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事》紫焱

7、5-6

　　五

　　那场定天盛宴一直持续了三个月方才结束。

　　那轮宴乐的喧嚣沉淀后，烛九阴第一次化出了人形。

　　那晚，烛九阴吻了太皇氏。

　　那夜，沉睡的太皇氏落了泪。

　　梦魇之中，她看见了五界被血色的云所席卷，日月星辰都摇摇欲坠，海水在沸腾，森林在燃烧，黑衣的青年站在累累尸骨堆成的高山之上放声大笑着，绿色的眼睛深处翻滚着叫嚣的杀意与沉沦的满足。

　　与光明自混沌间同生的恶神，仅次于她的、以杀戮与毁灭为天命的神祗，终于还是长大了。

　　与此同时的，是她的心也染上了尘埃，足以让天道崩塌的尘埃。

　　五界的浩劫，众生的祸患，将由他们二人共同缔造，她所创造、所挚爱的子民，终将毁灭于她之手。

　　如此荒谬，如此残忍，如此令人无法面对的绝望。

　　又一个三日之期到来，她向碧波池走去，看到趴在池壁上翘首望向自己的小黑蛇。一如既往乖巧等待的姿态，一如既往纯真无暇的神情，一如既往澄澈空明的绿色眼眸，只是泪落如雨。

　　恶神是五界之中最诡秘而敏锐的神祗，在力量圆满的那一刻，它所洞彻的或许不止是自己的天命，还有一切的结局，它的终结，也是她的终结。

　　她不想让苍生因她的情动而陷入劫数，也不想让小黑蛇为她的子民带来杀戮，即使她深心之中，并不愿与小黑蛇刀剑相向。

　　只是这个局，已经彻底走向了死角，她束手无策，只有拼尽一切的走下去。

　　又百年后，因天道大乱，无毒天大旱百年。太皇氏震怒，将伏羲与女娲双双贬入轮回，除非所行功德与所犯罪孽相抵，否则永世不得回归。自此，无上神界中再也不见安静对坐鼓琴焚香的两位神祗，而在无毒天，多了两条挣扎沉沦于异乡红尘之中的灵魂。

　　谁也不知道，他们曾是五界中最高贵的神祗，容颜如珠玉，谈吐优美，琴香相携，美好如诗如画。

　　最后一次传召轩辕来到永年殿时，太皇氏坐在宝座之上，望见轩辕温厚面容上露出了然与神伤之色。

　　“你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她问。

　　“轩爵虽当日隐有所感，却直到此刻，都希望那只是错觉。”轩辕长叹。

　　太皇氏微微而笑，轻轻拂袖，赤、蓝、青、黄、白、暗、明七色光束迸射而出，凝聚成七色光羽飘浮在空中，纯粹至极的色彩映入她墨色澄明的眼瞳，沉浮离合，恍然若幻。

　　“在定天之宴的第二天，我便开始祭炼这七根神羽，今日方才功成。我睡去后，由她们分掌五行光暗之道。你秉性温厚仁善，是五帝中最为沉稳弘毅者，亦是我最信任的孩子，今后便由你教导她们。”

　　“他日，倘若恶神乱世，就让她们转生入世——杀之。”

　　她说道，轻若细雨飞花的声口，却娓娓吩咐着杀伐血腥之事，眉目间是一派清沉的霁月光风。

　　当晚，太皇氏带着一壶酒去找小黑蛇，那酒是酒神最得意的作品，宝石般绝美的酒液，馥郁的香足以让最冷漠的神灵沉醉倾倒。刻意避开小黑蛇单纯为看到自己而欣喜雀跃的目光，她眼望着色泽优美的酒液化成的细线缓缓没入碧波池清透的碧水中，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悲伤。

　　她知道，这一面之后，她与这条有着绿色宝石般眼眸的生灵，再也无缘得见了。

　　此后的岁月悠悠无尽，她都将在沉眠之中度过，那又该是怎样的孤清与寂寥，她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

　　她向小黑蛇告别，它不顾她一而再的回避固执的询问着原因，面对着那双急切而执拗的眼，她忽然无言，最终只能说出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

　　很早之前，在她祭炼神羽的时候，在她听见小黑蛇哭诉自己为什么无法修炼成龙的时候，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将纯圣之气注入它的食物中的时候——甚至比那更早——早在她看到琉璃宝盒中安静涌动的黑雾的时候，她便想对它说这三个字。可最终，没有一次说出口，反倒是它一次又一次的对她说着“对不起”。

