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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冷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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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顺昭元年冬,二十七岁英帝楚灏病愈回朝,朝野上下一片欢欣。
民间传言,自英帝复位以来,勤于政事,一扫篡位逆王的暴虐,不过一年时间便肃清吏治,平息党争,且扶持农商,重视军防,南淮本是物产丰饶,行此德政使不但朝野安定,百姓生活亦日渐富足,楚灏更因此赢得明君的名声,颇得人心。
当官船抵达淇洲时,卫悠闷闷打断孟月泠连日来的歌功颂德,淡淡道:“孟大人,我有一个疑问,望你不吝指教。”
“不敢,不敢,公主有何疑问,在下定知无不言。”
眼前似有一带粉色桃海,翠色柳林掠过,心微微一颤,她认真地问:“那桃花……柳叶,他是怎样做到的。”
孟月泠知她聪慧过人,自不会相信那日的寒冬‘奇迹’,想了想,道:“公主提出条件之后,陛下便传谕回去,命离燕国武岩关最近的荆洲二百余名巧匠以粉色、碧绿的丝缎连夜赶制出与桃花、柳叶一般大小的实物,再巧妙装点于荆江两岸,公主那日所见便是陛下再造的幻境。”
没有如孟月泠所期待的那样受宠若惊,相反,她心情陡然烦闷起来。
这般耗费民力,只为搏她一个心甘情愿,他,到底要怎样?
其实,她心知他要怎样,他不止一次宣告他要怎样,但,他给她的伤,燕国军民的伤,终葬送她的爱情。她与他,今生断不会有情!
孟月泠察言观色,见她仍不见开怀,便微微提及洛少谦业已收复东阳,奇迹般的大捷一扫燕军史上连败圆沙的耻辱,燕国皇帝大喜之下,亲出宫门迎接凯旋而归的神羽将士,并称洛少谦为少年战神。
果然,她顿时笑眼弯弯,在他看来,她的笑容刹那绚丽,如晨曦穿雾那般令人赏心悦目。
再提及小洛少谦收了小虎入神羽营,假以时日,小虎必定会成为神羽军的一名勇士,她先是如释重负地微笑,随即目凝轻愁,笑意稍敛。孟月泠自然好奇相询:“公主难道不愿那孩子如洛将军一般扬名天下么?”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她轻轻叹息一声,黑亮的眼珠定定望着孟月泠,认真地道:“你见过血染大漠,尸横遍野的景象么?若那平凡的母亲在世,一定希望儿子平安即可。若能选择,我希望天下间永无纷争,扬名天下有太多方式,何苦非得如此?”
孟月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垂目思索起来,他步入仕途,心中所盼的便是以自己所学辅佐楚灏这南淮少有的圣明之帝开拓疆土,称霸天下,即使白骨为墟,亦是一番荣耀功业,为君也好,为臣也罢,不是都以此为信仰么,但卫悠的话却令他愣怔住了。
“孟大人,你可曾问过淮国百姓,他们是否都愿意以自己或亲人的生命为代价建功扬名?”
孟月泠蹙了蹙眉,仍是无言,半响,方才道:“公主所问非在下平日所思,依公主所言,贵国的洛将军所建功业是似乎不值得称道。”
她冷顾孟月泠,不疾不缓,但眼神却犀利起来:“拿回自己被强人抢去的东西与觊觎抢夺别人的东西,孟大人以为这两种行为能相提并论么?”
