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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药与车 ...

  •   刚回到房间,小月就来敲他房门,小女孩捧着碘酒和棉签站在门口,甜甜笑靥似乎完全忘了刚才他是怎样大吼着说看她不顺眼,“安菲哥哥,你手臂破皮了,抹点药吧……”

      “不用。”安菲说完就要关门。

      “等等……伤口有蹭到土,会破伤风的……还是抹一点吧……”冷月把药和棉签举高了递到他跟前,大有他不接就在此生根不走的态势。

      安菲不想和她在门口推脱纠缠,只得先收下,可洗完澡回来一看,刚被他赶跑的小女孩居然伏在他书桌前睡着了,长长的马尾散在脖子上,衬得乌发覆盖下的小脸格外白皙,平时转得欢实的大眼睛藏在窗帘般密密实实的睫毛后面,文静而乖巧地闭着,仿佛连睡梦中都不忘讨好谁。

      许是因为没了那逼得他无处闪躲的眼神,安菲现在看她,倒没那么厌烦了。

      走到她身后,用力咳嗽一声,冷月果然惊醒,揉揉睡眼转头看到安菲,忙站起来,“我怕你洗完澡忘了,就在这等着……你……你洗完了?我帮你抹药吧!”

      “谁让你进来的?”

      “你……刚才又没锁门……”冷月嘟囔了一句,竟有几分撒娇的味道。安菲看她一眼,本想一句“出去”就打发她走,眼角余光扫过桌上的碘酒和棉签,还是软了语气,“我会抹的,你回去吧。”

      “我帮你……”冷月伸手就去拿药瓶,“我刚才洗过手了,很干净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么,安菲眼光冷下来,“你走不走?”

      冷月犹豫了一下,慢慢向后退去。安菲不再看她,转身自己抹了药,又揭开一张创可贴,只是伤口在手肘外侧,看都不大方便,单手贴准就更难了,安菲支棱着右臂,费了好一会儿劲也没贴平整,就在他皱着眉要撕开第二张时,一只小手轻轻抽走创可贴。

      “我来吧……”

      这一次安菲没拒绝。冷月小心揭开,对着伤口比划了一下,干脆利索地按了上去,食指沿着创可贴两端压过,在他臂上轻轻一拍,“好了!”

      大眼睛里一圈圈地漾出欢喜与释然的涟漪。安菲从她手里拿回创可贴背纸,低声说了句,“谢谢。”

      冷月摇头,“不谢不谢,安菲哥哥,应该我说谢谢的。”

      安菲抱臂坐在她面前,抚过肘尖一个整齐一个邋遢的创可贴,一时默然。在白鹭洲公园,他捋起袖子去拉她,双臂在粗砺地面上磨得鲜血淋漓,可放下袖子,那伤口便再没人看见,只有她,这个他向来避之唯恐不及的妹妹注意到了。

      他心中一动,翻开她手腕,果然她小臂也有不少擦痕,没有他的厉害,可映着似雪肌肤狰狞尤甚。

      “怎么不上药?”

      冷月浅浅地走近一步,一双嫩藕般手臂伸到他眼前,“哥哥帮我。”

      安菲撇撇嘴,拿起药瓶和棉签细细打点那些擦痕,碘酒抹上小女孩吹弹可破的肌肤,冷月却只是皱了皱眉,连哼一声也没,直到处理完毕,举起手臂左看右看,抬头笑道,“不如我手艺好。”

      就像他对冷瀚文喊过的,到现在安菲依然看她不顺眼。可便是这样他也不得不承认,除了一开始他就意识到的忍耐力和自制力,这个小女孩还有着出人意料的强大内心,无论他怎么冷淡,鄙夷,嘲讽或怒喝,她竟都没事人一样照常围着他安菲哥哥长安菲哥哥短地转悠,搭讪,讨好,撒娇,仿佛他们本就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

      不是太蠢笨太迟钝,就是太早熟太圆滑,真不愧吴蔚的女儿。那个女人不管是女儿摔倒还是遇险,似乎都不曾失态,甚至记得第一时间向别人道谢,进门不几天,冷家上下除了爷爷和秀姑,都被她笼络过去,俨然已接受她成为冷家一分子。与此相反,年小童在冷家的最后几年,脾气暴躁,动辄失控,连自己的儿子也时常打骂,除了姑姑冷瀚圆,别人对她都敬而远之。

