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魅影归来 ...
-
夜深人静的冷家老宅，凤凰树如云的枝叶借着月色起舞，在窗上留下婆娑的影子。像前晚一样，安菲又走上阳台，带着一身夜来香的芬芳。天空比昨晚晴朗，弦月出云，阳台上笼着淡淡银光，弹钢琴的修长手指无意识——或许其实有意识——轻敲着木栏，不一会儿，冷月果然溜了出来。
“你每天晚上都和年阿姨说话吗？”
“你害怕了？”
“……不，不怕……”
“那你见见她好不好？……”
“不要……呃，我是说，要是她没有脸白白的，头发长长的……那……那应该也可以吧……”
“闭上眼睛。”
“啊？”
“闭眼。”
冷月拧巴着小脸揪了下他衣襟，“年阿姨不会带我走吧？”
安菲轻轻抽出衣角，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空空的，踩不到实处。
“安菲哥哥……”冷月不依不饶，干脆去拉他的手，安菲还以为她终于向恐惧屈服，不想小女孩接下来的一句话是，“我闭上眼睛，你别走。”
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娃，刚才空了一角的心，蓦然被填回一些柔软的，温暖的，不知到底是什么，却能让他宁定下来的情绪。
“我不走。”他说。
于是冷月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仰起的小脸染着皎洁月光，和着淡淡花香，宛然暗夜中的精灵。安菲托起她右手，轻轻展开她的手指，一道淤青出现在眼前，拇指拂过伤痕，冷月僵了一僵，却没有缩手。
“安菲哥哥？……”眼睛闭得太紧，细细的眉毛拧成纠缠曲线，冷月试探地呼唤他，“你还在吗？”
“数到十，再睁眼。”说完，安菲松了手。
“一，二，三……”
安菲蹲下身，把一个小小的木头玩偶放在冷月面前的地上。
“四，五，六……”
他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七，八，九……”
安菲悄然拉上窗帘，背靠墙角坐到地上。瀚圆姑姑这一次恐怕看走眼了。他用尽办法都吓不退她，赶不走她，反让她一步步靠得越来越近，近得他开始怀疑自己精心构筑的面具和城墙还够不够坚固，近得他开始恐惧有一天，他会想不起仇恨，硬不下心。
暑假将尽，冷瀚文一家搬回筼筜湖老宅没几天，便到了秋季开学的日子。报道当天，冷云旗安排司机老王先送吴蔚和冷月去实验小学，再送安菲去双十中学，却被安菲一口回绝，他可不想跟那对母女同乘一辆车，哪怕冷家到实验小学不过两公里远。一早起来吃完早餐，他就蹬上自行车出了门。
“发这么多书你也不跟老爷子借个车。”左思静见安菲背着厚厚一书包书从车棚里出来，不禁奇道，“我还想蹭你们家车坐坐呢……”
“有点志气行不行？”安菲跨上自行车就往前骑，“上不上来？”
左思静不敢犹豫，连人带包跳上安菲车后座，嘴里还不放过，“志气？是赌气吧……你家车给你妹用了？……”
安菲不回答，双脚如轮把车蹬得飞快。
“听说你妹在实小？”左思静继续自说自话，“那不是顺路？以后你可以直接送她上学了……”
“谁那么多嘴？”安菲打断他的唠叨，左思静一愣，“嘿……我姐嘛……你知道……”
安菲不说话了。在厦门大学读书的左思平正好是三婶蔡美华的学生，两人亦师亦友关系甚好，冷月的事瞒不过左思静。
“我上你们家包书皮去吧？”左思静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口，安菲想了想一脚刹车停下，“下来。”
“喂我又不会吃了她……”左思静夸张地叫，冷不防被安菲拍了下脑袋，“我骑半路了，换你骑。”
“你……”左思静看着面前长长的上坡，无语。
冷家西偏厅，桌上高高摞着三叠新课本，左思静坐在冷月旁边，目不转睛地看她替自己包书皮，左一下右一下，一眨眼一张带着漂亮裙边的书皮就成型了，“安菲你妹妹可真厉害……”
安菲头也不抬，继续包自己的书皮。
“不难啦，思静哥哥你试一下，肯定行。”冷月又抽了一张纸摆好，眼睛看向安菲，“安菲哥哥我也帮你包一个吧，不一样的花哦……”
“不用，浪费纸。”
冷月早习惯他的冷淡，哦了一声转头笑对左思静，“那我还是帮思静哥哥包好了。咱们换个斜纹的吧……”
左思静狗腿地捧上自己那叠书，“好呀好呀小月妹妹，包好了哥哥请你喝花生汤，安菲待会儿一起啊。”
“我要练琴。”
安菲一点都不奇怪左思静这种跟谁都自来熟的家伙半个下午时间就能哄得冷月眉开眼笑，令他意外的是，他明确表示不去，冷月还是毫不犹豫就把手放进左思静摊开的掌心，抬腿出门喝花生汤了。
练完琴，日头偏西了，冷月才一蹦一跳跑进琴房，左思静跟在后面，保温杯往钢琴上一放，“给你买的。”
安菲挑眉，“什么？”
