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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晴窗银钩 ...

  •   “哥!”冷月惊喜尖叫,安菲无可奈何地睁开眼,就着不甚明亮的夜灯搜寻了一会儿,目光才慢慢聚焦在她满面泪痕上,“你真是一只小麻雀……”

      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是这个感觉。

      只是那时候,小麻雀喜不自胜,笑语嫣然,而此刻,小麻雀似杜鹃啼泣,声声含泪,就连因他醒来而露出的笑容,也掩不住眉宇间凄风苦雨,委屈挣扎。仔细想想,这竟是她来到冷家将近两年,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到底是什么让坚强至此的女孩哭泣,是为自己,为母亲,还是为他?安菲望着她,忽然心中又酸又软,那些虚荣矫情的问题都不再重要,别哭了我的傻妹妹,他只剩下这个念头,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轻轻抹掉她眼角的水花。

      “你没事吧?”昏迷前他已尽力让车平稳地倒下,可后事如何他一无所知。冷月显然没想到他醒来第一件事问的是她,愣了一会儿才咧开嘴笑道,“我没事,没受伤。可是你伤很重,医生说你脑震荡,还有右膝盖骨裂。”

      安菲试着挪了挪身体,果然右膝盖上有夹板,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包得像个木乃伊,也不知伤口到底在哪,说不定整个脑袋都给剃光了,不过这些都是次要问题,他比较关心的是脑震荡到底有多严重,“医生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吗?”

      冷月摇摇头,“医生说要观察,好像是怕有瘀血。还说就算出院也不能上课,不能多用脑……哥哥,你不会变傻吧?”

      安菲沉吟一会,严肃回答,“有可能,期末考的东西我好像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冷月果然大急,苹果脸立时皱成核桃,“真的?那怎么办?”

      “休学好了。”

      冷月慌得一把抓住他手,“那怎么行,你明年就高考了……”

      “不休不行,一动脑子就头疼。”

      小女孩一听眼泪又下来了,随着她前倾的身子落在他腕间,“你别着急,现在医学发达,一定能治好的……”

      “治不好怎么办?”安菲忍着笑努力维持住一脸愁容,被单下冰凉的指尖被冷月热乎乎的小手握得很紧,“治不好……治不好我就照顾哥哥一辈子……”

      一辈子啊,这么容易就说一辈子,果然还是个孩子呢。安菲笑着摸摸她散乱的额发,“快去叫医生,哥哥我疼死了。”

      安菲最终没能参加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在医院住满一周回家,他才知道这场差点要了他命的台风有多可怕。台风中心在厦门滞留整整六小时,全岛停电,停水,停燃气,机场关闭,轮渡停航,铁路停运,十余处海堤溃决,崇武码头被淹,市区许多街道成了汪洋大海,九成以上户外广告牌被狂风撕毁,全市经济损失高达十亿元……

      台风给这座城市带来的伤口,花上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总还能修复,风中旗杆这一砸,在安菲额角留下的疤痕,却可能要伴他一生。出院时安菲已拆了绷带,只用一块小小的胶布贴着,每次换药,冷月都要把他脑袋扳到鼻尖那么近的距离仔细端详,希望看到疤痕缩小的趋势,可每次她都失望地看到那条寸许长的蜈蚣依然顽固不化地盘踞在他发际线下方。左思静见她痛心疾首的模样便安慰说你哥长得太漂亮老天都看不过去才给他一点小小的惩戒,不然太完美了天妒红颜会没好下场。

      冷月举起安菲的拐杖就要打,“你才没好下场呢,分明就是羡慕,嫉妒,恨!”

      左思静护住脑袋围着安菲的躺椅蹦来蹦去,“你思静哥哥也是帅哥一枚,有什么好羡慕嫉妒恨的?!”

      冷月叉着腰桀笑三声,“你有的我哥都有,你没有的我哥也有,说你嫉妒还不承认!”

