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事》紫焱

2、1-2

　　一

　　记忆之初，他只是永年殿中碧波池里的一条小小的黑蛇。

　　与浩大无垠的永年殿相比，烛九阴实在是一个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存在，就连碧波池，于他而言已是一方广大得无法想象的天地。那时他最爱做的事，是每日里沿着光艳滑腻的玉色池壁游动——往往要过上千年才能游回原点；或是张大嘴，接住一个银发女子抛下的甘美食物；或是悄悄地将脑袋伸出水面，痴痴的望着上空蜿蜒呼啸而过的神龙神凤。

　　“他们好威风啊，那么大，身上还闪着光，稍微动一动，刮出来的狂风掀得我能在水里翻上好几百个滚！”烛九□□，绿色的眼睛因为兴奋而亮闪闪的，“我遇到过他们的掉下来的鳞片呢，跟岛屿一样，我在上面爬了半年才爬到头！”

　　“我还亲眼看到过一只神凤的羽毛从空中掉下来，那羽毛的颜色，红得像是一种传说中叫火的东西，绒绒的……在空中飘啊，飘啊，我等了半天它才落到水里，我游过去一看，最小的一根绒毛都有两个我那么粗……那么漂亮，你肯定想象不出来，我可是亲眼看到的！”

　　小黑蛇骄傲的扬起头，它还处在懵懂的年纪，不明白什么叫“漂亮”，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才算“漂亮”，但私心里就是觉得，那高高在上的神龙，骄傲辉煌的彩凤，真是漂亮得不像话。

　　“可是我从出生开始，都看了他们那么多年了，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亮晶晶的绿眼睛暗了下来，小黑蛇蔫蔫的趴在池壁上，一脸的垂头丧气。

　　银发女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它的小黑脑袋，又拈出一颗晶莹剔透的食物放在它嘴边。浓郁的香气刺激了小黑蛇的神经，它抬起脖子看了两眼，毫不犹豫的张大嘴巴，将足有它大半个脑袋大的食物一口吞了进去，圆滚滚的身体顿时鼓起一个小包，沿着脖子一路滚进了肚子：“是百草露吗？味道真不错……可是我还是更喜欢吃肉……”嘴巴虽然不满的咕哝着，但味觉的满足仍是极大程度上的舒缓了它抑郁的情绪，小黑蛇滑入池水，继续沿着池壁绕圈子游了起来。这个游戏它已经玩了十数万年，却依然乐此不疲。

　　“听说蛇也可以修成龙的，前几天隔壁的大红皮就化成龙飞走了，他说永年殿是神主住的地方，纯圣之气最浓不过了，大家成龙要花的时间比其他地方的族人至少要短上几十万年呢！”虽然在游水，但是嘴巴仍然是闲不住的，小黑蛇一路嚷嚷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沿着池壁再度吸溜吸溜的吃力的爬了上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银发女子站在那里。

　　小黑蛇抬起头，绿宝石般的眼中满是认真与企盼之色：“你说，只要认真修炼，我也可以化龙飞天的，对吗？”

　　银发女子没有接话，只是再度伸出手指，在它肚皮下拨了拨，轻而易举的让它滚了好几滚。小黑蛇只觉天旋地转，登时晕得七素八荤。

　　银发女子收回手，声音清美，语气认真：“你太胖了。”

　　作为碧波池里身体最胖也最短的蛇，它生得实在是太胖了。这般浑圆丰满的体型，即使真的修成了龙，八成也是飞不起来的……

　　小黑蛇本就滚得头晕，闻言更是被这个噩耗吓懵了，垂着脑袋半天抬不起来，伤心的说：“那，我以后还是少吃点吧。”

　　银发女子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小黑蛇怯生生的抬头：“你酿的百果浆最好吃了，明天就吃它，好么？”

　　银发女子一如既往的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小黑蛇才听到一声叹息，轻若微云，从头顶飘落。

　　二

　　不知从何时起，从碧波池上空每日呼啸而过的龙凤麒麟等吉祥神兽越来越多，它们来去匆匆，似乎极忙碌的样子。即使混吃戏水悠闲如小黑蛇，也迟钝的感觉到了弥漫在整个大自在天中繁忙而有序的气氛。而它的那位似乎永远都找不到事做的银发朋友也开始忙了起来，不再在池边一坐就是半天，而是与它约好每三日见一次面，每次都会为它带足够吃三天的美味佳肴。

　　于是小黑蛇每日里除了沿着池壁兜圈子、吃东西、跟着其它蛇一同吸纳纯圣之气外，又多了一件可做的事，就是游到往日银发女子常出现的地方窝着，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下次碰面还有多长时间。至于盯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龙凤发呆的事，在很早的时候，当小黑蛇发现自己看腻了这些神兽的拉风模样时，就失落的放弃了这个持续了十几万年的习惯。