“小月觉得好喝，非要我再打一壶回来，除了爷爷和你别人没有咧。”左思静旋开杯盖，还冒着热气的花生汤顿时满室生香。安菲别开视线，“我不喝。”
冷月上前拉住他，“安菲哥哥，我问你个问题，你只能回答能或不能，答不上来就喝一碗好不好？”
安菲借着合上琴盖挣开她，“说了不喝。”
左思静在一边闲闲道，“还没问就知道答不上来？这么差劲……”
安菲咬牙，低头看向冷月，“什么问题？”
“我的问题是，如果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能不能喝掉它，你的答案能不能和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冷月仰着小小苹果脸，认真严肃地问。
安菲张口结舌地看着冷月眼里调皮又得意的笑容，半晌才道，“去拿碗来！”
“思静哥哥你输了！” 冷月朝左思静扮了个鬼脸，便飞奔出去拿碗，留下左思静拍着安菲肩膀大笑，“早知道就不跟小月打这个赌了！我跟她说你肯定不会喝，她就说要是你喝了我就得教她骑自行车，哎呀你说这可怎么办……”
安菲没好气地甩开他的爪子，“你教她，关我什么事。”
左思静收回手臂抱在胸前，“你知道她为什么想学骑自行车吗？”
安菲睨他一眼，“有话快说。”
“她说爷爷一定会叫你接送她上下学，所以她要快点学会骑车，就不用坐你后座了。”
安菲冷笑，“还不稀罕了是吗？……”
“冷安菲你有没有脑子？”左思静有点不高兴了，“小月是心疼你，也怕你烦她！我就不懂了，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我要有个妹妹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就这么不喜欢她？”
“你要有个这样的妹妹，这样的妹妹的妈，你高兴一个我看看？”一贯惜字如金的安菲难得说句这么长的话，却又如此不中听。左思静被噎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就算你不喜欢她妈妈……可小月，小月是个好女孩儿，你这样挺伤人的……”
安菲哼了一声，“小月……你倒叫得亲热。”
“你别转移话题。”左思静捶了他一拳，“我说，你也别老端着了，大家都住到一个屋檐底下了，你真打算这样别扭下去？”
安菲盯着琴架上凌乱的曲谱，许久没说话。
该怎么办，他又何尝知道。诚惶诚恐的吴蔚，曲意逢迎的冷月，这对母女出现在他生活中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寻找这道难题的答案，爷爷找到了，他对冷月疼爱有加，姑姑找到了，她再不上娘家来，三叔四叔找到了，平日对乐芙乐蓉如何，对冷月也就如何。
只有他，坏，违良心，好，不甘心，就像左思静说的，别扭，纠结，不置可否，不明前路。
果然不出冷月所料，晚餐时，问完报道情况，冷云旗发话，“小月妈妈身体不好，就不要接送小月了，明天开始让小菲送妹妹上下学吧。”
安菲从饭碗里抬起头，“爷爷，高中早读七点一刻就要到。”
冷云旗转向冷月，“这么早，小月你起得来吗？”
安菲冰冷的目光立刻钉在冷月脸上，小女孩咽下一口米饭干脆地回答，“我在永宁每天六点半就去学校早读了。”
无名火一下蹿上安菲鼻尖，“明天下午我有钢琴课！”
“爸我不要紧的，还是我送小月吧……”吴蔚慌忙又出来打圆场，冷云旗也不看她，肃容对着安菲，“做哥哥的照顾妹妹，天经地义，明天不送，后天送，总归这件事以后交给你了，做不到别来见我。”
冷瀚文眼见着一老一小脸色都开始不对，插话劝道，“那就后天再说吧，小菲明天早晚都有事……”
“行我送。”安菲将碗筷往桌上一放，看也不看父亲，目光紧锁冷月长睫微颤的大眼睛，“你不在乎跟我早出晚归，我送就是。”
冷月眨眨眼，开心笑道，“安菲哥哥我不会耽误你时间的！”
四岁的安萱一边掉着饭粒一边也嚷道，“我也要安菲哥哥送我上幼儿园……”
冷云旗率先笑起来，默不作声努力当空气的冷瀚质，蔡美华和冷瀚方舒了口气，也跟着呵呵陪笑，一时阴霾尽去，满桌人只剩下安菲一个人食不知味。
冷家人没想到的是，冷月第一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去学校，载她的不是冷安菲。左思静一大早就出现在筼筜湖老宅，拉着安菲和冷月一块儿出门，美其名曰展示自己新买的自行车。安菲求之不得，出了路口就跨上车一溜烟跑了，直接把冷月丢给左思静。左思静嘟囔归嘟囔，还是不无炫耀地用那辆油光锃亮的捷安特把冷月送到了实验小学。
“乖乖在教室里等着，下午放学你哥会来接你的。”左思静单脚着地，伸手摸了摸小丫头软软的，棕色的头发，“不许乱跑，一定要等你哥啊！”
