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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情可待—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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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
安素颜穿过操场,沿着回廊一路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正是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微风拂面仍是冰冰凉凉的,枝头的绿芽还无迹可循。除了活跃的学生们,校园里春意并不浓。此时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操场上来来往往都是学生。
安素颜的毕业实习就将在这里展开。
华宜中学是一所私立高中,也就是人们所谓的贵族学校,有漂亮的校园、整齐的校舍、宽阔的操场、设施完备的教室、雄厚干练的师资,当然,最多的是出身中产阶级以上的学生。
安素颜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自己来这儿联系实习的,没想到校长很快就通知她表示了同意。今天就是她正式实习的第一天。
在校长办公室门前停下,安素颜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一个礼貌的声音说道。
她轻轻推开门,“校长!”刚叫了一声,发现里面除了校长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学生,背对着门,正在聆听校长训示。
“……,徐振华的事学校会妥善处理,你不要再在里面瞎掺和!你们这一闹,反而把事情越搅越乱。他们两个就更好,有恃无恐,雷打不散,粘得更紧了!你说说,你在这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陈主任训话居然还敢顶嘴!把校规校纪置于何处?”校长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在家里如何我是管不了,可这里是学校,就要收敛一些。若是人人都学你这样,这教导处还要不要?学校还要不要正常教学?同学们还要不要继续升学?你这件事的影响有多恶劣,你考虑过吗?……”
校长滔滔不绝地训着话,那学生也乖乖地垂头听训。
安素颜自己走到沙发前坐下,等待校长训话完毕。那个学生见她坐下,竟然微侧过低垂的头,冲她一笑!立即,安素颜楞住,那根本是满不在乎的讽笑!可惜校长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白费口舌,她看向校长,有点悲哀。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你回去写份检讨,要深刻地检讨自己的错误!明天交给我。去吧。”终于,校长训话完毕。
“校长再见!”学生如蒙大赦一般快速离去。
“哦,安老师,让你久等了。”校长招呼安素颜。
“没关系。”安素颜站起身,来到校长桌前。
林昆鹏校长是个年近不惑的归国博士,曾经留学德国。和绝大多数归国学子回来自办企业不同,强烈的民族责任感使他选择了基础教育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回国后,他多方筹集资金,招募人员,夫妻俩千辛万苦终于办起了这所私立学校。近几年来,华宜中学以其高质量的教学水准日益受到中产阶级以上阶层家长的青睐——毕竟,私立学校由于种种因素使然,收费是比较高昂的,也只有小康以上家庭的孩子才能上得起。而这,也是林校长最感无力的地方。
“安老师,”林校长安排着安素颜的工作,“我已经和李老师说好,你就在他的班上实习,是高二(3)班。李老师的老伴查出得了乳腺癌,目前正在住院,很快要做手术,所以,正好你可以为李老师代课。”
“嗯,好的。”安素颜这才知道,为什么华宜中学接受了她来实习,原来是这个原因。
“哦,对了,”林校长想起刚才的训话,“刚才那个学生就是高二(3)班的,叫程逸兴,平时学习成绩中不溜,惹是生非第一流,是个令人头疼的角色。”说完,苦笑着摇摇头。
安素颜也微微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不知道他这次又是为了什么闹事?”
“唉,别提了!老问题,早恋!”校长说,“哦,不过早恋的不是他,可是他这次多管闲事,自以为是打抱不平,顶撞了训话的教导主任。把陈主任气坏了。就像刚才我在讲话,他表面上乖乖的,其实心里毫不在乎。”原来校长都明白。
“唉,”校长又叹气,“现在的孩子们,真是拿他们没辙,尤其是独生子女们,在家里一个个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到我们这儿来寄宿,有的甚至连鞋带都不会系!长此以往,我们培养的孩子怎么去跟别的国家竞争?”校长感慨万千。
安素颜边听边点头,校长方才觉得一早的气消散了不少。“你去代高二(3)班的课,李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正好你也就兼任一下班主任,你们都是年轻人,也许比较容易沟通。我们这些老人是不行了。”
安素颜笑着说:“校长你一点也不老啊。”
校长打着哈哈,“老喽,老喽!”
