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
阿伦吃了一惊，倘若说他的养父詹姆斯嗓门像野兽咆哮，那么这个不知在何处的成年男子，质问声就如同闷雷，充满震天骇地的威严且不怀好意，让人只想敬而远之。
“有什么话，征服王非要和我私下聊，”与闷雷交谈的人却全然不为所动， “而不能……当着陛下的面讲？”这声音温和低柔，语调到末尾变成了低哑上扬的清辅音，宛如情人厮磨呢喃。阿伦几乎以为这个和蔼可亲的人近在咫尺，然而走廊空荡荡的，唯有蜡烛吊灯无风而动轻轻地摇曳着。
“华无尽……”闷雷似乎有点喘不过气，“这是你捣的鬼？”
“征服王的见解总是独树一帜，”那名为华无尽的男子语调愈发愉悦，一连串蜡烛水晶灯仿佛与之息息相通，愈发调皮地左摇右摆，晃得整个走廊忽明忽暗，“你忠实的朋友愿闻其详。”
“无尽——人们如何看待这个姓，伟大的庇护王抑或神灵法师？相传，你的先祖曾是神主驭凤者圣玛斯的心头肉，那只在创世纪与魔神鏖战的凤凰——得了吧！人人都爱为自己的姓氏贴金，根据史诗，我雷傲家族也是半神血统，谁他妈知道几万年前的事是真是假？只有诅咒不会说谎。”
“只有诅咒不会说谎，”华无尽优哉游哉地重复，“因此半神先生你的高见是？”
“我想知道，既然我等三王的先祖，都曾参与那场创世纪的神魔之战，并且身中魔神奢沙的诅咒，无法再回到神主身边，那为何只有你所中的诅咒被描述为‘神魔一体’？”
华无尽沉默半晌：“难道征服王是在嫉妒我所中的诅咒太过深奥？”
征服王压抑着嗓音，低吼：“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你已经忘记吗？”
阿伦似懂非懂地偷听到这里，突然发现，之前猛烈摇晃的蜡烛水晶灯蓦地静止了。整个走廊恢复了宁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华无尽轻声说道：“我很抱歉。”
征服王的气焰顿时嚣张起来：“一句抱歉就完事了？你什么时候给雷傲家一个交代？”
“这是大公议政厅，我现在不想谈私事，也请征服王公私分明。”
“我公私向来很分明！华无尽，从那时起我就怀疑，我现在也仍旧怀疑——是诅咒导致你如此，还是你就是诅咒本身？在法术这一行，无尽家族多么无所不能！你可是端着世袭金饭碗的庇护王，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2-4西瓦的魔音，不过是魔王等级，你会无法确定它的来源？”
“金无足赤，神主也会犯错，何况小小的庇护王呢。我相信帝国的异姓王之所以有三位，正是为了相亲相爱弥补彼此的闪失。听水镇尚在监测哀牢海的动静，具体事宜，一会我向陛下禀报。”
“得了吧，尽瞎扯淡！除非庇护王濒死，否则保护屏障永不熄灭，这是帝国初级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你濒死了吗？你还活蹦乱跳着！你神魔一体，要伪造魔音多容易，何必他妈的贼喊捉贼？”
阿伦把头一摇，这两位异姓王的谈话内容信息量好大，对他而言晦涩难懂，而且似乎还有神发展的倾向。他只不过是出来觅个食顺带捎点水给狄安娜小姐，并不是存心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尽管他对神和半神很感兴趣……好吧，扪心自问，他还是有点好奇的，那个‘神魔一体’是啥啊？
华无尽依旧低柔地问：“我伪造魔音，岂不是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动机何在？”
“我怎么知道你野心何在？这个频率的魔音只针对未成年，也许庇护王想多此一举测试全帝国青少年的精神承受力，或者，是想谋杀尚未成年的陛下。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吗？”征服王冷笑道。
“唉，您这位征服王啊，”华无尽发出略微夸张的嘟囔，“真是一朝情意淡，样样不顺眼。”
