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星星》Achilles

1、第 1 章

　　安东尼奥，今年17岁，生日时许下的愿望是拥有一颗星星。这是人生第176385个愿望，在此前的169189个愿望都与此相同。
　　终于这一天，他独自立在旷野仰望天空的时候，被一颗流星击中。

　　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白亮的弧线，呼啸着迸溅着从几千米的高处俯冲下来，它凶猛地要将自己燃烧殆尽化为四散的光，整个天穹都因此亮如白昼，而那些更遥远的宇宙里的星星，它们冷冷地观望着冷冷地闪烁着，在这一刻全都黯然失色。
　　安东尼奥睁大双眼，全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他预感梦境将成为现实。他双手在胸前紧紧扣住，死死地凝视着那团光亮，张开嘴唇朝着天空尖声地大喊起来：我想要一颗星星，不，我要这颗星星！我想要这颗星星！想要！想要！想要！我想要！！
　　他喊得那么声嘶力竭，流星突然剧烈而不甘地抖动了一下，它的轨道不由自主整个偏转地拧了个头，朝着安东尼奥站立的方向疾驰而来。安东尼奥一瞬间看到了美，他开始流泪，泪水是热的，一会儿就虔诚地漫过了整张脸庞，有一个夏天他沉入海中所感受到的那种窒息感牢牢地缠绕住了他。他安静地、又哭又笑地等待着，然后这颗星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
　　安东尼奥，如愿以偿，在17岁这年，拥有了一颗星星。

　　Year A

　　他感觉到一个盛大的星球漂浮在自己体内，嵌在他的肋骨间隙里融在他的血肉里和他的每一个细胞密不可分。星星是冰冷的，这一点他以前从书上知道，现在他自己感觉到。他的脏器浸润在冰一样的刺骨里，因此变得运作缓慢，一种细微的声音开始变得鲜明地响在耳边，那是心脏的搏动，有力而规律得令人安心；紧接着在那旁边出现了另一道新的律动，微弱得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但只要仔细地去听就再也忘不了，安东尼奥听见了世上最美的声音。那声音属于他身体里的星，它在他体内呼吸起伏，奏出生命的潮汐，它是活生生的。
　　而某一天星星开始在安东尼奥的体内说话——不，那不是说话，那也不属于任何一种生物的嗓音，更像是无数的窃窃私语汇成的巨大河流，从遥远的宇宙里流淌下来。
　　它说：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爱。
　　安东尼奥不明白。他试图从中找出点什么规律来却是徒然，这颗星只会重复地说着四个简单却重重叠叠的词汇，交织着成了一片广袤的荒原，安东尼奥走不出的戈壁。

　　“嘿你好！我的名字是安东尼奥，今年17岁，擅长的东西是绘画，读的学校是阿尔伯特夫人的私校，进修主课是星系天文学，站在讲台上的那个家伙是老布朗，一个脾气古怪的家伙，而且还秃顶……呃我想这些你不会有兴趣，我最喜欢的东西是——”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安东尼奥！”直到第四遍，安东尼奥不情不愿地停止了和他的星星的交流，站起来回答了老布朗的问题。老布朗有心刁难这个上课走神的学生，但这问题却难不住安东尼奥，因为他是那么地狂热地爱着星星，星球、星海、星系……所有和星搭得上边的东西都是他至高无上的领域。
　　“请不要沉默，我听到你能讲话！和我说话吧，告诉我你的事情吧！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你是彗星吗？我以前在天上那么多的星星里见过你吗？你以前呆在宇宙的哪个地方？”
　　“你让我冷起来了，要不要去外面晒一晒太阳？你会喜欢吗？那种暖暖的感觉，和在宇宙里感受到的很不一样哦。”
　　安东尼奥喋喋不休，他说到口干舌燥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星星依然非常任性地说着它自己的四个词语，似乎除此之外它真的不会其他词汇。安东尼奥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气，他在阳光下摊开自己的手掌，温暖已经冻僵了的手指。

　　直到晚上他听到星星说了第五个词：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寂寞。
　　安东尼奥抱着膝盖坐在墙角，一种巨大的孤兀陡然朝着他压过来，他无法呼吸，无法入睡。他仿佛身处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他的周围悬浮着无数的星球，但都遥不可及，只是静默地散发出幽光。幽光……他在发光！他惊诧起来，唰地拉开门，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
　　银白色的细弱光芒从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散发出来，让他的皮肤看上去漂亮得有些透明了，而他的发丝失却重力作用，在夜晚的空气里颤抖地漂浮着，这让他看起来有一些可笑，却又神秘奇幻得像是什么ET少年。他得意地咧开嘴笑了，顺便发现他的口腔里也充满荧光。
　　他错觉他是一颗星，而非17岁的安东尼奥。