他为那目光所迫,垂首道:“在下无礼了,虽然在下无法认同公主所言,但公主的见识与辨才实在令在下佩服之至。”
他有些忽然明白,为何已坐拥南淮江山的楚灏不愿对她放手。
正午,孟月泠护卫着卫悠弃官登车,她一刻比一刻靠近南淮皇宫,街道两侧的景致陌生之极,但也华美得令人咋舌,从乱世阴影中重生的南淮,竟然看不见丝毫元气大伤的苍凉。
然而她离家不过二年,却仿佛走完一生。
淇洲的冬有别于燕国、大漠,竟然更为明亮,雪后的冬阳高悬于湛蓝的天,耀眼的光芒投于巍峨宫城,带着三分瑰丽,三分诡谲不定的意味,如同一层飘拽的施有魔法的彩纱,轻轻笼上了这片宫城。身陷琉璃红墙的异国,她忽生感叹,原来南淮的华丽比想象中更胜一筹。
难怪,他能舍弃一切亦要夺回江山。
先行回宫的楚灏缓步行至她面前,含笑立定,傲然环视一眼众臣子,随着他目光所到之处,大臣们齐齐上前,向她欠身致礼。
此时,他搂着她下车,闲闲拂袖,众臣俱起身听命:“永宁公主已至,众卿都回去休息吧。”
未已,他含笑牵她行至他的寝宫,见她恹恹地端详着满室的明黄,红润的唇微微一扁,显然是不喜这富丽得近乎俗的权利之所,便笑道:“不喜欢这颜色么?明日我让人都换过。”
她清清亮亮的眸看着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摇头道:“不必为我破例,这里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喜欢与否,与颜色无关,换色不如换人。”言罢径直向外走去,惊得一众内侍、宫女个个目瞪口呆。
他摇头暗笑,追上去握上她皓腕,“你的寝宫正在修缮,这几日便留在朕这里,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忍耐几日。”
楚灏罕有的忍让与妥协迫得欲与他强争的锐气不知不觉间泯灭,她垂目,轻轻道:“我来时看到了淇洲的繁华,她如永宁一般,都是令淮燕两国引以为傲的都城。同样的,她也如永宁一般值得人舍命守卫。可是,你不能以燕国的太平换取南淮的利益,你更不能用燕国人的血换取你守护的美好江山。”说到此处,微仰起脸庞,坦然面对他眼中繁复难辩的情绪:“你伤了我,不过是你我之间的儿女私情,你伤了燕国,那便是国仇家恨,对立的我们,要如何再续前缘?”
对立的我们,要如何再续前缘……她的话字字在理,亦字字如刺,他松开手,任她抽走指尖的一点温软。
“为何决绝至此……”楚灏抬眉,眼神是渗人的痛楚:“你,当真如此恨……恨得我无论怎样也挽回不了你的心?”
心的某处,有种碎裂的微响,她捂着心口,却止不了那痛,“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的笑清润如玉,让我观之忘忧;第二次,我胡闹着握了你的手躲着宫里的侍卫,是那样温暖有力,让我想一生都握着不放;第三次,我最难过时,你告诉你打败伤心的方法,在那瞬间,我就喜欢上你了。我想站在你身边,一起看最美的风景,一起经历喜怒哀乐,可是,你却毫不在乎地伤了我……现在,你还要强求被你伤透的心么?”
“那日,你分明应承过,只要南淮的冬天……开满……开满……”楚灏神色凄郁地与她对视片刻,而能与之应对的惟有一双水光莹然的大眼睛。
一瞬目,两颗泪无声地滑落。
美,却也揪心地疼。
楚灏隐约窥见的答案已令他目中仅有的光华湮灭,他无力地挥手,命内侍上前:“将永宁公主安置在落萧錧。”
内侍顿时怔住,落萧錧,淮宫的偏冷居所,虽夏季里景致清幽,花木茂盛,冬天却寂寥冷清,历来都是染有微恙的宫妃养病之所,将如此健康的燕国公主安置其中,岂不惹人非议?况且,宫中为这公主修建的宫殿快要完工,陛下花了如许心力,巨资,显然十分看重这位公主,更有人传言淮后之位非燕国公主莫属。
可如今人来了,与陛下一言不和,竟然被安置在落萧錧?
楚灏见她坦然跟随内侍离开,无丝毫留恋,第一次,他对金口玉言深恶痛绝,紧抿残留苦涩笑意的唇,他从没在女子面前受挫,独她,常令他心绪烦乱,失了睥睨一切的骄傲。
燕国公主初入淮宫便被迁入落萧錧——君王特地为她修建的寝宫亦宣告暂停。由后宫至朝前,后位归属再次热议不断,一派欢欣鼓舞,一派跃跃欲试。
本以为卫悠忍不了落萧錧冬日里的清寒无趣,但她似乎住得很泰然。
泰然到深居简出,绝不主动踏出落萧錧一步。
某日,一身华美服饰,珠圆玉润的苍翠在诸余的带领下入宫跪下拭泪求见永宁公主一面。
她双目红肿,显然是长时间哭泣的症状,偏偏眸中的坚持与大胆不容忽视。
他自然应允,命贴身内侍相送,后细问两人见面时的情景,内侍想了想,答道:“诸夫人与公主相见时并未交谈,只是相顾垂泪,后来诸夫人离开时,公主握着她的手叮咛让她常入宫相伴。”
孟月泠尚疑惑不解,楚灏了悟般大笑,眼中有了透彻的痛,袍袖挥处,玉镇纸跌落,清脆鸣响之后,碎片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