      “亲爱的小月妹妹,你太自信了!我认识冷安菲比你多十年,很不巧,还真有个东西是我会他不会的……是吧安少?”说着,双手悄然按上安菲双肩,动作温柔得令安菲一阵恶寒,铁青着脸把他从自己后背上掀下去,“吹牛请自备证据,不要找我。”

      “这怎么是吹牛?”左思静在他右膝盖的夹板上毫不留情地敲了两下,“你等着,我必要让小月对我心服口服。”

      于是,人歇蝉鸣的盛夏午后,浓荫如盖的凤凰树下,瘸子安菲斜靠在躺椅上,眼睁睁看着反客为主的左思静指挥冷家仆妇搬条案,铺宣纸,洗毫磨墨,运笔如龙,片刻书就一枚大大的月字,沉着雄毅,端庄深稳,正是变法出新意,雄魂铸颜体,雍容大度的颜真卿是也。

      左思静笔走龙蛇的全过程,冷月都不发一语,墨迹渐干,那双呆滞了很久的眼睛才重新聚焦到安菲身上,“这个……这个……哥哥会吗?”

      安菲诚实地摇头,“这个真不会。”他只为字迹美观而学过一段硬笔书法,左思静可实实在在练了十年颜体,书法之于左思静就像钢琴之于他冷安菲,都是手握财富或权力的父母不容懈怠,不计成本,在孩子们身上栽种的高贵梦想和希望。

      而于贩夫走卒路边唱和中长大的冷月,又怎能想到永远嬉皮笑脸没正形的左思静,居然也有这样端方俊雅的一面?

      躺椅后面的朱砂桂快要开花了,淡淡香气萦绕这一方庭院,安菲坐在天井一角,耳孔里没塞好的耳机咿咿呀呀唱着无人知晓的歌曲,天井另一角,冷月站在小板凳上,左思静从她身后扶着她肩膀,右手执起她手,在玉版宣上抑扬顿挫,疾走缓移,墨迹从两人相携的指尖流泻而下,冷月写完一句,仰起脸笑吟吟地说了句什么,又抬起左手要擦脸,却被左思静扣住,眼光四下寻找,最后揉了张干净宣纸,沾上洗笔池里的清水,细细替她拭去颊边墨渍。

      而她拈着大白云的右手,还一直握在左思静宽厚的掌心里。

      沉吟不语晴窗畔,小字银钩题欲遍。
      暂时得近玉纤纤,翻羡缕金红象管。

      不知为何,安菲忽然想起那阙有些生僻的《木兰花》来,那还是许多年前冷瀚方见左思平院中习字,费劲心思找到的应景词,那时年纪尚幼的他并不知词中说了什么,如今对面那两人喁喁私语,相视一笑的情形,却一下勾起了他年深月久,尘封晦涩的记忆。

      正出神间,冷月忽然跳下板凳直向他跑来,在他身前一扬宣纸,刚才左思静写下的那个月字后面,又多了九个字。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我写的,好不好看?”小女孩半是炫耀,半是邀宠地问他。安菲将耳机塞回耳朵,闭上眼面无表情地回答,“又不是你自己写的。”

      收了书卷气的左思静痞痞地凑过来,下巴搁在冷月肩上,“我们一起写的,自然也算小月的。好妹妹以后我上午教你吉他下午教你写字,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这么闲了?”安菲凉凉地问,微眯的眼中精光掠过,左思静气定神闲地回答,“我当然闲了,又不像某人开学还要补考……”

      别人都在开心过暑假,他只能足不出户在家长霉,一开学还得应付八门课的补考,左思静这一刀正正扎在安菲痛处,他睁开漂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损友,“左思静你皮痒是不是……”

      冷月忙把左思静拉开,“我哥心情不好你就不要刺激他了啦……”

      “又不是我害他心情不好的。”左思静瞥了眼安菲手里的磁带盒笑道,“黄家驹死了,你哥正难过呢,对谁都没好脸色,我就原谅他这一回了。来来来,我们继续写大字。”

