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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被允许的软弱 ...

  •   机场的人并不多,现代化的候机大厅里地板光洁环境优雅,却让人感觉莫名的冷清。

      两个人都穿着军装,显得挺显眼。习零看了眼表,他在有点冰凉的椅子上坐下来。刑知远站在不远的地方仰头看着上方滚动的航班信息。电子显示板上鲜红颜色的地名和数字有点扎眼睛。

      习零闭了闭眼睛,驱散那一点酸涩。他忽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男人。

      他在出生的时候失去母亲。他在成为军人的时候失去父亲。他在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失去他的祖父。

      给他温暖的人,给他目标的人,给他支撑的人。

      他失去的那么多,却还站得笔挺笔挺。

      “走吧。”刑知远走过来对他说。

      波音飞机降落,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习零坐在靠过道的位子。他解开身前安全带,然后站起身。习零扭过头,他率先向那个男人道:“走吧。”声音温润。

      葬礼在老人从小看到大的孙儿和久别的外孙到来之后开始,一片军装肃穆。

      习零站在一侧,默默地看着那些军人一个一个走上来致哀,年轻的,或者不再年轻的。大幅的遗像上老人表情严肃。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一生戎马铁血杀伐,而此刻这个已然逝去的老人看上去不再冷厉而不容亲近。

      他的嘴角有一点细纹,绷得很紧。

      习零想起三年以前老人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他身边是母亲和刑知远。鞠过躬的人走过来,说些安慰的话,而更多的却是沉默。大多数人是外公的部下,甚至部下的部下。

      有人站在他和刑知远面前,说,“别让老刑失望。”声音低沉,虽然话说得有点不合适。是外公早年的战友,一块上过战场的老人这些年里走了很多,而眼前的人穿着有些褪色的旧军装,干瘦干瘦的样子,却依旧把腰挺得很直。他军装上干干净净,虽然习零知道老人的军功章可能再多两件衣服都不够挂。

      老朋友日渐凋零,渐渐老去的军人一次又一次地送别。他应该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离别,虽然很多年后并不是在战场上。

      所幸,即使人总是越来越寂寞,总还有新的希望,笔挺笔挺地生长。

      刑知远直视说话的人,他说,不会。

      习零没说话。

      你不会让外公失望的。我也不会。

      回到家里已经傍晚。邢敏沉默地收拾了屋子,她和习斌睡在客房。习零和刑知远都没拿任何行李。

      刑知远看了看习零,他声音有些嘶哑:“休息吧。”

      “嗯”

      夜里两点半。习零掐了手里的烟推开椅子出门。二楼的卫生间光线从半开的门缝里透出来,在地上撒下微白的一条。

      他走过去把门开展。

      男人把脑袋塞在水龙头底下,凉水开到最大。

      习零静静地看着他冲,直到刑知远从水龙头底下直起身来。“有事么?”他问。

      习零耸耸肩,他甚至扯起唇角笑了笑:“睡不着。”他看着男人头发上的水一小股一小股地淌下来,想了想,加上一句:“聊聊么?”

      刑知远看了他一会,转身走出卫生间,男人从身边擦过去的时候发梢上的水滴落进习零衣领,凉的。青年站在门口,乳白的灯光让他的五官多了两分柔和。安静的夜里水龙头哗哗地响。

      习零步伐平稳地走过去轻轻拧上了龙头。他对着池子里放满的凉水,看见波纹和灯光晃出的乱影,微微闪了下神。

      离开之前他关了灯,在一片黑暗里脚步声轻得微不可闻。

      刑知远的房间门开着,但没开灯。习零靠在门框上,屈指轻叩。

      男人没反应,他便只当默许,径自进屋。

      床边书桌上的小台灯被打开,光线昏黄而柔和。习零看着刑知远,他头发还湿着,水珠一滴一滴从发梢留下来,衬衣的前襟湿了大片。

      刑知远抬眼看他,又问了一遍:“有事么?”

      习零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他笑了笑,“我可在你这屋住过一夜呢。”他环顾四周一圈,感叹道:“刑知远同志的房间未免也太空旷了,我瞅你这干净利落的作风,哪都没敢动。”

      刑知远淡淡看了他一眼。“我是在这长大的。”

      习零面露佩服:“从小就军人作风啊?我就受不了,你看看我那屋,乱七八糟的跟什么似的。”他又露出一脸夸张的怜悯:“刑知远同志,你不会是没有童年吧?”

      刑知远看了他半晌,不说话。

      几乎在习零以为他不会对他开口的时候,男人眉梢一挑,那样子几乎与他平日里的妖孽张狂重叠。他说:“爷爷逼得。”说着也笑起来:“后来是我心甘情愿。”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讽刺道:“呐,这就是习公子你是学员而鄙人是教官的原因。”

      习零听着他的嘲笑,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这的确是事实。他第一次听那人叫“爷爷”。

      刑知远笑笑,然后自顾自地说下去:“小时候不懂事,不过慢慢习惯了,不这样反倒不舒服。”他看了看自己显得有些空荡的房间:“爷爷说军人得有个军人的样子。”

      习零静静听着他说。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这个似乎强大得无所不能的男人,也曾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也曾因为严苛的要求抱怨头疼,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走到现如今,作为一个军人,可以为自己而骄傲的境地。

      刑知远看了眼沉默的习零,又道:“想说什么?”