　　Year B

　　星星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到了第六个年头的时候，安东尼奥开始整天耳鸣，从身体里传出来的巨大轰鸣声让他头痛欲裂，他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不管是老布朗，青梅竹马夏洛特，妈妈还是他最喜欢的天文节目，他统统听不见。他见到人们的嘴唇蠕动，眼神布满担心。他只能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无声的默片，看到画面里黑白的天体永恒地缓慢地运转。
　　他的身体里面，和心跳声一起响起来的、最好听的细弱律动不知不觉地消失不见了，但侧耳倾听地话可能消失的是他的心跳声也说不定。他的皮肤坚硬冰冷得像是苍白的大理石，即便是最好的日光也无法使那僵硬融化。
　　夜晚他也无法睡觉，他只是发光。他经常从家里面偷偷地跑出去，立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和所有的星星一起暧昧地闪烁。星星们沉默地俯视他，像是一双双不知何故带着嘲讽的眼睛。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爱。
　　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寂寞。

　　老布朗头发全掉了，但他还是很有精力地废话连篇；夏洛特交到了成熟的男朋友，婚礼定在明年夏季，安东尼奥无法履行约定做她的伴郎；妈妈在流泪，蓝眼睛看起来竟然那么美丽；喜欢的节目因为太冷门被撤换掉了，新出的《动物世界》收到一致好评。安东尼奥逐渐一无所有，但他还有一颗星。
　　“你不喜欢人类对不对？才会让我也远远地离开他们。但是，为什么不喜欢呢？明明自己说了寂寞的，人和人挨在一起不是很棒的感觉吗？”
　　“虽然空间有时候会被侵扰，但是稍微冷的时候就恨不得抱起团来了。”
　　“安东尼奥，最喜欢的东西是星星。因此即便同样很喜欢人类，也没有关系的。”
　　没关系的，他是这么地爱着这颗他体内的星。并且这颗星让他成为了这个世界，这整个宇宙独一无二的人类。

　　Year C

　　安东尼奥，今年29岁，身体里有一颗冰冷的星星。他的耳朵听不见东西，他的眼神疲倦而木然，他的皮肤苍白而坚硬，他没有心跳，他没有朋友，有一个妈妈和一个崭新的小弟弟。他是一个异类。他不知不觉以为自己一辈子就会维持这个样子。
　　人类？……不，难道他不是一颗星星吗？

　　他的弟弟三个月大的时候，他偷偷地抱起来看过。那双浅浅棕色的眼睛不像自己的眼睛会发光，却美丽极了，是一种并不闪耀的美丽。安东尼奥想起银白的月光下的沙滩，想起夜空下静默的群山，想起日光下面哗啦啦作响的树叶，想起跃出海面的金色鱼类。
　　他弟弟伸出手碰了他的眼皮，然后被所感觉到的温度冻得哭了出来。
　　然而尽管只有一瞬，他也已经感受到了人类手指的温度。
　　这又让他想到六年前妈妈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水。是那么滚烫，一直连接到他不会跳动的心脏里面去，让他又酸又麻。
　　果然人类是很棒的生物。

　　“我，安东尼奥，今年29岁。喜欢星星26年，喜欢独一无二的一颗星12年。”安东尼奥无法和其他人交流，他也不是很喜欢和自己讲话。但是如果不每天这样子说的话，也许他会忘记语言从嘴巴里冒出来的感觉。所以他现在讲话的腔调奇怪，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听不见。
　　这一次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他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回答了他。
　　“我喜欢这颗星球4876年，用每秒299792公里的速度接近这里，在彻彻底底融入这个星球前被阻隔12年。”
　　“安东尼奥，你想要温暖吗？你想要绽放吗？和我一起吧。”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声音，更像是无数的窃窃私语汇成的巨大河流，从遥远的宇宙里流淌下来。
　　安东尼奥感觉到体内一阵久违的骚动，他仿佛被千万颗星球包围起来，而它们那么亲密地在他耳边私语。他不在旷野上，他在宇宙里，他是一颗星星。一种燃烧一般的快感席卷了他，他快活地点头。
　　安东尼奥和他的星星一齐心满意足炸裂成千万的碎片，每一片都在发着光，散发出极致的光与热。大半个天宇被照亮，其他的所有物事都在这一瞬暗淡下去。星星的碎片如愿以偿地落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落在金色的麦田里落在湛蓝的大海里落在银色的沙粒上落在地面上，再也不分离。
　　多么美丽啊，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