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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商调·礼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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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一日,深夜。
“大将军真的不入京觐见了么?”谢子侯问。
殇阳关之战,这场百年后仍令史家忍不住掩卷长叹的血战已经彻底结束。昨日六国军团一起撤离殇阳关,下唐和晋北两国的军队出关后一南一北拔营归国,陈国、休国、淳国的三位将领则不约而同地一并向帝都方向而去。白毅却与他们都不相同,他下令楚卫军队撤出已成尸山血海的殇阳关后,并未立即前往天启或回归楚卫国,而是在建水岸边就地扎营,似乎是踌躇于接下来的去向。
此刻中军帐里只有白毅和谢子侯两人,白毅坐在桌边卷着袖子,一一翻检自己从殇阳关中带出的那些瓦盆陶罐,谢子侯进帐时认出那是白毅在决战之日前就种下的秋玫瑰,如今已经入冬了,有些花籽还是没发芽,而大战前发出的那些花芽,一眼望去都干萎成泥土般的枯褐色。
“都死了。”白毅听出了谢子侯的脚步声,向他展示手指间的泥污,“大概是受了尸毒熏染。”
“到底是没能活过这个秋天。”他语气里颇有些萧索意味,就像是当真见过这百里霜红的盛景,却来不及欣赏便眼睁睁看着花瓣陨霜凋零,文人墨客一声叹息,早已在诗词中盘亘了千年之久。
谢子侯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白毅说话。
白毅静默片刻,说:“息衍临走前,是不是跟你说什么‘帝都的蠢狗他不想应付,只有我这种人才会被人从背后踢了一脚还凑上去献忠’之类的话。”
谢子侯脸色有些不安,最后还是答道:“是。”
“他那个人,分文不名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做了一军统帅也还是这样。”白毅说,“虽然不想承认,可是这点我不如他,但我也永远不会如他一般。天启,我是不会去了,我们先去与国主汇合。斥候怎么回报的?”
“张博跟谢玄一样,放弃交战,率领一万赤旅回撤。国主并未追击。”
“跟我料想的一样。”白毅点头,“嬴无翳没有余力从背后夹击我们,他只是要拖住援兵的脚步,如今殇阳关的计谋失败了,他也就当机立断地舍弃了张博那支军队。其实以赤旅的实力和离国铁驹的勇武,国主手握倍于离军的兵力也未必能抵挡。嬴无翳,到底是个不屑于占这种便宜的霸主。”
谢子侯迟疑了一瞬,终于说:“大将军,请恕子侯直言,国主虽然尊贵,但毕竟是个女人,在战场上是没有指挥的能力的。离军后撤当然是好事,假使嬴无翳真的下令张博进攻俘虏国主,对我们而言,会比之前在殇阳关中所遭遇的事还麻烦百倍千倍。若不是我们能从殇阳关中脱险,我国的兵力只怕就葬送在这里了。国主亲征固然能威慑到离军,但隐患更重,大将军与国主汇合后,不如劝诫国主,下次不要做这种举动了。”
白毅抬起头来看了谢子侯一眼,谢子侯眼神闪烁一瞬,却没有畏缩,他认真地与白毅对视,又恭恭敬敬长拜下去。
白毅长叹一声。
“听闻国主亲征,我一开始的想法也跟你一样。”白毅低声说,“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这场战役中我这样步步为营的算计,到底也不过是对方手里的棋子,论起孤注一掷的勇气,居然连国主也比不上。实在没有立场为此去劝诫国主什么。”
谢子侯愣住了,他听不明白白毅话里的意思,却能如此真实地感受到白毅言语间的疲惫之意。送走小舟公主、送走下唐军队后,白毅眉宇间的神色就迅速萧索下去,有时候谢子侯看着他,几乎都要以为殇阳关中,六国联军面前,那个冷厉如刀刃般让人不敢逼视的将军是自己的幻觉。
“若不是国中没有可用之将,国主也不至于亲身犯险。”白毅看着谢子侯,慢慢地说,“之前你劝我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很难找到旁人与我一条心。其实原因也不全是如此。我不敢信任旁人,只是其一;我这么多年在朝堂上与路仲凯抗衡,除了国主的支持外,也有另外的盟友,只是现在想来,楚卫军中我一人独大、再无其他将领可以统御这支军队,这也是事实,而且未必不是他人乐见的事实。”他声音沉了一沉,“子侯,若是我现在把山阵交给你,你能向我保证率领这支军队击溃嬴无翳的赤旅么?”
谢子侯悚然一惊,背上冷汗淋漓。
他整衣起身,认真道:“不能。”
“这就是了。”白毅长叹,“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自负了,而帝都那些人,当初是不是也正看中了我这一点。当日你劝我的话,也是你这些年的隐忧吧。跟着我这样一个无趣又自负的人,真是辛苦你了。”
“将军是九州将星的种子,将军的自负,有将军的道理。”谢子侯想了一想,终于说,“子侯虽然在行军打仗上不及将军,学不来将军的自负,但也愿意竭尽全力为将军分担。”
白毅愣了一愣,居然笑了起来。
“好,”他扶着谢子侯的双肩,语气诚恳,“我有种预感,不会太久了。这次的尸变就是一个征兆。帝都那些人,和他们背后隐藏得更深的那些人,跟他们的合作大概快要到头了,但愿我们还有时间。子侯,我曾说过我看重你的真诚。那么现在你能否回答我,你真的愿意以我的志向,为你的志向么?”
谢子侯愣了一愣,最后他看着白毅的眼睛,认真地点头,一顿,又一顿,每一次动作都沉重得像是脖颈上负担着千钧分量。
白毅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我们和国主汇合后,你护送国主去帝都觐见皇帝和长公主殿下。国主亲率的两万山阵,跟你们一起进入皇城,这里的两万残兵,由我先带回清江里。”白毅负手起身,往帐外走去,谢子侯跟在他身后听他吩咐。“为了这一仗,我离开得太久了,路仲凯那个人,是个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的钻营老手。国主回楚卫前,我得先替她把这些杂草清理干净,现在也只有我能办到这一点。”
他伸手止住谢子侯的脚步,“不用跟来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白毅背着手,慢慢走入夜色中。
谢子侯听见风里有隐约的吟诵声传来,那是白毅送别息衍时所吟的古辞,这是他第二次听白毅吟诗,诗意晦暗难明,人声幽幽,有如战场上风灼尸火,穿旗而行,太过旷远苍凉,不像是白毅身为名将应有的豪情。
他忽然明白了,那是一首挽歌,是白毅唱给这个帝国、也是唱给他自己听的。
“纵然逆势而行,也决意如此么?将军。”谢子侯低声自语。
这话白毅曾对他说过一次,当时他不甚明白,如今却忽然领悟了白毅的意思。
他理了理衣襟,向着白毅离去的方向长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