这语气，好似多愁善感的弃妇在埋怨变心的丈夫。阿伦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他正暗自猜想庇护王华无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在这时，他的脖子猛地一紧，整个人竟不由自主撞向廊壁——
他慌忙扭头来看，不知何时，坚硬的大理石墙壁裂开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一只惨白的胳膊正从中探出，牢牢地攥住他的后领不放。在走廊昏暗的烛光衬托下，这场面颇有点骇人。他想起了乘坐冰雪凤凰时那红发世子的遭遇，连忙翻转身拳打脚踢，一不注意，右手竟摸到好大一团温软。
一个呆板的女声随后批评道：“不仅爱偷听，而且还很好色吗，小鬼？”
“……”阿伦大概明白自己摸到什么了，忙不迭收回手。这一下放松戒备，整个人就无可挽回地撞进了洞中。但奇怪的是，这大洞从外面看很黑，进去之后却瞬间就变成了灯火通明的厅堂。
厅堂的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圆桌。旁边靠窗帘的地方，立着一个莫名其妙作面壁状的男人，光看背影，他身形魁梧，红棕色的头发像极了狮子的鬃毛，很是粗野霸气，很是醒目提神。
“你们非要保持这种抵墙调情的姿势不可吗？”拎着阿伦的女人死气沉沉地问道。
阿伦呆了呆，连忙仰脸打量身边这个会在墙壁上打洞的古怪女人，只见她皮肤惨白，像是几万年都没见过光了。而且她的鼻梁上紧紧地蒙着一根黑布条，这根黑布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她显然是个瞎子……直叫人搞不懂，她怎么还能看清周遭的情形。
“该死的，你怎么也来了？”狮鬃毛头型的红发男子闻话侧头，露出满脸凶恶的络腮胡。
这女瞎子语气呆板地说：“两大异姓王不知道一墙之隔有人偷听，我认为帝国前途堪忧。”
阿伦涨红了脸，本想向这位瞎子大姐解释自己是情非所愿，然而，有人已从容地抢过了话头，为红发狮鬃男打起圆场：“亲爱的洞察王迪迪，我们这位英明神武的征服王，当然知道隔墙有耳，只不过，作为最骁勇好战的骑士，他永远更珍惜他和我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这声音温和低柔，清辅音哑得暧昧，且语尾总是微微地上扬，极具辨识度，但不知为何，听多了之后让人觉得没心没肺挺欠揍的。阿伦更加好奇声音的主人长什么模样了，他寻声往红发狮鬃男那方向望去，正巧撞上一双深邃的黑眼睛——
阿伦不看还好，一看见这双黑眼睛，他就明白自己完蛋了。这双眼睛，不是在与他对视，也非目光交汇，仅是无意的一瞥，就仿佛有无数诱人的秘密在流动着。简直如同滚烫的恒星沉入深海，这双眼睛猝然沉入了他尚未开化的少年心，在他灵魂最幽暗最冰冷之处掀起灼热的暗流。
他情不自禁，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好像这一刻他才真的呱呱坠地，弄明白自己为何出生似的。
大公议政厅里，红发的征服王、盲眼的洞察王，以及黑眼睛的主人庇护王华无尽，都惊诧得愣在原地。阿伦的哭声实在无厘头，又太过撕心裂肺，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发出的动静。
征服王雷傲率先反应过来，骂道：“哭什么哭，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洞察王迪迪松开手。阿伦一屁股摔在地上，自顾自吹着鼻涕泡抽泣哽咽。
“可怜的孩子，”庇护王华无尽袖手旁观了好一会儿，才绕过征服王，走到阿伦身前，居高临下用温热的掌心轻轻罩住他的头，“你生活在一个阳光普照、众神恩眷、秩序井然的自由国度。和煦之风、万仞之雪和永火之焰，无不证明勇于与魔神抗衡的英灵们，仍在守护着这片土地。我们的陛下更是众神之子，有一颗崇高仁爱之心，不会因你无意间闯入此地而降罪于你。而我华无尽，一直保护着你，永远是你忠实的朋友。请告诉你的朋友，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神主的子民落泪？”