      如是厉害的对手,母亲怎斗得过。

      “你多大了?”他见她麻利地收拾桌上残局,脱口而出问道。冷月似是被吓了一跳,定定看他一会儿才笑说,“九岁了……虚岁。”

      “我妈妈就是九年前死的。”安菲注视着冷月似有不解的眼睛慢慢说道,“她尸骨未寒,他就去找你妈妈了,我妈妈若在天有灵,一定死不瞑目。”

      冷月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说,“安菲哥哥,老师说世上没有鬼神,年阿姨不会知道的。”

      “你懂什么?!”安菲低喝,冷月却毫无惧色,又往前一步,一直走到他膝前,“我懂的,安菲哥哥,是你把阿毛还给我的,那天晚上没有别人,一直都是你,对不对?”

      安菲惊抬头,正落入一双澄明黑眸。她拆穿了他的把戏,却没有得意没有嘲弄更没有恼恨,不过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骗人是不对的,年阿姨就是你,你就是年阿姨。”

      “我……”安菲说不下去了,小他七岁的妹妹总能把他逼得无处可躲。冷月却笑道,“安菲哥哥是逗我玩的,我知道,不然也不会把阿毛还给我……”

      这是在给他台阶下吧?初见她时设的局,最后掉进去的却是自己,忍下心头百般滋味,安菲只得点头,“那不许告诉别人。”

      “要说我早说啦。安菲哥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冷月抓着安菲的手,半个身体都伏在他膝上,“你教我骑车好吗?我学会骑车,就可以和你一起上学了,你要是晚回家,我可以骑去双十找你……”

      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另一个身体如此亲密而温暖的接触了,哪怕是爷爷,秀姑或者左思静。安菲下意识想推开她,却又有些留恋那种久违的温度,抬起手在她身边画了个半圆,最终落在她细弱的肩膀。

      “好吧。”他听到自己不自然的声音。

      周末的早晨,冷月骑一辆二十寸小凤凰在筼筜湖路边摇摇晃晃前行,左思静跟在后面一溜小跑,口里不停叫着,“手把稳方向盘,看前面,别看地……”

      “不行不行……”冷月越骑越晃,终于坚持不住跳下车来,踉跄了两步,幸有左思静一把扶住才没摔倒。

      “让你抬头看前面,你老往地上看干什么……”左思静训道,“刚才不是骑得好好的,怎么越骑越不稳了?”

      “我……我怕你放手……”冷月哭丧着脸说,左思静失笑,“我这不还没放嘛,你急什么,放手我会告诉你的……”

      “我……我就是害怕……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放……”

      左思静正发着愁,忽见远处院门一开,安菲从里面走出来,忙高声招呼,“你可练完琴了,快来快来,我跟车跑得累死了都,该你了该你了……”

      安菲一溜小跑到两人身边,“学了一上午还没学会?”

      “小月不肯让我放手啊,你再多陪她跑两圈吧我实在跑不动了……”左思静把冷月推到安菲跟前,“去,让你哥教你……明明是他答应教你骑车,怎么成了我在这里流血流汗……”

      冷月不好意思地看了左思静一眼,“思静哥哥也答应过要教我的……”

      “我教了!你现在已经会骑了,只是不敢放心大胆一个人骑罢了!”左思静边说边往路边台阶上坐,“小月骑两圈给你哥看看,安菲你跟她两圈。”

      于是安菲便像刚才左思静那样一手虚扶车后座,迈开大步跟在冷月车后。冷月一边骑一边颤巍巍地不时想回头,“安菲哥哥你别放手啊……你跟紧啊……你放手我会摔倒的……”

      “骑直线!别回头!”安菲喘着气回答,“我不放手。”

      话音一落,就放开手停下了脚步。

      左思静目瞪口呆,见冷月还全不知情地跟身后空气絮絮叨叨说别放手,忍不住叫道,“安菲!”

