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先生》笔方

23、那一年快乐彷徨（七）

　　我想承认，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固执地否定，我反反复复地回忆我们共同生活的经历，终于发现问题真的不出在我对他产生了爱情上，而是出在我想阻止他对昔日感情的怀念上。

　　在此之前，我也喜欢着他，可是他从来都是包容的，并且从来没有为此不耐烦过，更不要说生气了，是他的包容让我有了错误的自信，以为自己可以向他逝去的妻子发起挑战，最终导致了现在这个令我不能承受的结果。

　　我想起他发火时对我喊出的话，他与他的妻子从出生起就已经互相认识，他们从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已互相认定，我不禁想知道，这样长久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感觉，究竟，有多深厚。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然我直到最后也没有想出答案，但这并不妨碍我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宋老师对妻子的感情是他的底线，是我不可以挑战的底线，这一次会令他如此生气，破天荒地我大动肝火，过后又不曾主动挽回，就是因为我逾越了这条底线。

　　这个分析结果令我沮丧，令我不愿主动向宋老师开口道歉。在接下来的住院时间，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宋老师会心软下来，会像以前一样，主动开口与我和好，可是接下来的一天以及之后的两天，都是在重复第一天的过程，除非我先开口，否则宋老师绝对不会主动与我说什么。

　　我终于认识到宋老师生气的威力，并不在于爆发的一刻有多强烈，而在于持续的过程，坚定又持久，同时在这个过程里，我也深刻地记住了宋老师的这条底线。我最后的一点任性与幻想，也在这个过程中被消磨掉了。

　　我决定向他道歉。出院的那天，我郑重地向宋老师进行了道歉，也接受了他对那日的态度的歉意。然后我搬出了他的家，住进了学校的寝室里。

　　寝室里的生活很热闹，我却常常会觉得孤独。有时夜已深了，所有人都入睡了，我却还无法入眠。那个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宋老师，想起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光。那平淡却温馨的日常令我觉得甜蜜，每每想起来，唇角都止不住轻扬，但是每每感到甜蜜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长长的惆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当我不带情绪地回想宋老师那天发火时对我说的话，我发现他除了语气吓人了一些以外，说的话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可能是我的情绪太激动了，也可能是我敏感了，所以才会一直都将他的话全往极端的方面去思考。

　　一直以来，我对他的亡妻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都只有好奇、羡慕、同情和嫉妒，却没有发自内心地尊重，这是我的错。如果他和他的亡妻之间，是如他所说的那样长久而深刻的感情，那的确是我破坏不了的，我也不该想着去破坏，我应该对他的亡妻和他与亡妻之间的感情保持应有的尊重。

　　我能有现在的学习条件，也的确源自宋老师的家庭不幸之下的阴差阳错，作为一场悲剧之后的得益者，我也应该对逝者保有应有的敬畏与感激。但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这样考虑过，这也是我的不应当。

　　想通了之后，再去回想我与宋老师的过往，我的心绪渐渐变得很平静很多，不再像从前的某些时候那样大起大落。我也开始在考虑，以后我应该怎么办。

　　反复思索过之后，我觉得宋老师那日说的话很有道理，现阶段的我不应该把心思放在琢磨男女之情上，而且，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深刻的道理好去琢磨，不管宋老师喜不喜欢我，我都无法放弃对他的感情，我所要关心的，其实应该是怎样才能让他接受我的感情。

　　仔仔细细地考虑之后，我想，首要地，我应该将精力都放在学业上，宋老师那么优秀，我若不能同他一样优秀，至少也不能太过逊色于他，不然不要说他会怎么想，我自己就会觉得配不上他。而且现阶段，以及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份都会是一个学生，只有我考出了足够优秀的成绩，才能让人无法质疑我的感情。

　　这样决定了之后，我便重新将自己的精力和心思都彻底地投入了学习之中，我的心里又恢复了从前斗志。为了达到心里的目标，我开始了日以继夜的努力。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五一，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忙里偷闲，用学习之外的方式为自己减压放松，来到教室为模考复习的人只有我一个。

　　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和往常一样，没有直接打开复习题，而是先拿出手机。手机的相册里，保存着一张宋老师的背影照，是我偷偷拍到的，我每天在学习之前都要看一眼，只要看一眼，就可以让我一天都感到精力充沛。