　　她对不起它——她知道，尽管不愿，却依然为之；并将永远的对不起下去——她也知道，却依然为之，尽管不愿。

　　六

　　临别的那晚，小黑蛇要她给自己一个名字，在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之后。

　　太皇氏回头，望见它的亮得惊人的眼睛，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无上神界午时中天上高悬灼烈的红日。

　　狂热，辉煌，不可一世。

　　“烛照九天，阴煞无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就叫烛九阴吧。”

　　烛九阴。

　　太皇氏念着这个名字入睡，一场大梦有亿兆之年，浑浑然昏昏然，度过了无数天人的生生灭灭。世事更迭，连昔日获罪被贬的伏羲女娲都相继回归无上神界，她的生命却依然静止在入睡的那一刻，仿佛这个名字上一瞬才从唇间逸散而去。

　　意识沉眠之际，却另有一个清醒的自己附身于七圣女身上，冷眼旁观着这世间红尘滚滚。她见过火羽的决绝，水羽的痴缠，也见过金羽的孤傲，暗羽的神伤，以及与每一名神羽纠缠不休、每一世都只能以己之鲜血作为终结的烛九阴。

　　沉睡中的太皇氏心中空明，说不上得意，论不上酸涩，更谈不上难过，只是眼角不断有泪水零落而下，凝作剔透晶莹的珠玉，光色迷离凄美。

　　当黑莲再度出现在碧波池潋滟的水光间，太皇氏终于从沉眠中苏醒，睁开了眼睛。

　　□□的脚踩于掠影浮光之上，有着微凉却细腻的触感。她一步步的走去，看见墨色的莲花瓣瓣舒展，也看见了花蕊之上，潋滟波光之间，小黑蛇痴痴地望着自己的绿宝石样的眼睛。

　　在漫长的光阴之前，她也曾这样站在池水之畔，望着初生的恶神张开双眼，目光懵懂，幼小的生命纯白而无辜。

　　或许命运本就是一个轮回，即使是掌控天道的神祗也不例外，是以世事变迁，兜兜转转，仍旧回到了原点。

　　只是这一次，他鼓足勇气向她企求爱情，以一种孩子气的狡黠的方式。

　　太皇氏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靠近，绿色的眼睛里满是虔诚的倾慕，心中有细微的疼痛蔓延开来。

　　她从来都是狡猾的，无论是久远之前的利用小黑蛇的信任扼制它的成长，还是后来以将神识附于神羽之上这样一种近乎于耍诈的无赖方式度过情劫。而烛九阴从来都是天真的，他的目光总是跳动着最热情的火焰，看向自己时却总会变得璀璨而悲伤着，如同望着深心之中最珍爱却遥不可及的信仰。

　　她爱着所有生灵，却无法施与他更多的爱恋，哪怕是一丝一点；他视苍生如草芥，却唯独爱她胜过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欠苍生如山血债，但唯独不欠她一个，便如她无愧于苍生，却独独亏欠了他。

　　“我爱你。”烛九阴如是说，嘴边勾出天真而狡猾的微笑，声音却在忐忑中轻轻的发着抖。

　　银睫轻颤，淡色的光在上面浅浅流过，似是沉淀了无数日夜间飞雪簌簌而落的寒音，太皇氏合上了眼睛。

　　爱吗？

　　不爱吗？

　　也许……“我也爱你。”

　　太皇氏轻声说，再度望向烛九阴因满足和欢悦而变成了亮绿色的眸瞳，那一刹那间，她听到了无上神界雪山之巅那自太古沉淀下来的冰雪消融的声音。

　　当她在九霄星河之上点燃了第一束光明，黑暗即应运而生，烛九阴的生命便被这与光明对立的温床所孕育。他是恶之神，是罪之躯，他本身即是罪孽，而这罪孽，却为众生之母所诱惑。

　　他被她吸引，她诱惑了他，这是他的罪孽，亦是她的罪孽，罪孽的罪孽。

　　不休。

　　纠缠不休，剪不断，理还乱。

　　既然无法分拆，既然注定纠缠，既然此孽无可消解，既然她看到了他的眼泪与她的眼泪……

　　那就让它永远的纠缠下去。

　　是年，煞魔烛九阴长伴太皇氏于永年殿，再无一步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