      安菲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管左思静在一边如何指手画脚,只站在原地看着冷月一人一车越骑越远。

      “好了!回来!”再远点就听不清他喊话了,他才大声朝冷月喊了一声,只见小女孩手忙脚乱地跳下车,回身对着他凄厉尖叫,“你答应不放手的!”

      唇边挂上一丝淡淡笑意,安菲答非所问地回应,“骑回来!”

      冷月二话没说跳上车,动作颇有些气急败坏,一路风风火火骑回来,小拳头直接往他身上落,“你骗人……说好不放的……”

      安菲不以为然地捏捏车铃,弄出一串清脆响声,“不放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

      “你这也太狠了吧!”左思静也往好友身上捶了一拳,“万一吓着她怎么办?摔倒怎么办?”

      “不是你说已经教会她了么?”安菲回敬他一拳,回头看向冷月,“任务完成,我回去了。”

      “哎……”左思静正要拉住他,院门又开,走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来。

      “四叔!姐!”左思静叫道,“快拦住他!”

      左思平眼明手快揪住正埋头往家走的安菲,“跑什么,好容易把你赶出来,又想回去?”

      安菲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细眉细眼气质娇柔,一开口却派头十足的女孩,“琴还没练完……”

      “都练一上午了还练,今天来就是请你们叔侄俩,不对,叔侄仨出去吃牛排的,不去不给面子哦。”左思平一身时下最时髦的牛仔装,梳着高高马尾,十九岁的青春在她如花娇颜上盛放,站在英气逼人的冷瀚方身边,端的赏心悦目一双璧人。冷瀚方也扳过安菲肩膀笑道,“你思平姐难得主动请我们,别扫兴。你这水平十级都没问题了还怕个八级,走吧走吧。”

      “四叔,思平姐姐!”冷月也推着车奔过来,“四叔你送我的车我已经会骑了,我骑给你看吧?”

      冷瀚方笑着蹲下身,和骑得一脸热汗的冷月对视,“这么快就学会了?有没有摔倒?”

      “没有,思静哥哥一直在后面跟着。”冷月又瞪了安菲一眼,“不像有些人一点都不心疼妹妹……”

      安菲面无表情站在一方仿佛完全没听见。左思平白他一眼笑道,“我们小月不高兴了,怎么办?安菲要不今天的客你请了吧,安抚一下我们小月受伤的小心灵……”

      豪客来牛排,鹭岛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本土牛排店,二十元一份的套餐价格在厦门市民眼中已是相当奢侈,一行五人算下来也要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了,这里头唯一一个上班赚钱的冷家四少冷瀚方又怎么可能让晚辈付账,一番争执后侍应生还是拿了他的钱去开票。众人喝冰饮吃甜点时冷瀚方转头问左思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事?”

      左思平眼珠转了转,顾左右而言他,“小月,你都去过哪里?”

      冷月没想到她会问自己,忙咽下嚼着的满口蛋糕说,“一直住在永宁,去过一次福州,然后到厦门,没去过别的地方了。”

      “安菲你呢?”

      安菲搅着咖啡,“一次北京,一次上海。”

      “你瞧!”左思平冲着冷瀚方嗔道,“你家安菲刚读高中都去过北京上海了,我堂堂一个厦大学生居然没出过省,不应该啊不应该!”

      “姐你到底要说什么?上次爸要带咱们去广州你自己不去的……”左思静奇道。

      那是因为当时左思平在学生会做的一个实践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云纬正是她拉来的赞助方,说白了也就是冷瀚方卖给世侄女的小小人情,当然,左思平不这么认为。安菲坐在一边嘴上不说,却心如明镜。果然左思平推了左思静一把,把弟弟那张烦人大脸按到一边,转身谄媚地给冷瀚方盘中的水果插牙签,“四叔……”

      “别!你还是直呼其名吧!”冷瀚方一阵激灵,在座除了冷月大家都知道左思平最不乐意喊这个只比自己大八岁的年轻男人叔叔,从来都大咧咧地左一句冷瀚方右一句冷瀚方,“有什么无理要求就快说……”

      “听说,听说啊,年底你要去新疆?”左思平凑近冷瀚方巴巴地问,顿时所有人都转头好奇地注视他。冷瀚方似有不良预感地皱眉,“嗯,云纬在北疆投了个项目,我年底要去看看,怎么了?”