* * *
第二天,当林校长带着安素颜一踏进高二(3)班的教室,教室里立即响起一片喧哗,甚至还有一声响亮的口哨声。
现在的学生!林校长皱着眉头,使劲挥了挥手,学生们才安静下来。
“这是安老师,来我们班上实习。最近因为李老师家里有事,所以他的化学课暂时由安老师代上,同时她也代理我们班的班主任。”林校长向学生们介绍,“下面欢迎安老师给我们讲几句话。”说完,他带头鼓起掌。
安素颜红着脸走上讲台,清晰地说:“同学们好!我是安素颜,很高兴认识同学们。嗯,我不太会讲话……我希望在以后这两个月中,能和同学们一起学习探讨,大家在一起能相处愉快。另外,欢迎同学们给我多提意见,如果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请同学们多多指教!”说完还轻轻鞠了一个躬。
“哗!”教室里又开了锅。有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小声说:“指教就不必了,漂亮就行了!”同学们又是一阵喧笑。
安素颜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出声的是最后排一个痞痞的长发男生。尽管校方三令五申不准学生留长发,可有些学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给你剪个将将卡边的长度,让你左右挑不着他的刺。就是因为这样,这个男生在一屋子短发男孩中间,显得格外地刺眼。此刻,见安素颜看他,他更是得意地丢给她一个挑衅的笑容。安素颜心中不禁大摇其头,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小痞子。而在这个小痞子旁边、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正冷眼淡然看笑话的男生,就是那个程逸兴。
“好了!好了!安静!安静!”林校长又在挥手,“现在是上课时间!下面就请安老师给同学们上课。”他向安素颜作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走出了教室。
“哦!”教室里发出如释重负的嘘声。
安素颜笑了笑,扬手示意同学们安静,朗声说道:“同学们请坐好!下面我们开始上课。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化学平衡的移动。首先,我们来明确有关化学平衡的几个基本概念……”
* * *
上台讲课自然是难不倒自诩才女的安素颜。
虽然学的是理科,但是她自负的强项却是文史。一直以来,读书是她最大的喜好,平日有闲,总是一书在手。不过,除了应考之外,她很少看学习方面的书,她看得最多的不是诗词,就是小说,而她的最爱却是童话——从安徒生到叶永烈,一览无余。一直到上了高中开始寄宿,才因为没有了童话来源而终止。
中学时代,父母管制,不敢明目张胆地看杂书,到了大学,远离父母,她就越发变本加厉。大学近四年来,她竟从来没有去教学楼上过一次晚自习!每每宿舍人去楼空,就只有她在床上抱书猛攻——遗憾的是,攻的是杂书而不是专业!但凡小说类的名著、武侠、言情,甚至枯燥乏味透顶的历史传记、神秘现象研究等等,无所不读。而每到考试之前一个星期,她就会暂时“改邪归正”,留在安静的宿舍对着笔记、作业认真地复习。然后临到考试时,同学们慌慌张张早早地去考场占座位,而她却从从容容地进入考场,就在谁也不愿占的头排位子上随便坐下,取出一两支笔和计算器,等待发卷。考试的结果令人吃惊,她虽不至于每次都是第一、第二,可总在前十名之内,最不济的(比如政治)也能混到中游。这种成绩着实令人妒忌,而她分明学习并不用功!