“……”听完华无尽这一通抒情，阿伦完全忘了刚才为何哭泣。他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华无尽，忽然发现这男人与帝国其他男人不同，模样十分之好看：那垂散的长发如钨金捏合，漆黑得没留给光芒任何罅隙，让他很想拽一拽，或者把整个手掌插进去，以便逆流而上摸一摸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脸庞……除了不寒而栗，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汇来形容。那脸庞大概是美貌的，但这种美似乎是难以言喻的负担，有一股挥之不散的阴郁，看过之后，只能留下一个模糊又深刻的灰暗印象。
华无尽任凭阿伦直勾勾地打量，微微一笑，以示爱抚完毕，收回了手。
“小鬼你最好别爱上他。他的美貌，是为魔神诅咒的。”蒙着黑布的洞察王迪迪冷不丁道。
征服王雷傲道：“不错，黑发黑眼是恶魔的特征，东大陆那些离魔神最近的蛮族都这个样！”
阿伦回过神：“那么，我也是……？！”他震惊地揪着自己的黑短发。
“你？”征服王雷傲冷哼一声，“棕色的眼睛，八成是偷渡者的后代。俗称杂种。”
此时，黑发黑眼的华无尽扭头看着窗外，丝毫不觉得自己像个纯种恶魔，也不为这个傻不愣登的黑发棕眼的少年可能爱上他而感到难为情，全然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面瘫地微笑着。
“哦，那，”得知自己的身世八成和恶魔无关，阿伦的视线完全黏在了华无尽身上，“爱上庇护王会怎样？”
“还能怎样——！”征服王雷傲突然脸色铁青，不再言语了。
洞察王迪迪道：“小鬼，你何不问那个装聋作哑的本尊？”
对此，华无尽显得极为镇定，他懒洋洋地看向阿伦，将食指抵在唇边，故意用一种迎合少年心智的幼稚口吻悄悄说道：“那两位异姓王讲我的坏话，我装作不在场，才较为得体。”
洞察王迪迪叹了口气：“那么，小鬼，我建议你复习一遍初级学校的上古历史。”
“上古历史是中等学校的内容，”议政厅的门前传来青涩沙沉的嗓音，“一年级，必修课。”
三位神态各异的异姓王闻声立即整齐划一地跪拜道：“陛下。”
“我记得，是上个礼拜，我说过要废除跪礼。神的子民应当是平等的。”一个金发少年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衣着朴素，仿佛只是个普通的健康阳光的男孩，步幅富有一点弹性，转眼就大大咧咧立在了三王面前，“而且，我正处于变声期，嗓子痛，不想一遍遍说什么免礼平身。”
三王把金发少年的这番话理解为“免礼平身”，又整齐划一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金发少年皱着眉：“好吧，改成拥抱礼，怎么样？”
洞察王迪迪呆板道：“如果陛下真有那么想占我的便宜的话……”
金发少年瞄了眼洞察王丰满的胸脯，果断忽略这个话题，顺带也忽略了愣在一旁来历不明的阿伦，转向庇护王，心急火燎地问：“华，魔音是怎么回事，听水镇有消息吗？”
华无尽一改之前轻佻戏谑的做派，认真利落地答道：“到目前为止，听水镇的灯塔水母并未监测出任何来自深海的异动……您最卑微的仆人认为，这并非魔神奢沙苏醒的征兆。”
阿伦痴痴地看着华无尽。就算他和这些王公大臣格格不入，留在议政厅是自取其辱，他也无法立刻挪动脚步，仿佛这里有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他刚欢欣鼓舞地发觉，就失去了。
金发少年沉思片刻，意有所指地说：“华，我现在还太小，没有你该如何是好？”
华无尽微微欠身，好似自认为无法承受这份恩宠，原本低柔的语调愈发卑微：“陛下，请您相信，世界之树的威慑力远胜于您的仆人的法力屏障。而且在那之前，我会为陛下荡平一切障碍。”
