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别》楚惜刀

4、第 4 章

　　处于十九连城内部的宝库莹亮如外界，数不清的蒾蜡虫飘在空中闪闪发光。这种在暗处会发光的小虫子，到了阳光下反而会成为一截油蜡，被用来燃作火烛。秋虫惊奇地凝望那种传说中火烛材料，目光扫过去，树屋内壁暗色红砂雕刻的壁画活生生地展现每件藏品的神奇来历。他匆匆读了几幅画，发觉第一个屋内收拢齐整的器物都是大大小小人偶，没几样材质能叫出名字，它们聚集在宽阔绵延的树洞里，一直摆放到秋虫视线不可及的深处。
　　他随手拿起一尊木制的人物造像，会动的头颅摇晃着对了他微笑，秋虫吓了一跳，仔细再看，它的手脚都由机关相连，可以像真人般自如旋转。放下木头人像，一个不起眼的陶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居然是火山河络的装束，配以身边形状不一的工具，惟妙惟肖地表现了河络在作坊里劳作的情形。奇怪的是陶人身上填入的鲜艳釉彩，多重颜色令陶人神气完足，几乎就是真实河络的缩小翻版。难道羽人的工艺已经超越河络了吗？秋虫的念头刚起，想起纤萝提过的秘术，稍稍安心，但这些高难度的作品依旧诱惑他心底探知奥秘的欲望。
　　“你想要什么工具？”云旋侧过头问他，“这些人偶是看守宝库的傀儡，如果有不怀好意的窃贼进来，嘿嘿。”他没有说下去，笃定地一笑。秋虫诧异地打量造型各异的人偶，看得久了，它们的眼睛里放出森然的光，仿佛真有诡异的秘术笼罩其上。
　　秋虫打了个寒噤，快步往宝库深处走去。
　　“现在新碧毁损最厉害的是哪些地方？”
　　“除了光瑛石的黯淡和松脱外，有些龙璜树莫名其妙停止了生长，树屋会奇怪地萎缩、塌陷，甚至像成熟的果子从高处掉落。不少鸟类减少了产卵的个数，有的生下来就是死蛋。有种渴光的荧蛉差点绝种，幸好有人发现了它们过去排下的卵，才勉强救活它们。唉，在我们察觉不了的暗处，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公主为什么会指望你呢？如果找来多才多艺的人类，他们对自然的熟悉比河络的工艺更能造福于我们。”云旋嘎然而止，望了秋虫诚挚的眼眸，不忍心再批评下去。
　　“我想我乐意学习那些我不熟悉的领域。”秋虫顿了顿，苦笑地摸了摸头。了解了新碧城的现状后，连他也讶异纤萝公主的决定。小小的他能做成什么事？哪怕火焰舒拔在此，面对一个城市的各色需要，也会无能为力吧。但是秋虫现在不想认输，他相信纤萝一定有某种理由，信任来自异域的他。他定了定神，问道：“离下一次黑暗月还有多久？”
　　“一年零九月十七天。”
　　秋虫沉吟：“我要先煅造出一套称手的工具，这里有没有搜集各种奇怪的材料？”他忽然就走了神，被沿途绚烂的宝物迷了眼睛，忍不住放慢脚步，停下来赞叹一声。
　　“左八洞的中二层有你想要的东西。”云旋拐过一个弯，在岔路口招手唤他，那里有阶梯直通上方。秋虫一步步踏上台阶，树洞很高，对他而言十分宽敞，可以充分欣赏两壁的雕刻鸟羽的装饰。如果看得细致些，台阶上也有镂空的花纹，蒾蜡虫飞过时会有隐约的影子流过。
　　走过旋转的台阶来到宝库中层，树洞比下层要狭窄些，却多了很多面刻花的窗，斜斜地照进温暖的阳光。秋虫顾不上看窗外的风景，被一箱箱金属、矿石、皮革、木材、布匹、黏土，以及骨齿、鸟翅、脂膏、香料和不知来历的物料缭乱了双眼。
　　“你确定是要这些东西而不是成品的工具？”云旋好意地询问。秋虫连忙点头，收起瞪得圆直的眼珠，欣喜若狂地说道：“我简直要说不出话了……你们怎么能收罗了所有我听过的材料呢？你看这个摩勒珠，硬度超强，但用火煅上半日就会融化，用它焊起两种不同材质的金属最好不过。还有风翼虎的赤金长牙，竟有超过一尺的！”他兴奋地搬起一个巨大的壳，连珠炮似地说：“这是癸鼋的躯壳吗？它的尸身在不在？能炼出最上等的油脂。这个壳也能制成一流的盾牌，或者打造成夸父的盔甲，人类和羽族用这个就太笨重了。不过如果不做武器，用大药炉焙烧，也能得到上等的药材……”抬头看到云旋木木地站着，忽然想到这与修补新碧无关，脸微微一红，吞掉后面想说的话。
