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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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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
春风拂过,万紫千红。晴空万里,春光明媚。如此良辰美景,正是年少慕艾、情愫暗生的好时机。
康熙跟在帝皇身后慢慢游走于御花园,在花团锦簇的人间富贵图中只觉得如芒在背。
弘皙已年近而立,一直没有蓄须,眉眼颇得胤礽和李佳氏的长处,更兼身在帝皇家,自己当年处处抬举,皇长孙的气度威仪即使胤礽一废再废也没有折损了去,自有一番风流气度、气宇轩昂。一路上,虽仍是康熙帝孝期,虽乌拉那拉氏治宫甚严,没有那等手眼通天的妃嫔敢于截道与帝皇偶遇,可确实也遇到了几个散心的妃嫔。好在仍处孝期,还没有大选,雍正帝的妃嫔中青春年少的还不多,给这些以前连出现在自己面前资格都没有的妃嫔行礼倒还罢了。毕竟弘皙辈分低,家礼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些妃嫔倒还守礼,行止极是规矩,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冲帝皇邀宠的,更没有对弘皙眼神不规矩的。可那些跟着她们的宫女们,却有几个眼见身着郡王朝服、更显丰神俊朗的自己,那欲语还休、含羞带怯的低眉顺目,那粉色染上面颊,直看得康熙颇为无奈,可这些女孩儿确实也没有挠首骚姿、故意勾引的意思,看那片刻失神后规规矩矩的样子,当也只是年少女子乍见年青男子的慌乱失神,却也让康熙心头不愉。
弘皙自幼在他身边长大,一副好颜色,又活泼和气,儿时就有皇子、皇女、皇孙一辈为了和他玩耍吵闹的,成年以后更是沾惹了许多的相思,这些他自是知道,也知道有不少年少宫人倾慕于弘皙的,作为玛法,他自是一笑而过,还颇得意于长孙的魅力。可他现在是弘皙,正值盛年的帝皇会怎么看待这个风华正茂、风流天成的侄子,可就不好说了。
好在帝皇在她们行礼后就挥退了她们,遇见三四拨人以后更着随侍去通知了众人回避,康熙这才舒了口气,若为着这种莫须有的难言之事惹了帝皇的不悦,那才是冤呢。
帝皇找弘皙,自是谈论朝事,以示恩宠。康熙也明白他为什么选了御花园,当年自己也经常带弘皙游园,旧地重游,又安排了朝事,更能化解弘皙的防备,也让他明白帝皇对胤礽一脉的态度,在朝堂后宫不稳的现在,若胤礽一脉、身为皇长孙的弘皙站到了帝皇一边,那至少可以放心一二了。
很快地,随侍们过来请示说公主们在前面亭子里,是否也让她们回避。帝皇倒是缓和了面色,让随侍带路,看看这些女儿们。康熙初也不以为意地跟随着,这几个公主都是自己的孙女儿、弘皙的亲妹和堂妹,又有帝皇带着,自是没什么落人口实的地方。
几个女孩儿都是浅色衣衫,妆容钗环也都是素净淡雅,显是得了消息,齐齐给帝皇行礼请安,声音如黄莺婉转,让人听着说不出的舒服,一贯威严的帝皇也是笑容和煦,声音里满是愉悦与疼惜。
但康熙就无语了,只觉得啼笑皆非。原因无他,自家妹子,现在的二公主还好,三公主、四公主,老十六胤禄的嫡长女、老十三胤祥的嫡女,在他微笑问安的时候,居然也是眼神有一瞬的退避游移、玉颊染粉,虽然只有一瞬,然后就落落大方地与帝皇交谈,却也没逃过康熙的厉眼。
康熙暗暗纳罕,怎自己当玛法的时候不知道弘皙这小子如此厉害,连年纪尚幼、素来落落大方的两个孙女也能在他面前作出这羞怯小女儿态。
就见四公主亲热地缠着帝皇叽叽喳喳,说着自己的构图用色,二公主年长两个堂妹六岁,安静地站在一旁,唇角含笑地听着,难得四公主与三公主同岁,却也很是沉稳,安静地和姐姐站在一处。
这些日子皇太后身体染恙,宫妃们自然轮流侍疾,几个公主也是经常一起去探视。皇太后只说她们年纪小,别过了病气,公主们巧笑倩兮说着是孙女的本份,宫妃们自是宽慰奉承说公主纯孝。不知怎地,皇太后就叹息着说起先皇在时,这个时候御花园美不胜收,如今先帝已去、自己也身子不愉,连内殿也不大出,只不知道先帝亲手种下的墨牡丹如何了,红牡丹是不是新蕾吐艳了。宫妃们自是赶紧劝抚,皇太后还是意兴阑珊,推说乏了,让众人跪安,更是特别叮嘱几个公主莫要停留、沾惹病气。四公主年纪小,她阿玛胤祥又自幼与帝皇交好,帝皇对着她又特别和颜悦色,想着影影绰绰听着的皇太后与帝皇关系不愉、皇太后不开心,便想着化解一二,便提议说到御花园把墨牡丹画下来,这样皇太后不就可以看见了么?二公主、三公主自然知道帝皇和自家十三叔/伯的亲近,也知道四公主的受宠,自无异议。姊妹三人便差宫人取了纸笔,在亭子里挥毫作画。
再是天资聪颖,八.九岁的孩子,能画出个什么来,只那童言稚语惹得帝皇开怀不已。帝皇含笑看了三个女孩儿的画作。三公主、四公主年纪尚幼,画法稚嫩,自然没什么让人惊艳的地方,看着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帝皇很是体贴慈和,说了一箩筐赞词,两个小孩子高兴得很。待看到二公主的画作,倒沉默了下,颇有些赞赏了。以她十四、五岁的年纪来看,构图、画法、笔触,也算颇有些成就的了。
看着温顺娴静的养女,再看看恭谨静立的侄子,帝皇微笑着唤侄儿近前,“弘皙,你说你妹妹们画得如何?”