“打什么哑谜？”征服王雷傲很不爽地看着这君臣情深的画面。
金发少年笑着解释：“我是想问庇护王，只会对未成年人造成伤害的魔音，是怎么回事。”
征服王雷傲脸色稍缓：“陛下早该问了！”
华无尽颔首作答：“陛下可记得这件旧闻——大约是在半个世纪以前，某位征服王率军征讨南方叛乱的大公，大军过桥时，骑士们井井有条步伐一致，竟导致那座石桥垮塌。”
金发少年嗯了一声：“共振现象。”
华无尽赞赏地投以一瞥，继续低声下气地讲解：“魔音的运作原理与此相似。在法术学里，我们简称‘精神力/魔力/神力导致的发声体每秒震动的频率’为西瓦。20西瓦以下的声音，振动频率与我们人类内脏固有的震动频率相同，可以通过共振现象干扰人类的神志，乃至杀人于无形之中——就像那座被骑士们踩塌的石桥。因此，我们称它为‘魔音’。”
阿伦旁听得瞠目结舌，完全不懂。金发少年则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血统差距。”洞察王迪迪好像知道阿伦在纠结什么，用黑眼罩冲着阿伦，语无波折地评价。
“一般情况下，人类能听见的声音，在20西瓦-20000西瓦之间。打个比方，陛下您之所以能听见您卑微的仆人轻轻讲话，是因为目前我的声音约有121西瓦左右，为‘可闻声’。”
金发少年立即举一反三：“华，你的音域不止于此，是吗？”
华无尽赞道：“陛下果然天资聪颖，您的仆人音域上限在20000西瓦以上。”
“那你的上限究竟是多少？”
华无尽道：“无尽。”
“……”金发少年和阿伦不约而同兴奋起来，一个懂一个不懂，但都认定华无尽很厉害。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受冷落的征服王雷傲抱手咕哝。
华无尽置若罔闻：“超过20000西瓦的声音，称为‘神谕’，陛下您日后如果想学习治愈系吟唱法术，那么我很乐意届时再为陛下深入讲解……请陛下将注意力转回到‘魔音’这个话题，这是当务之急，我想，陛下或许愿意再了解一二……陛下可有什么想垂询的？”
金发少年想了想：“华，按照你的理论，‘魔音’和‘神谕’都不是人类‘可闻声’？”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金发少年郑重起来，“不一般的情况又是怎样？”
“不一般的情况有好几种，譬如‘魔音’也可能落入普通人类的耳中。以往的实验证明，相较成年人，所有未成年人都更容易受到魔音的影响，乃至可以听见某个特定频率的魔音。这并不代表它有多么独特。这一回的魔音污染，金色曙光学院判定为魔王级别，我认为，这有待商榷。”
征服王雷傲沉不住气：“华无尽，你兜着圈子唬弄陛下，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稍安勿躁，狮子男，”洞察王迪迪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掌中的裂纹，“庇护王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作为洞察王，如果这真是魔王级别的魔音污染，我至少有三天没洗澡头皮搔痒的感觉。”
金发少年情不自禁瞄了一眼洞察王黏腻的头发，飞快地挪开视线道：“华，你继续讲。”
华无尽似没发觉金发少年疑似情窦初开的小动作，恪守本分地柔声推测：“学院假设它穿透了由我这个庇护王支撑的法力保护屏障，且声源遥远无法确定，才判定，它是魔王级别的魔音污染。”
“难道还有其他可能性吗？”金发少年终于再次集中了注意力。
“是的陛下，常言道，兼听则明。不久之前，热情似火的征服王提醒我，贼喊捉贼抑或监守自盗，一切皆有可能。或许，这一回袭击帝国的魔音之源，原本就蛰伏在帝国的保护屏障内——”说到此处，华无尽优哉游哉地侧过身，冲一直傻乎乎注视着他的少年阿伦露出面瘫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