      比安菲还高小半个头的壮实少年两手在冷月腋下轻轻一托,小女孩便被抱离了地,两脚悬空,咯咯笑着掠过天井,落回书案前的小板凳。

      角落里恢复安静,朱砂桂静静地抽着枝芽,攒着花苞,薄薄香气拂过安菲低垂的眼睫,耳机里传来Beyond已成绝唱的旋律。

      每个人心中对未来
      都有不同的期待
      我想你曾有的心情我明白

      有些记忆有些愿望
      躲不过岁月
      一片片象落叶在风中凋谢

      有些坚持有些等待
      却不会改变
      只因为收藏在心的最深处

      无论离得离得有多远
      一份关心永远在
      盼望能听到你过得开怀

      无论过了过了有多久
      如果疲倦想回来
      你知道我从不曾走开

      那个没有了黄家驹,凤凰花却依旧怒放如血的夏天,在安菲的记忆里,一直沁凉了许多许多,许多年。

      “安菲哥哥,汤来了……”冷月端着热气腾腾的浓汤,小心翼翼放到安菲躺椅边的书桌上。自他受伤,吴蔚每天变着花样煲汤给他,乌鸡,黑鱼,猪血,枸杞,三七,党参……恨不能在他肚子上装个拉链,一拉开百八十种补品倒进去,一关上安菲立刻就能活蹦乱跳。今天的餐牌是花旗参炖乳鸽,安菲端起来尝了一口,味道是真不错,伤员菜谱从来少油少盐,淡而无味,偏生吴蔚就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把药膳做得龙肝凤髓般引人入胜,安菲无从拒绝,只能投降。一边喝汤,一边看冷月流连欣赏自己一玻璃柜卡带,安菲随口问道,“今天不跟左思静写大字了?”

      “昨天只是随便说说啦,哪有时间。我还是先练好吉他吧——对了,”冷月回过头,“哥哥帮我个忙好不好?”

      “什么?”

      “我想学一首曲子,可是没有吉他谱……”

      “找思静啊。”安菲漫不经心地说。

      “思静哥哥也没有,这个歌就不是吉他曲……所以……”

      所以又要劳动安菲同学大驾来听记曲谱了?难怪今天抢了美兰的活亲自上楼送汤,“说吧什么歌?”

      “你肯定会,超简单的!”冷月跳回来偎到他躺椅旁,“就是那个……闽南语歌天黑黑啦。”

      “……”安菲一口汤差点喷自己一身,“……自弹自唱的话是不是还得教你说闽南话?”

      冷月墨玉似的眼睛顿时笑得谄媚,“哥哥肯教就最好了……”

      于是二楼阳台开始连着几天传出断断续续蹩脚难听的童谣,宅子里除了吴蔚听不出好赖,其余人只要路过,全都被冷月结结巴巴的闽南语逗得忍俊不禁,就连一贯冷口冷面的秀姑听了也不免掩嘴偷笑走开。六岁的安萱有一次实在忍无可忍,找到冷月严肃地指出她反反复复犯的同一个错误,冷月惊讶地问,“不是吧,安菲哥哥一个字一个字矫正过的呀……”

      安萱跑到安菲那儿求证以后,安菲才不得不承认这个智计百出,样样灵慧的胞妹在学闽南话方面,实在是没什么天分。

      没有就没有吧,本来这等小事他也不放在心上,只不过左思静、栾枫、何田田组团杀到冷家,正撞上冷月同学以无比强大的内心荒腔走板地唱《天黑黑》,这就让安菲十分之不爽了。

      “你怎么教小月的?你完整唱给她听过吗?”何田田一边揉着笑疼的肚子一边问,安菲拄着拐从她身边走过,“没有,我又不会唱。”

      “你都给她记谱了还不会唱?”左思静打开安菲誊抄好的乐谱,轻抚吉他弦,弹出一串漂亮的弗拉明戈扫弦。安菲丢给他一个“你就显摆吧”的眼神不屑道,“又没让我唱,浪费时间。”

      冷月忙在一边补充,“我哥要复习功课,很忙的。”

      何田田斜睨安菲一眼,吃吃坏笑,“复习功课?骗谁……一个暑假不见胖了一圈,都在家睡大觉了吧!”

      安菲俊眉一挑,“胖了一圈?哪有?!”

      左思静用手肘轻碰冷月一下,“你哥伤自尊了。”

      冷月趴在他耳边问,“原来男生也会介意的啊?”

      左思静眨眨眼,“你不知道你哥超自恋的……”

      “冷月!”安菲没好气地呵斥,“还不去叫美兰泡茶!”