康熙走到石桌前,看那已经基本完成、只待最后润色的墨彩牡丹,很是有几分赞赏,虽说女孩子腕力不足,略显软弱浮华,但想想她的年纪,想想她一直困居咸安宫,虽说也指了教养嬷嬷,但也都不是很出色的人,也算难得了,看来,胤礽倒还算关心这个女孩儿,花了心思教导,那画风、布局、笔法、用色,可不都是自己曾看惯的么?
若这个妹妹还只是自己的六妹,康熙自然会谦辞贬低一番,若她只是帝皇养女,康熙自然是大力称赞,但偏偏这个女孩儿既是自己亲妹妹,又被帝皇收成养女,现在是自己的堂妹了,于是,连康熙也略费劲地先抑后扬,不着痕迹地维护了二公主一番。
对着另两张画了一大半的画作,他倒是毫不吝惜地大大赞扬,反正帝皇都说了好,两个孩子又小,多赞扬也没什么。
帝皇显是很高兴,说自己等着她们画完,等会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亲自带去。
四公主撒着娇,要帝皇和她一起画,帝皇自是应承,把三公主也召了来,让她们先画,自己给她们润色。看着温柔和顺的二公主,说着让弘皙指点她。康熙和二公主自是领命。
一边其乐融融,另一边,却有些冷清。
康熙站在二公主身边,看着她自然地润笔作画,有些无言,眼神不由定在风姿绰约的牡丹上。德妃啊,初遇时,她正是豆蔻华年,在一众衣饰相同的包衣宫女中鹤立鸡群,点她伴驾时,更是一派天真,慌张无措、娇怯可人,一晃眼,她也成了这大清最尊贵的女人了……
一阵清风,他蓦地睁大了眼睛,似有大片雪花拂过牡丹。抬起头,碧蓝的天空中,满目春.色中,大片大片的雪花翩然起舞。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韩愈《晚春》)”却是柳絮翩翩,似风吹雪,更有残红婉转,春风温柔,暖阳和煦,似梦似幻,既让人赞叹美景如画、美不胜收,又让人伤心昭华易逝、岁月流年。
却突然听见二公主声若蚊呐,“二哥,阿玛还好么?”
回头,只见满天飞絮中,窈窕少女微微侧身、含笑看着风吹雪,青春明媚好似枝头嫩叶,只那明眸善睐,却有无尽的沉郁忧伤。
咸安宫。
胤礽放下笔,满意地看着桌子上的画,抬起头,正看见漫天柳絮,再看看自己画的拂堤垂柳,忍不住叹气。
春光正好,他便把几个儿女都聚在了院子里,六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在温书,等着他抽检,几个女儿在看花样子刺绣,十阿哥和十一阿哥偎在他身边,看他画画。
见他停笔,十阿哥弘为人小鬼大,凑近前,一本正经地点头说,“阿玛,好漂亮哦。”
十一阿哥弘昞攀着椅子往胤礽腿上爬,口齿不清地喊着“阿玛,漂漂。”
院子里的松柏退去了僵冷的墨绿,新发的枝桠清新喜人,树下泥地里野花野草探出了头,星星点点,有着小小的热闹,远处宫墙外的柳条稚嫩,这个清冷的宫殿也有几分春意了。
侍从们也都换上了单薄的春衫,只他这废太子,先帝二阿哥,还穿着薄袄,他搓搓手,感觉不那么僵冷了,才捏了捏小儿子肉肉的小脸,把他搂到怀里。看着弘为也是眼巴巴地看着,笑了笑,把弘昞挪到左边,把弘为放到右腿上。
然后,胤礽招呼几个孩子过来,看那画作。
六阿哥弘曣看着那春江水暖、野鸭嬉戏、波光潋滟,那拂堤垂柳、杏花烟雨、长桥卧波,以及那桥上执伞的身影,嬉笑着问胤礽,“阿玛,阿玛画的,可是苏杭?”
其余几个孩子很是稀奇的看着,笑着听弘曣猜度那一处处景物。
看着面露欣羡向往之色的孩子们,胤礽只觉得心中满是苦涩,自己的孩子,本该是天之骄子的孩子,却困在这方寸之地,生在这冷清的咸安宫,长在这清冷的咸安宫,连那一树繁花、万紫千红都没见过,只能从自己的口中、从自己的笔下,看一看那外面的天地。
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面容,他闭闭眼,敛了怨愤冷漠,收拾了心头烦郁,微笑着,给孩子们讲一个修行千年、却被凡间的锦簇繁华困住的笨妖精的故事。那只妖,刻骨铭心的相遇,便在清明时节、在杏花烟雨的江南,在白堤断桥之上,为了曾经的一点因果,画地为牢,再也无法自由自在地嬉戏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