　　“你来了？”拼命地撑起肥肥的脖子，远远地望见银发女子缓步而来，小黑蛇激动得直叫唤，一个用力过猛，险些从池壁上一头滚下去。

　　一只手托住它摇摇欲坠的身体，却是银发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池边，望向它的目光微微带笑：“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没等多久，从上上次见了面之后，我就没走。”小黑蛇傻乎乎的道，“我不像你那么忙，呆多久也没人催我。”

　　“等了这么久？你不修炼了吗？”银发女子道，声音中有意外，也有着淡淡的不认同，但仍是如飞花细雨的温柔。似乎无论要说什么，她都永远是轻声细语一般的容和淡然。

　　小黑蛇活动了下有些闪到的脖子，沮丧的瞅了瞅自家肥肥短短的身体：“我都二十万岁了，一起修炼的蛇都已经成龙了，我才长了一点点……”它垂下脑袋，小大人也似的叹了口气，“我大概一辈子都变不成龙了。”

　　“别说这样的话。”银发女子道。

　　小黑蛇摇摇头：“变不成龙就变不成吧，反正我现在也不想当龙了。”

　　“那你想做什么？”女子问道。

　　小黑蛇想了想，道：“前些天我看到一只金凤凰变成了和你一样的……一样的……”它歪着脑袋，绞尽脑汁的想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半晌却还是词穷，只得道，“一样的长着四条腿却只用后两条腿走路的动物。只有神兽才能变成这个样子吗？那你也是神兽吗？”

　　“不是，”女子温和道，“不止神兽可以变化出人形，大自在天的众神、吉祥天的天人都是人形，还有无毒天的人类。”

　　“人类，那是什么？”前几个名词虽然没有见过，但好歹还听其它蛇说过，但最后一个就全然是陌生名词了。

　　“人类是青帝造出的一种新生命，前几日众神刚通过决议，让他和女娲负责将其安置在无毒天，作为那里的主人，就像吉祥天的天人一样。”女子解释道。

　　“人类是才造出来的，所以你不是人类；你也说了自己不是神兽，那，你就是神了？”小黑蛇抬头问道，圆圆的竖瞳从女子纯白的衣衫、□□的脚和披散的银发上掠过，“听说神都穿得很阔气，看你的打扮，论威风还不如我的鳞片呢……啊，我知道了，你肯定不是什么高品阶的神，难怪整天忙得不见人影啦！”

　　“近来要忙的事确实多了些。”女子道，浅红的唇在银色的云纱后微微弯起，含出一抹淡淡的笑。

　　“等我修成了人形，”小黑蛇高高昂起头，“就帮你干活好了！谁敢欺负你，我就揍他！”然而看了眼自己只比数万年前长了一点点的圆滚滚的身体，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趴趴的，嘴上兀自强道，“我一定会修成人的，你只管等着看好了！”

　　“我今天带了净水银莲花蜜做的点心，你吃吗？”女子没有接它的赌气般的话，淡淡的转开了话题。

　　女子放在手心的点心只有指甲盖大小，被压成了莲花的形状，晶莹而小巧，嚼在嘴里香而不腻，带着隐隐的幽冷花香，即使并不喜欢素食，小黑蛇也不得不承认它确实是美味的。他表达欣赏的方式便是将所有的点心一扫而空，舒服的在女子光洁的手心上翻了个身，用尾巴尖拍拍鼓鼓的肚子，绿眼睛眨巴眨巴，满是希冀：“还有吗？”

　　女子另一只手掌心轻翻，手中已然多了一大包点心：“这是你三天的口粮。”

　　“可我现在就想吃……”小黑蛇嘟哝道，重新翻过身来，叼住包住点心的绳子，方欲说什么，却突然打了个饱嗝。

　　一缕血腥味从它口中溢出，虽然淡，却清晰可闻。

　　小黑蛇瞬间僵住。

　　它确是在这里等了很久，也确是有吃女子带来的点心，但这并不意味它中途没有离开，以及它单靠点心能够填饱肚子。已经说不清第一次吞噬血食是什么时候的事，它只记得鲜血入喉的滋味是那样甘美，诱人得令它发狂。

　　它是个天生的残暴勇猛的猎手，游鱼，小虾，乃至同类，都是它的猎物。它的胃口越来越大，就在半个月前，它刚刚猎杀了一条即将化龙的蛇，肉质精细筋道，肉量也多，它一连吃了十数天，直到今天才吃去一小半。谁也不知道一条小黑蛇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力量、杀意和食欲，但每次出发去见女子之前，它都会细心地将每片黑鳞用最清澈的池水冲洗十遍，再用干净的水草擦拭牙齿，连牙缝都不放过。

　　女子并不喜欢血腥，尽管她从未说过，但小黑蛇就是知道。何况它觉得，那样一个皎白无瑕的人，身上如果沾染上血腥的味道，绝对是一种亵渎。

　　“我错了……对不起……”绿宝石般的眼中涌出泪水，小黑蛇垂下脑袋，“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就是肚子饿……”

　　“你没有错。”女子低头看着它，长发因为这个动作沿着身体的轮廓蜿蜒而下，有几缕垂落入池水，在翡翠绿的水面上散开，乍一看去，宛若银色的莲花。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或许，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