“我会的！不见不散！”冷月挥挥手转身，消失在熙来攘往的实验小学门口。
“要接你接。”安菲等左思静追上来，扔下一句话就走。左思静奋力赶上，“别呀，我下午有事去厦大走不开……”
“始乱终弃。”
“……冷安菲！……”左思静一脚踹过去差点把安菲的车子踢翻，“你再讲一句试试？”
其实下午并没琴课，不过是不乐意乖乖去做人力车夫罢了。
十几遍克拉默21号练习曲后，琴室里激烈尖锐的快板似乎还留着余响，安菲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又把巴赫13号创意曲三部逐一练过，才觉得情绪渐渐平复，收拾东西走出校门，已是红霞将尽，华灯初上。他夹在行色匆匆的晚归路人中，一路骑车到实验小学，看到的却是铁将军把门，整座教学楼都锁了。
作为实验小学曾经的学生，安菲清楚周二下午本就早放学，按规定一个小时前教学楼就该关了，冷月无处可去，必定自己回家。安菲没多想，掉头出了实验小学就直奔回家。
“小菲！”站在路口的吴蔚一见他骑近便快步奔上，一看他身后无人，脸色刷地白了，“小月呢？”
安菲也愣了，“她没回来？”
吴蔚大惊，“不是说好你接她回来的吗？”
“学校没人，我以为她自己回来了……”安菲跳下车，第一次在吴蔚跟前说话失了底气。吴蔚顾不上质疑安菲，丢下一句话就往来路奔去，“我去学校找她！”
“哎……”安菲一抬胳膊竟没拉住，忙掉转车头追上去，“我骑车去比较快，你在家等爷爷他们回来吧。”
“两人找总比一个人好……”吴蔚急道，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已泛起几分青灰，额角也凝出了细密汗珠。安菲摇头，“你对实小不熟，我去吧。小月不会走丢的。”
总得有人回去通知冷云旗和冷瀚文，吴蔚想了想只好点头，“你也别去太久，找不到就赶快告诉我们……”
安菲再不多看她一眼，一脚踩下狂奔而去。
实验小学就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几座教学楼早已空无一人，夜色下的操场旷寂冷清。安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学校周围又寻了一遍，还是不见冷月。刚才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现在他也没法再自欺欺人了，顾不上回家先冲到湖光路把刚吃完晚饭的左思静叫出来，左思静一听冷月丢了，反应比安菲还剧烈，“什么？你没去接她？你干什么去了你把她留在学校一下午？她在实小才上过一天学！”
“不是你让她等我的吗！”安菲烦躁地低叫，“她自己不在那我有什么办法？”
左思静不再多说，跨上自行车就往外冲，“我跟你一起去找！”
“实小我都找过了，她还会去哪？”
左思静剜他一眼，“你是哥哥你问我她会去哪？！”
安菲无言以对。如非必要，他不跟那一家三口多说一个字，每天除了吃饭，几乎不留任何照面的机会。当然，练琴时冷月会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听上很久，可即便那样，他也远不如左思静和冷月的交流多！
“冷月很聪明，我上午带她一路她就说记住怎么走了。”左思静没多纠缠安菲的失职，先冷静下来分析，“她等不到你，可能会自己走路回家。”
“实小回家这一路我一直在看。”安菲否定了这种可能。
“那会不会遇到什么好玩的耽搁了？”
“白鹭洲公园？”安菲惊问，左思静不由顺着他视线投向不远处墨黑一片的湖水，“……有……有可能，昨天带她喝花生汤，她还让我周末带她到筼筜湖划船……”
“这死丫头……”
左思静忙打断他，“小月还是个孩子！先别想那么多，我们去白鹭洲分头找，没有就回你家多叫些人……”
天已经完全黑了，以白鹭洲路和湖岸相连的白鹭洲上树影轻摇，安菲沿着小路钻进小树林，大声喊着冷月的名字，惊起了枝头小鸟，也惊起了灌木后躲着的偷情男女。十五岁的安菲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黑暗隐秘的另一面，可此刻他无心体验，满脑子环绕的都是那丫头到底去了哪里。
走失的八岁女孩，会遭遇些什么，再懵懂的少年也知道。他再恨她妈妈，再讨厌她一口一个故作甜美的安菲哥哥，也还是不希望她落入那种万劫不复的深渊。
“冷月！冷月！”他越走越偏，终于连野鸳鸯都不见一对了，空落落的假山和草坪上只有他自己被月色投下的影子，随着仓皇失措的步伐滑过青石路与鹅掌楸。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魅影归来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