其实,她并不认为她聪明,她只不过是有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罢了。这方法包括:心无旁笃地听课,善抓重点地记录笔记,以及她称之为“三段式”的复习方略。她记录笔记的整洁周详是一致公认的,她也大方地借给同学去抄。其实这也是她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她笃信“好记忆不如烂笔头”,记录同记录的当时是同等重要的。可是,她并不擅长鼓吹煽动,所以并没有什么人向她来取经;敷衍问过的也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也不擅长交际,她什么干部都不是,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童话世界中,悠然忘返。所以评奖学金时,尽管她学习成绩很好,但总是评不到前面去。她也不计较,有则有之,没有也不会去争。
至于她为什么选择了学理科?多少带了些赌气的性质。父母师长都认为:女孩子么,死记硬背最拿手,逻辑分析、空间想象之类的是男孩们的强项,所以,女孩子应该学文科。她却偏不信这个邪。结果证明她学得还不错。尤其是作为师资的师范生,给学生讲课,光有满腹学问倒不出来是没用的,这时候文科修炼的工夫就决定了授课的水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个人认为文科学问只适合修身养性,作为谋生的工具还是理工专业更为实际。她本想去学工科,奈何到底才智不济,“清华”毕竟不是人人可欲的。阴差阳错之下,她成了师范生。
华宜中学高二(3)班的同学们,显然并没有料到这个留着清汤挂面头的美女老师,居然并非虚有其表,令他们对那句普遍的口号——美女无脑——感到严重质疑。这个中等身材、显得娇小玲珑的安素颜,不仅讲得一口纯正如播音员的普通话,而且授课内容安排得井井有条、轻重分明。在讲课之中,偶尔还会来上那么一句文绉绉的诗文,同学们初时还觉得突兀,从没有想到过化学跟诗词竟会有所瓜葛,但笑过之后,细一琢磨,也还算贴切,严肃的化学课竟然变得妙趣横生起来。
情况反映到林校长处,校长终于松了口气,校长太太——也就是教务主任齐淑芳一直在担心,这个美貌的女孩能带得了高中的课吗?现实的成见就是:大凡美丽的女孩,总是中看不中用的。现在有了安素颜这么个反例,相信以后能多多招聘一些美丽的女老师,让美丽的校园更加锦上添花,也算得是华宜一景嘛。否则,光围绕着升学率啦、学生素质啦、教学水平之类的打转,聘来的都是一些名牌学校的退休教师、特级教师这些中年或中年以上的教师,让本应是青春洋溢的校园显得萧条不少。
安素颜合上教案,宣布下课。
“安老师,”班长朱李争走上来,“今天下午的班会,你会来吗?”
“当然会来。”安素颜微笑着说,“我是你们的代理班主任,不是吗?”
“嗯,”朱李争迟疑了一下,“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早恋问题,这个……”
安素颜笑开来,“你们放心,我会作为听众认真听取同学们观点的,同学们可以畅所欲言。不过,最后由我来作总结陈词,可以吗?”
朱李争虽也想到安老师可能不会像李老师那样全面主导班会讨论,但没想到她居然只要求作最后发言,甚至对他们的讨论主题一点异议也没有,真有点喜出望外。“当然可以!”他说,“欢迎安老师作最后总结。”
* * *
下午的班会上,安素颜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饶有兴味地倾听同学们热烈的讨论。
华宜的学风开放,鼓励学生畅所欲言——当然,这“畅所欲言”也是有前提的了,包括不能鼓吹一些反动言论、不能对师长不敬等等,至于其他不违规的言论管制就宽松得多。尽管如此,高二(3)班在原班主任李老师的主持下,班会的气氛总是保守派的一言堂,学生们即使有不同见解,也是不会说的。而今天,这个代理班主任根本就是完全放手,同学们得以真正畅所欲言。
安素颜静静地听着,关于本次班会的讨论主题——早恋,学生们争论激烈。保守派坚持正统的、师长所持的观点,认为早恋一概应以摒弃,年轻学生就应该以学业为重。另一派当然就是激进派,认为学校家长根本是危言耸听,不该把早恋当成洪水猛兽来遏制。还有一大部分属于温和派,态度模棱两可,既同意这边,也同意那边。班长朱李争是保守派的代表——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是班长的原因吧;而那个痞痞的长发男生——徐振华就是激进派的代表——那当然,他根本就在身体力行他的主张嘛;至于温和派,由于人数众多,倒看不出谁为代表,不过看起来学习委员彭远是持此观点的。