　　他实在太幸福了呵。可以亲眼看到传说中的这些宝贝，有机会把它们炼制成心中想要的模样，这是斯卡部任何一名河络梦寐以求的殊荣。他深深地感恩，明白要珍惜眼前一切，于是迅速判断了一下要用的物品，一一指给云旋看。云旋轻巧地把他要的东西抱在怀里，然后用墙上挂的藤草篮子装了。
　　两人回到秋虫的住所，放下所有材料，秋虫忽然提出了一个请求：“能带我飞去看看那些破损的地方吗？”用他小小的两条腿，不如依仗羽人宽大的羽翼。云旋点头，一手抱起他步出了房间，朝了蔚蓝的天空，猛地吸了口气。秋虫顿感挣脱枷锁般的自由，被巨大的力量拽离了地面，而后身体一轻，愉悦地感受风的呼吸。他偷偷地展开了双臂，幻想那是飞翔的翅膀，跟了云旋的银翼一起在天空翱翔。
　　云旋带领他降落在一处宽幅的树冠上，从高处看到的景象果然触目惊心。剥落了光瑛石的树屋顶部就像生了怪病的人，留下一块块惹人讨厌的白癜。云旋叹息：“这株龙璜已经死了，你看出来了么？”秋虫俯身抚摸，轻轻一触，碎裂的木屑扑簌掉落。他忽然问：“新碧城会下雨吗？”云旋知道他的想法，微笑说：“下雨，不过都是太阳雨，远远看见阳光当空，却有大雨淋头。新碧的地下水很丰盈，泉水和溪水从没有枯竭的时刻，这株树没有遭受过虫害，树龄也不算太老，唯一的解释就是黑暗月的影响，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意外。”
　　秋虫沉吟，拆解这个难题超出了他思考理解的范围，他宁愿先从简单的入手。云旋抱住他飞到另一处损耗严重的树屋顶，刚踩上去两人不约而同脚滑，好在云旋的翅膀未收，情急中拽住秋虫的袍子，飞高数尺，重新找到安全的落脚点。
　　“这里的光瑛石比年木附近的更黯淡无光。”秋虫掏出口袋里那块比较，屋顶的这些简直就是白石头，微弱的亮度像明月光，不可与太阳争辉。
　　“它会吸收同类的光芒，来补充自己的光源。年木周围光瑛石的数量巨大，阳光照射也充足，本来就比这些树屋上的质量要好。但是相差这么大……”云旋没有再说下去。
　　秋虫蹲在屋顶查看。天羽族用一种叫“山崩”的兽类的骨胶黏着光瑛石，在受到暗夜的侵袭后，光瑛石仿佛改变了性质，从骨胶上脱离开来。秋虫考虑换一种黏合剂试试。只是龙璜树莫名其妙地死去有点棘手，他决计翻阅天羽族的典籍，弄清这个种族的历史，看有没有解救的法子。
　　此后秋虫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修整劳作，陶土、泥灰、砖木，他必须件件精通，样样皆能，再难的困境也阻挡不了他的决心。这里没有夜晚，羽人能看见一些主星的运转，如果飞离新碧还能看到其他星辰的轨迹，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们的计时方式和大陆上不同，往往秋虫困得哈欠连天了，云旋依旧很精神地带他飞向东飞向西。秋虫观察到云旋可以两日不睡，不管怎么说，他制作了一个精准的小刻钟，按照斯卡部的作息生活。一大早他就起床，然而天空还是那样明亮，正午般灼烈的阳光烤晒着他努力拚搏的好心情。要是在斯卡部，他这样勤快准会赢得谁的赞赏，可新碧是这样繁盛而荒凉啊，除了云旋，没有其他人会投以友善鼓励的目光。纤萝好像去前方慰劳族人去了，秋虫等啊等，最后放弃了靠她来打气的幼稚想法，一心一意投入到重建新碧的工程中来。
　　他渐渐熟稔地在古树群里攀上爬下，竭尽全力让此间恢复昔日的庄严。借助天羽族搜集的千奇百怪的材料，他自制了一套工具，先从王宫开始，补救受暗夜侵蚀而凋敝的殿阁。加固砖瓦，粉刷壁栏，雕刻廊柱，髹漆桌椅，更调配出缤纷颜色修饰每个角落，幻想在勾勒纤萝的翅膀，有细致娇艳的晶莹。到了休息时，他就研究一块块不同地方捡来的光瑛石，比较它们的成分、亮度和耗损，把它们置放在屋内外各处，观察和记每天的情况。即使最终不能揭开光瑛石的秘密，他也要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让新碧日益牢固。
　　秋虫的想法是用最强的胶质黏住光瑛石不让它们掉落毁坏，只要大量的光瑛石能聚集在一起，纵然暗夜来临，造成它们大面积的损伤，但因为不超过五十日，还是能重新积蓄阳光。可是当他试验了上百个配方后，受损的光瑛石还是无法顺利黏到树屋上，脑海中关于黏合剂的灵感全想尽了，宝库里的材料也都试完，终于陷入瓶颈。