　　其实这张照片我最初是想删掉的，因为偷拍的距离太远，宋老师在这张照片里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如果不仔细看根本都无法发现他的身影。可是手指真的移到了删除键上，我却舍不得了，如果删了这一张，我就没有宋老师的照片了，所以它最终还是被我保留了下来。

　　现在，我每看它一次对这它的喜爱就多一分，不只是因为它是我拥有的唯一一张宋老师的照片，也是因为它很像我的爱情。照片里的宋老师，隐蔽却真实地存在着，就像我对他的感情一样。

　　我轻轻摩挲着屏幕，指尖划过宋老师的位置时，心头也划过一串微妙的悸动，我细细品味着心中隐蔽而热烈的感情，没防备手机会突然发出震动。突然显示的来电界面将我吓得魂飞魄散，我接了几次，才终于用脚夹住了手机，长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才想起班级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为自己的狼狈笑了笑，调整好状态，将电话接了起来。电话是宋老师的长兄打来的，请我参加五一的家庭聚会，放松一下。他是我的长辈，这样亲自致电邀请，我无法推辞不去，就答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我觉得有些好笑。宋老师的家族每逢重大节日都会进行聚会，我搬出来以后，宋老师也每次都叫我一起去，但是除了过年的那一次以外都被我拒绝了。他大概是被我拒绝怕了，所以这次才把他的大哥搬出来叫我。

　　算起来我们也有近三个月没有见面了，我很想他，但是如果这次还是他给我打电话，我还是会拒绝他。我没有忘记他曾对我说过的话，更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他不知道他多么容易就能将我的心思和注意力通通转移，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想让自己分心，所以我不想在没有准备好之前见到他。

　　不过这一次，他的哥哥都出面了，我也不好再不去。

　　五月二号上午，我坐车来到宋老师的父母家。宋老师的父母家是一栋独立的别墅小楼，上下两层，带一个开阔的小院。院子里的几个小孩儿远远看到了我，纷纷朝二楼的凉台看过去，争先恐后地朝上面喊：“四叔四叔，小双姐姐来了，小双姐姐来了！”

　　宋老师正在凉台上与他的兄长和姐姐们聊天，听到孩子们的呼叫，和其他人示意了一下，马上就迎了下来，他看着我时，脸上带着我熟悉而眷恋的温暖笑容。我克制着心中暗涌的情愫，等他走近，才微笑着轻轻称呼了一声：“老师。”

　　自从他上次对我发火以后，我对他的称呼就换回了“老师”，即使在他道歉以后也没有改变。宋老师的目光黯了黯，但很快恢复如常，将我引进了屋子里。

　　我随他进入正厅，先和宋父宋母问过好，又去和其他长辈们过好，才与我平辈的同龄孩子们坐在一起聊天。

　　宋老师是掌勺的大厨，我来后没有多久他就开始到厨房里忙碌。我克制着想去帮着打下手的愿望，又与同龄的孩子聊了一会儿，才跟着另一位女性长辈一起进到厨房里帮忙。

　　我像往常一样先拌凉菜，弄到最后一步才发现作料盒没有放在原来的地方，正要找，就见宋老师拿着作料盒走了过来。

　　“找这个？”他问。衬衫的袖子挽在习惯的位置上。

　　我装作不经意地瞄过他的衣袖，平淡地应了一声：“嗯。”我将作料盒接过来，就低头开始拌，宋老师却没有马上走，一边看着我拌凉菜，一边和我闲聊起来：“就快高考了，想好学什么专业了吗？”

　　“应该会是经管类的吧。”我随口回答，故意骗他。宋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才附和了一下：“经管类的专业都不错。想好报哪个学校了吗？”

　　我头也不抬地继续骗他：“青华的管理学院很不错，打算报那儿了。”宋老师听到我这样说，又在我旁边站了很久，才终于说出一句“挺好”。做菜的时候，他一直保持背对着我，厨房里明明很暖，他的背影看上去却很冷峻，颠勺儿的力度也比平时大上许多。

　　我估计他是郁闷了，他一定还是希望我可以报重北大学，我会报的，但是我不会提前告诉他，我就是想让他好好郁闷一下，谁让他那次对我那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