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一夕缠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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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会是异常艰难的两年，却不想，如此不经意地，它就流水般逝去了。
吴影如约从夜校毕业，还在食品厂连续拿了两年先进。爸爸妈妈从年初就开始欢欢喜喜给我们布置新房，准备结婚。其实没有什么好布置，家里就两间卧室，我回城后吴影一直宿在客厅布帘拉出的一小角地方，所谓新房，不过是把他的丁点儿家当搬到我房里罢了。
笑容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这个家，可为什么，我却从心底生出越来越不安的直觉。
这种直觉，在我见到瀚文时终于得到了证实。
他是拎着行李来的，用了化名住在永宁招待所，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阿蔚，我没办法离婚，但我还是要娶你。我们私奔吧。”
原来一贯冷静理智的人疯狂起来，可以这样极端，我被他的话震得僵立当场，动弹不得。
“没了冷家我们可能要过几天苦日子，可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委屈，阿蔚，跟我走。”他定定地看着我，抛下了一切，他眼里只有我。
“私奔？奔去哪里？冷家怎么办？你儿子怎么办？我爸妈又怎么办？”我后退一步，却没能挣开他，“光是返城调个户口就已经这么难，我们能去哪里，靠什么生活，将来孩子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我当然想过！”瀚文打开行李，抛出一封封信件，记着地址和电话的便签，以及去往深圳的车票，“呆在大陆，一天没和小童离婚，我们就一天没有合法婚姻的保护，阿蔚，我们去香港，冷家在那里还有几个兄弟，交情我信得过，有人在罗湖口岸接我们，只要到了香港，一切都不是问题……”
“你是说……偷渡？”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时难以置信。他那对挂名的老丈人和大舅子干过的事儿，差点让年小童自寻短见的事儿，如今瀚文要拉着我去试？
“是，有危险，阿蔚，你敢不敢？”他抓着我双肩，目光中的急迫热切几乎将我淹没。七年的分离，让我们之间充满了苦涩难言，无可奈何的回忆，我都快想不起我们还有过许多甜蜜相依的岁月，还有过许多患难与共的时刻，这一刻我终于发现，我这样怨他恨他，随着婚期的一天天临近而一天天忐忑害怕，都只是因为我深心里，竟还残存着一点希望，他会像所有勇斗恶龙带走公主的骑士那样掳走我，不给我任何挣扎犹豫，取舍选择的机会……
在岭上与瀚文月下共读的那个我，一直都没有泯灭灵魂里那一抹邪恶而浪漫的幻想。
去一个无人认识，没有冷眼，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地方……
我缓缓地坐下来，心如鹿撞，心乱如麻。
“阿蔚，阿蔚……”瀚文也在我身边坐下，一叠连声地喊我的名字，我能理解，要走，就走得越快越好，后天，就是我和吴影去民政局登记的日子……
我闭上眼，为我生母殓葬，又养育我十年的父母，为我摔成残疾，守候我二十年的哥哥，往事历历如昨，早已切肤入髓，舍弃，便是刀刀如割，深及血肉的拉扯。
我转身，轻轻抱住他，将脸埋入他颈窝，“瀚文，在这里，我有爸妈，我有哥哥，你有老父亲，有妻子儿女。我若和你走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只有对方，多大的福分，多大的苦难，我们只有对方，我们可能会相看生厌，可能会觉得不值得，可能会后悔，会孤单，那么长的几十年，就困死在一个人身上……”
“我不在乎，阿蔚，我不在乎。”他紧紧拥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是我日思夜盼了七年的爱的表述，他在这样漫长的屈服过后，终于决定义无反顾了吗？