　　实在想不出来，秋虫叫上云旋带他兜风，从新碧的上方俯瞰，寻找任何可能的替代品。连日来陪同秋虫东奔西跑，云旋不得不承认这个河络有很多迷人之处，起初被他驱使来去有些抛不开面子，时间长了，发觉秋虫始终友好谦恭，云旋不禁抱了“姑且看看”的念头，期望纤萝公主没有选错人。因此，他乐意陪秋虫踏遍新碧的边边角角，尝试每个修复城市的可能。
　　这时在新碧的一处山坡上，云旋看到秋虫沮丧的脸，想起一个地方。“喂，小河络，我听说有一种东西很黏，但怕你没胆子去拿。”秋虫无聊地坐在树顶发呆，他已经习惯了像羽人一样不恐高，闻言瞪着他说：“真有这样东西，为什么不早说？我发愁不是一两天了。”云旋说：“嗯，因为不好说，如果别的东西能成，我好端端叫你去取巨鸟的粪便，你会信我吗？”秋虫眼睛一亮，摩拳擦掌地说：“是什么鸟？我们这就去。”
　　“听过‘游山鵟’吗？”见秋虫摇头，云旋比划着说，“它们的个头有如夸父，栖息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泄出的粪便就像一个小潭，常有小动物跌落在里面，就像陷进沼泽脱不了身。你如果想取些来用，必须趁粪便新鲜的时候去。”秋虫连忙说：“你带我去，我等它排便就是……这种鸟凶悍吗？”
　　“它连猛虎都敢攻击，你说呢？还喜欢吃腐尸。唔，而且它飞得非常快。”
　　“比你还快？”
　　云旋大笑：“好啦，没我快。来，我们去吧——”
　　森林的边缘就是新碧城的边缘，一直以来秋虫尚未涉足遥远的边界，他对这趟飞行充满了新奇，盼望会见到不同以往的神奇天地。在绿色的疆域外，等待他们的是荒芜的土地，蔓延到远方的黄色沙砾堆砌成一个冰凉窒息的世界，仿佛突然终结的盛世。秋虫在上方的天空感到了哀伤。没有太阳照耀的新碧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毫无生命的气息。
　　云旋提醒他游山鵟的鸟巢就在附近。两人在外围的林木中埋伏下来，小心翼翼地在枝杈间藏好自己的身影，秋虫抹了点龙璜树的粉末在身上，掩去他作为一个河络的气息。云旋在绿叶丛中问他：“你用什么装鵟鸟的粪？”秋虫嘻嘻一笑，伸手给他看，云旋诧异：“这点就够了？你不怕手被黏住？”秋虫认真地盯紧林木间的动静，轻声地说：“我手里有光瑛石，只要在石头上擦一点，证明鵟鸟粪能黏得上，回头我们再大量来偷就是。一个新碧城的树屋要修补呢，恐怕要公主给我多调集些人手。”云旋一想也是，这事心急不得，便静下心来，与秋虫一起等待游山鵟的出现。
　　候到秋虫快要打瞌睡的时候，远处有尖锐的“咻”声掠过，两人打点精神，窥见一群游山鵟觅食归来。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同时钻进了秋虫的鼻孔，他这才知道游山鵟有多么的臭，不敢想象它排下的粪便如何熏人。又是漫长的守候时刻，鸣叫的游山鵟在山林上方高飞，偶尔以箭矢的速度俯冲，炫耀它们惊人的灵活身手。折腾了大半天，终于疲倦了，扑啦啦排下一堆稀泥似的鸟粪，淋得树上到处都是。
　　秋虫差点被嗅到的气味熏得掉下树去，勉强扶稳了云旋的递过来的树枝，难受得只想呕吐。没等他缓过神，又有几只游山鵟欢喜地浇注它们的粪便，发出响亮的声音。秋虫慌不迭把口鼻埋在袍子里，露出一双机灵的小眼睛探看。不巧的是，这一回遭殃的正是他们所在的大树，云旋见机甚快，羽翼一张横掠到旁边的一棵树上，秋虫却没躲开，劈头盖脸被淋了个恶臭。他没再挣扎，脚一软，从树上倒栽下来。云旋不能见死不救，忍住滔天的臭气一把抱住秋虫，顾不上暴露形迹，朝了丛林深处飞去。游山鵟发现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追过来，云旋没命地挥动翅膀，在茂密的森林中穿梭。这是他擅长迷惑视线的伎俩，只要进入光华璀璨的新碧城，光瑛石上反射的阳光就会遮去他羽翼的痕迹。果然，在他带了秋虫狂飞入城后，游山鵟疑惑地在林中徘徊逡巡，失去了猎物的踪影。
　　回到秋虫的住处，云旋想放下他却不能，两人被鸟粪死死地黏在一起。同样黏在秋虫身上的还有一块光瑛石，安然地在他肩头发着光。
　　秋虫望了云旋捧腹大笑，“现在，让我们想法子分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