      “呵呵,四叔,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扭扭捏捏地,左思平还是把最终目的给交代了。冷瀚方剑眉一蹙,“那怎么行,我十二月底就出发了,你还没考完吧?”

      “没关系,你又不是几天就回来……”左思平双手擎着插了黄桃块的牙签举到冷瀚方跟前,“你去你的,我考完去找你,我也不用你带我,到了地方我自己到处转转就行……”

      安菲低头轻笑,平时在他和左思静跟前威风八面的大姐头此刻很有几分冷月在他面前的狗腿模样,别有用心的神情都如出一辙。冷瀚方接过黄桃,不急着吃,先肃容斥道,“一个人去更不行,厦门到新疆怎么走你知道吗?半路就给人骗了卖了……”

      “怎么会,先飞到武汉,再飞到乌鲁木齐,然后你在哪我就去哪……”

      “说得轻巧,你一个小女孩单身上路,你爸妈放心才怪……”冷瀚方年纪不大,跟着冷云旗经营云纬却有年头了,在原则问题上有着一个成熟男人的坚持。左思平偏不妥协,转脸看着冷月,“小月,你爸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吗?”

      冷月点头,“放心啊,我经常一个人出门。”

      这下轮到冷瀚方诧异了,“你一个人出门?去哪?”

      冷月笑嘻嘻地,“在永宁我都一个人上学啊,有时候一个人去市场买菜,卖菜阿姨都认得我。爸爸在镇上演出,我还给他送过衣服,从家到马头镇要转两次车呢。”

      “你看,小月都能一个人出门,我当然也可以了……”左思平再次恳求,“四叔,咱们说好,你答应了哦,你答应了我就去跟我爸妈说……”

      冷瀚方是怎么回答左思平的,安菲并没有注意,脑中回旋的始终是冷月那几句话。走了好一会儿神,他忽然低声问她,“你说爸去镇上演出?”

      “嗯,爸会拉手风琴又会唱歌,马头镇,还有城口,还有东关,办喜事,祭祖什么的,要请人伴奏唱歌,爸就会去,有时候一唱就是两天呢,要住在镇上的。我也去过,很好玩的。”冷月浑不觉周围的安静,连左思平和冷瀚方都停止了对话专心倾听,“以前我妈也常跟爸一起去呢,她会吹口琴,还会拉二胡,她的二胡是爸教的哦。他们俩一起去能赚不少钱……后来她身体不好了就没去了。安菲哥哥,你肯定没听我妈唱过歌。她唱歌可好听了,比爸唱得好多了,后来爸一个人去镇上演出,大家还问妈妈怎么不去呢……”

      永宁是闽北的一个县级市,也是吴蔚的家乡,离开冷家以后,冷瀚文就与妻女定居永宁。计划经济还有着强大统治地位的年代,扔下户口、编制、档案,从特区跑到三线山城,就算安菲不谙世事,也知道父亲不会有什么好工作。爷爷曾含糊地透露过他们开了一家小吃店,微薄收入勉强糊口,也难怪,若生活富足,冷瀚文又怎会为给妻子治病,给女儿寻个好学校而向冷云旗低头……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除了开小吃店,冷瀚文和吴蔚,居然还会去乡下演出,跑单帮,卖唱!

      冷家不分男女一起排行,二姑冷瀚圆回城后就在冷云旗安排下去地税局工作,还和同在税务系统的董骁结了婚,三叔冷瀚质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厦大毕业后就留校任教,三嫂蔡美华正是他的同系师妹,四叔就更不用说,大学毕业就进了云纬,如今已是云纬几家公司的负责人。

      冷家子女个个站出去都光鲜亮丽,只有冷瀚文,只有冷家大公子,在一个小小永宁县做了整整八年小吃店主,唱了八年乡村堂会!

      而他自己,成绩拔尖,琴艺优秀,男生羡慕,女生仰慕的安少安公子,恰恰是这样一个父亲的儿子!

      安菲僵着脸站起来,转身就往豪客来大门跑去。

      “安菲!”冷瀚方,左思平,左思静都叫起来,坐在外头的冷月没有说话,却是扔下手里饮料杯就追了出去。

      “安菲哥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夜药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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