“好，我跟你走。”我流着泪吻他，因为用力，甚至咬破了他的唇。
相识十二年，我从来没有显露过这样疯狂而饥渴的一面，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羸弱病体竟蕴藏了如此滚烫的渴念和欲望，一旦束缚不再，一旦决心已下，它们便呼啸着奔流着瞬间击溃了我的防线，也吞没了瀚文的理智。我们拥抱，亲吻，抚摸彼此身上每一寸熟悉和不熟悉的地方，啃啮对方的每一丝颤抖，每一点战栗，互相占有那个早已肖想了一千一万次却从未染指过的身体，一毫厘都不放过，每一秒都沸腾，嚣张。
我很痛，身与心，灵与肉，那种撕裂的痛苦雷同得可怕，可缠着他抱着他宛如将死的藤蔓一圈圈环绕大树的时候，我是快乐的，一生只此一次的快乐，一生只属于我一次的男人，我尖叫着沦陷在他的喘息和汗水中，惟愿永夜不明，惟愿今生至此尽，来世再续缘。
瀚文，瀚文，对不起，我愿跟你走，我只是，不能而已。
在前台挂了电话，付清打到厦门的三毛六分钱长途话费，我裹紧衣领，慢慢走出招待所大门。瀚文倦极而睡，不会知道我匆忙离去时极力忍住才没有落下的亲吻，和忍也忍不住，滂沱而下的泪水。瀚文，原谅我，我失约了，你等到的将不是我，而是来接你的，暴怒的父亲。而我们，一夕缠绵后，便是一世的错肩。
第二天很平静，我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冷家或瀚文的消息。
第三天，我和吴影在永宁民政局登记结婚。
新婚之夜，我将一个已不纯洁完美的自己，给了生命中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男人。
没有经历过，就不知道原来第二次还会一样的痛。我咬着牙，冷汗汩汩地往外冒。吴影比我好不到哪去，这个从小混迹街头的男人竟将处子之身保留到了今天，大红绣被上，他羞涩，笨拙，惶然失措，毫无技巧，可是他温柔，温柔得完全不像和我所熟识了的那个暴脾气吴影，他不断地问我痛不痛，每前进一步都要停下来确认我的感受。原来男人就和女人一样戴着面具，高深莫测，不同的时刻有着完全不同的面貌——瀚文不也是，一贯温文儒雅的他在那个时刻竟似一头恣意山林的黑豹，纵横掠夺，颠狂失智，要将我撕碎，要和我同归于尽。
瀚文在我模糊的意识中一晃而过，我骤然清醒，我在想什么？！我在干什么？！瀚文是谁，吴影是谁，我又是谁？！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阿蔚，阿蔚。”吴影拥着我倒在鸳鸯被中，摩挲我赤裸的肩膀，低低地唤我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在呢，哥。”
“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些微无奈，些许笑意。
我语塞，半天后吞吞吐吐地说，“阿影？”那是爸爸妈妈叫他的方式。
他亲了亲我润湿的发梢，再将鼻尖沾染的汗水蹭回我颊边，“就叫哥吧，我喜欢。”
“嗯。”我应了声，他便搂紧了我，长长地，满足地叹息，仿佛搂紧了一生一世的幸福。
我以为就这样下去，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收获点迟到的，不太圆满的幸福。但是我错了。
我怀孕了。
这是真正的蜜月之子，爸爸妈妈和吴影都乐疯了，而我只能用强颜欢笑掩饰内心汹涌而来的恐慌。没人能知道瀚文和吴影谁才是孩子的父亲，我那点微末的中学生物知识告诉我就算测血型也未必能确认亲缘关系，更何况之后的产检，医生笑逐颜开地恭喜我，我怀的是双胞胎。
两个脆弱的，小鱼苗儿一样的生命，模模糊糊地出现在B超图像上时，吴影完全忘了自己腿有残疾，拖着蹒跚步子在走廊上狂奔了一圈。
“阿蔚，台阶，小心点。”
“阿蔚，我陪你去找组长吧，你不能站着工作。”
“阿蔚想吃什么，我去买。”
“阿蔚我晚上睡觉不老实，还是打地铺吧。”
我笑着捏捏他手心，“哪有那么脆弱，我在岭上的时候，那些老乡大姐一天不落的下地一直到生呢……”