      习零淡淡笑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要进猎豹,是姥爷的意思?”

      刑知远微微一怔,摇摇头。他看着习零道:“那是最好的。”

      他看坐在对面的青年一脸不信。笑道:“我开始就是这样想的。”他声音平静,在暗色的夜里带点感慨的深沉:“当兵的,总想自己是最强的那个。”

      而猎豹给他的不仅仅是强者的荣誉和军人的骄傲。

      那里有他想要的,一个念想,一种生活。活着的信仰和骄傲,死去的方式和价值。

      习零眼神微眯。

      刑知远道:“猎豹会要求你付出很多,但是它同样会让你相信那是值得。”他吐出一口气:“那里很危险,但总要有人学着在危险中生活。”他微笑了一下:“爷爷从来没教我去害怕什么。”

      军人总是无所畏惧。

      就像他不害怕危险和死亡,就像那个老人不害怕他的儿孙们离去。

      其实不是不怕。只是因为信任,相信自己,相信爱的人,也相信,有些事情是值得的。即使还是会难过。

      这样难过。

      习零眨了眨眼睛。

      刑知远面色安宁,他的笑不像是强撑出来的坚强。他拉开书桌的抽屉,示意习零拿里面的东西。

      一支老旧的瞄准镜。镜身上的漆已经掉的七七八八,底部有小块的残缺,看样子是从步枪上拆下来的,而且手法拙劣。

      那支莫辛纳甘。

      习零抬眼看他。刑知远笑了笑,“小时候特别喜欢,就悄悄从爷爷的抢上拆下来了。”

      习零咧咧嘴,心说这位爷果然比自己强大得多,外公那么宝贝的枪居然就这么让他拆了?!

      刑知远又道:“我以为起码会挨顿打,结果爷爷说只要我哪天能打出满环,就把瞄镜给我。”习零“哦”了一声。敢情这位的枪法是打这儿练出来的啊。

      刑知远向他微笑一下,他看着习零的手指划过那支老旧斑驳的瞄准镜。那是与祖父血与火里打磨过来的伙伴,年幼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也拥有这么一支战场上的伙伴,勇往直前。而他早已做到。

      而此刻,一幕一幕晃过的,却都是很久以前,那个幼稚的自己。

      他看见还没有枪高的自己被抱得很高,用渴望的眼神看那支帅气的狙击步;他看见穿着小学生校服的自己,跟在祖父的身后跑的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他看见个子拔高的自己在客厅里一个一个地做着俯卧撑,戴老花镜的老人在沙发上看报纸,翻页的时候会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可是啊,那个教自己什么是军人的人,那个让自己为了他一句赞许而无比努力的人,那个带他长大让他变强的人,已经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啊。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絮絮地讲了好久。刑知远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关于自己,关于小时候。习零听了好久,他听着这个印象中强大如神祗的男人讲他的过去,讲他为了一支瞄准镜如何刻苦,讲他因为锻炼太紧上课睡觉结果考试不及格,他觉得似乎从未离这个上辈子从始至终的对手,自以为了解的人,这样近。

      再强大他也是人,有血有肉。即使他从来不说,他也会疼。

      习零笑起来,他把瞄准镜递还给刑知远,他看着他说,“刑知远,你会是姥爷的骄傲,一直都是。”

      男人摩挲着瞄准镜老旧却依旧冰凉凛冽的金属,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说:“爷爷会看见么。”

      习零点头。他道:“会。”

      刑知远呼出一口气。他说,“可是爷爷死了。”他声音平静,可说出的话却透着股子古怪的情绪。刑知远又道:“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习零眨了下眼睛,他看着刑知远:“他知道你会难过。”他笑笑,没叫他远哥。“好兵就要无所畏惧,可是好兵也可以难过啊。”他说,“刑知远,我佩服你。真的。”

      ------我佩服你。佩服你的强大,也佩服你的坚定。可我不想,我佩服的人懦弱到连最真实的感情都要隐忍在心。

      习零又向他道:“太辛苦了,太难。”

      刑知远抬头看着他,停了两秒,沉默地笑笑。他觉得有什么梗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习零扔给他一条毛巾。“堂堂猎豹骨干,别因为半夜冲凉水在感冒了,笑话。”

      刑知远想把那条滑稽地挂在他头上的毛巾拽下来,手却停在半空。他任由那毛巾遮住自己的眼睛。

      习零已经走到门口,他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他说,“把灯关上。”

      他扭回身,看着那个人狼狈好笑的样子,伸手把台灯拧上。陷进黑暗的屋子里,呼吸的声音并不平稳。

      习零轻轻关上门。

      习零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哭了。他穿着军装站在外公的遗体旁边的时候都没有哭。而这个时候他觉得应该允许自己的软弱,虽然他依旧不允许自己以外的人发现这种软弱。

      他们多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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