖纸塞进嘴里。“给你记一大功,景排长。”强烈的薄荷味儿让他眯起眼睛,看着景峰收拾了饼干包装站起身走开。然后抹平了那张玻璃糖纸,随意地塞进衣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