“你怎么能跟她们比！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吴影忧心忡忡地念叨。我默然。他说的没错，其实以我先心的病史，妊娠分娩的过程充满风险，何况还是双胞胎。可正因为是双胞胎，我更加无法放弃，不管前路如何，不管我终将遭遇怎样的惩罚，我实在做不到亲手扼杀两个孩子。
我面临的抉择是，要不要向吴影坦白。我是AB型血，吴影是O型，而瀚文是A型。若孩子是AB型血，那身世便瞒不过谁，若是A型或B型，就什么都无法确定。我要不要赌这一回？就算我赌赢了，孩子身世成为永远的谜团，我又有没有这个本事下半辈子心安理得地看吴影忙里忙外，甘心情愿当牛做马，去还一笔可能根本不属于他的儿女债？
我五内如焚，食不知味，更何况肚里两个小家伙折腾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怀孕两个月，我忍着恶心吃了吐，吐了吃，还是整整瘦了五斤，吴影着急又心疼，跑遍永宁城里乡下给我找偏方，做药膳，就这么将养了两个月，快二十周的时候我才勉强缓过来，其时肚子已经高高隆起，有如六个月的孕妇，胳膊腿依然细骨伶仃，脸色也很是苍白。所幸宝宝尚算健康，吴影喜欢趴在我肚子上听两个小家伙发出的各种声音，和他们说话，我嫌他墨水太少，胎教质量不高，常常不等他说几句就叫他噤声，然后自己给宝宝唱歌，吹口琴。
吹口琴的时候，我会想起岭上那座谷仓，谷仓旁的小河，河岸上瀚文教我吹口琴的日子，便如上一辈子那么遥远。
再过两周，胎儿发育到比较安全的阶段，就可以做羊水穿刺测血型。如果是AB型，我便和吴影交待一切。如果不是——我想，也许我依然会交待一切。
然而，我酝酿了许久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的那些话，永远没有机会说了。怀孕六个月时，两个公安毫无预兆地来到永百我工作的柜台前，不带任何语气地通知我，“吴影爱人，请跟我们走一趟。吴影今天下午私自横穿铁轨，不慎被火车撞击，已经确认死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医院的。抢救室里吴影一动不动地躺着，二十多年前，他为我被打成重伤时也是这副模样，可他能醒来一次，醒不来第二次。他真的走了，每次打完架流着鼻血满不在乎地说老子贱命一条死不了的那个男人死了，在他三十二岁的年纪，在他的双胞胎宝宝还有四个月就出生的时候，在我准备要向他坦白一切之前。
他早晨还跟我说，“阿蔚，你下午和组长打个招呼早点走，咱们去金店给宝宝打两个长命锁。”
我说，“好啊，不过你厂里最近忙，能请假吗？周末吧。”
“金店就在永百边上，你顺路，周末你还得跑一趟远路。就这么说定了。”
这是他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为了这句话，他抄小路，跨铁轨，想要尽量提前点来接我，可他忘了他有一条残疾的右腿，行动并不敏捷，火车来的时候，他躲不过。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细细的镀金戒指。家里那点儿余钱，打两个纯金戒指不够，吴影便打了个女式的纯金戒指给我，一个镀金的自己戴着，登记那天他欢欢喜喜地瞧着自己的戒指说，“可算扶正了。”
人的心理就这么奇怪，得不到的时候，那一声哥是他最不乐意听到的称谓，成了夫妻，他反倒喜欢我喊他哥了，说是听着亲，兄妹加夫妻，谁能比得过。
没有人比得过，我和他之间拉锯了半生岁月，各自对抗过多少人，谁也没想到最后败给的是死神，一个无人能战胜的角色。死神带走了他，护工盖上白布将他推远，从此我将连那双手最冰冷的温度，都再触不到。
“哥！——”我厉鬼一样哭叫着跪倒在抢救室门口，眼睁睁看白布下的他渐行渐远，爸爸妈妈三魂掉了两魄似的冲过来要扶住我，可我只觉得胸口剧痛，肺里灌了水泥一样完全无法呼吸，一声声哭叫似乎圉于喉头冲撞不出，一阵甜腥翻涌上来，淹没了我的所有知觉。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一夕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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