      待冷月下了楼,安菲才按下放音键,外接音箱吼出躁动不安的旋律,畸零而颓废的Kurt Cobain在《Incesticide》这张B面歌曲,Demo和广播录音的大杂烩中告诉歌迷Grunge并不等于音量调到最大的电吉他大三和弦加上声嘶力竭的叫喊,不过显然绝大部分中国人根本听不出这些愤怒的家伙到底在唱什么。其实自己又能听明白多少呢?思静,卷毛,小四,谁又真领会了Nirvana的愤世精神?偶尔安菲也会困惑,他们利用各种关系托人万里迢迢从境外搜罗这些不可能进入中国的卡带,到底是在享受音乐本身,还是源自于某种小众的优越感,孤芳自赏的满足感,和桀骜不驯的叛逆心?当然这种自我怀疑总是转瞬即逝,他现在要做的是和三个乐友一起对着录音机扒带,扒带,扒带。

      Take a step outside yourself
      And turn around
      Take a look at who you are
      It's pretty scary
      So silly
      Revolting
      You're not much
      You can't do anything

      翻来覆去也不知听了多久,乐声终歇,屋里刚安静下来,房门就被敲开,端着托盘进来的不是柴妈不是美兰,而是——几乎从不踏足安菲房间的吴蔚。

      “刚才音乐一直没停,不敢进来,渴了吧?我自己做的枇杷叶煮水,润喉养肺的,你们喝正好。”吴蔚把一碗碗清香扑鼻的凉茶送到孩子们手里,最后一碗给安菲,和别人的都不一样,热热浓浓的,竟是加了黑白木耳的虾皮冬瓜汤。

      “这个汤补钙,对你养伤有好处。”吴蔚把汤轻轻放在安菲手边的茶几上,“克服下,趁热喝吧,凉了虾皮会腥。”

      许是拂过他脸庞的目光太过温柔,或是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冷月太相似,又或者无关乎人,只因汤水太鲜美,安菲下意识仰起脸,看着吴蔚,鬼使神差地说,“谢谢蔚姨。”

      那一瞬,吴蔚的眼睛像有流星划过,灿烂了整张面容,可不等她多看一眼,安菲已借着喝汤低下了头,刘海垂落,遮住他轻颤的睫毛,也遮住了额角那道淡淡的伤疤。

      吴蔚搓着手,念一句“不谢不谢”就不知怎么往下说了,一时间两人相对的角落静得有些突兀。这微妙尴尬尽数落入左思静眼底,只见浓眉少年眼珠一转,一巴掌拍在栾枫背上大声说道,“……卷毛,这枇杷叶比你妈煮的好吃啊……”

      枇杷叶煮水是南方民间药饮,功效虽好,味道却有点怪,要煮得鲜美甘润着实不易。众人喝着吴蔚亲手熬制的枇杷叶,纷纷朝栾枫看过去,何田田笑得最直接,“跟谁比不好,谁不知道栾妈妈的厨艺像琴艺一样惊天地泣鬼神……”

      栾枫的母亲是厦门市乐团首席小提琴,一年倒有八个月在外演出,有一回大伙儿上栾家玩时难得遇到她休假在家,兴致勃勃做了桌菜给孩子们吃,席上谁都不敢表现,出了门个个吐槽加同情,难怪栾家父子那几天双双面有菜色,原来是活活饿的。栾枫被取笑也不着恼,抓抓满头卷发,不紧不慢地说,“家里有保姆,不会做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小四你就会了?”

      何田田啐道,“我才十七,着什么急?谁家姑娘做饭的。”说着转向吴蔚,“吴阿姨的手艺也是嫁给冷叔叔以后练出来的,对吧?”

      吴蔚愣了一下,不太自然地笑道,“这倒不是,我爸妈身体不好,我哥……我从小就会做饭了,不过都是瞎糊弄……”

      “都把他喂胖了一圈还叫瞎糊弄!”何田田指着安菲打趣道,“想来当初冷叔叔也是拜倒在吴阿姨的围裙而不是石榴裙下的吧……”

      四下无人答话,无知无觉的何田田又补了一句,“吴阿姨教我几手,将来我也去拐个帅哥……”

      “何田田!”左思静一声低喝,何田田这才觉得屋子里气氛怪异,安菲端着汤的手停在半空,左思静不甚高兴地盯着自己,栾枫一脸的不明所以,而吴蔚的脸色,已然苍白似雪。

      “左思静你叫什么叫……”十七岁的少女隐约意识到不对,却还不太明白其中关窍,忐忑不安地放下碗小声嘟囔。她看左思静,左思静就看安菲,一屋子视线集中在那张慢慢抬起的英俊面庞上。

      “就你那资质还是别浪费蔚姨时间了。”安菲闲闲地说,抿唇一笑间尽是调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晴窗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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