全班争论得几度进入高潮,朱李争对于调解纠纷很有一套,大概也是多年来当班干部积累的经验。而面对如许热烈的气氛,有一个人却一直坐在最后冷眼旁观,一语不发。安素颜向他那儿看过去,他嘴角又带上了一抹微微笑意,似乎是好意的笑,但安素颜总觉得那是在嘲弄。
感觉到她在看他,他偏过头来,冲她一笑,俨然就是那日在校长办公室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安素颜又愣在了当场。这个程逸兴!似乎天下事都与他无关,那么冷淡,冷淡到几乎冷漠的程度。他总是以一种嘲弄的姿态睥睨着周围的人——他以为他是谁?秦始皇还是汉武帝?她很快转回头,再不看他。
终于,激烈的讨论由于时间关系被朱李争打断:
“我们这次的班会讨论很成功,但由于时间关系,今天就讨论到这里。”朱李争看向安素颜,“下面的时间,请我们的代理班主任安老师作总结陈词。”说完,他首先鼓掌欢迎。
安素颜微笑着走上讲台,微笑着等待同学们安静下来,然后开始她的总结陈词:
“同学们今天的讨论各抒己见,气氛非常活跃。从中我体会最深的就是:我们每一位同学,都完全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和主张,有的同学见解独到,阐述观点鞭辟入里,让我这个实习老师也觉得自愧不如,所以,大人们普遍认为我们同学还是‘孩子’的观点,我觉得多少是有失偏颇的。……”
“对!”同学们欢呼着打断她。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安素颜又说道:“但是作为长辈,他们经历的沧桑毕竟比我们多得多,一旦他们的观点与我们发生冲突,我们也要有所顾忌,最好采取不会激化矛盾的婉转做法,给予长辈必要的尊重。直来直去的硬硬相碰是不可取的,我们知道,刚性碰撞的结果就是强力反弹,对不对?那样并不是解决之道。同学们同意吗?”
“同意!”同学们异口同声。
安素颜扫了一眼程逸兴的方向,他仍然挑着嘴角的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似乎饶有兴味地在看笑话。安素颜刻意地忽略他的讽笑,接着说:
“下面,我就同学们今天讨论的主题,作一下小结。”她准确地总结了刚才三派的观点,然后说:“同学们所持观点,以温和派人数最多,说明同学们都充分认识到关于早恋问题的个中利弊,这是非常可喜的现象,有了理智的保障,我们才不至于为各种形形色色的诱惑所吸引。所以,我认为教育启迪智慧的这个‘智慧’二字,实在是教育的最根本所在,正是它让我们逐步学会用智慧之心,而不是童稚之眼去看待我们所处的世情人生。
回过头来,再来看我们讨论的主题——关于早恋的问题,我不妨也在这里发表一下我的看法:首先,我觉得早恋的这个‘早’字,用得不是很贴切。现在的大学校园中,恋爱现象非常普遍,有的是从一进大学校门就成双作对的,为什么偏偏在中学就被称为‘早’恋?而从高中到大学入学年龄相差不过一两岁而已嘛。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认为,注意以下言论纯属个人观点,……”
同学们闻言都笑起来,等笑声稍停,她解释说:“同学们应该参考各方意见综合成为自己的观点,我也只是提供我的一家之言,并不能代表专家意见。我的第二点是:只要是纯洁美好的感情,重要的是相互唯一的生死相许,而从几岁开始并不重要……”
“哇!”同学们实在没料到竟有老师会发表这种几近“荒谬”的言论,同学们自己讨论时都不敢说“从几岁开始并不重要”!一时之间对这个年轻老师的大胆都感到惊佩不已。
安素颜笑着举手示意同学们安静,声明道:“同学们请注意!我的观点是有前提的,前提是:‘纯洁美好’和‘相互唯一’,其他情况一概不在此列!”
同学们又笑开来。
安素颜继续说:“我认为,青梅竹马的缘分不是人人能有的,可惜的是大多数的人们都难以理解其中大义,因此武断地认为:少小不识情滋味。而我想世间必有少年老成者,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决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表现在哪里?表现在根本无需言语,早在举手投足、回眸凝睇之间已然心心相印,其中似有若无的情意缠绕,在外人眼中丝毫不落痕迹,而各自心中早已情浓如酒。那种只在对方心中发酵的甜美,自然是早已没有半点第三者可以插足的罅隙了。最可贵的,是无人能够替代的从小到大的历史,双方早已互融其中,无法分割了——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好!不过很遗憾的是,我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
她诗意的描述,简直让同学们后悔自己竟然没有过青梅竹马的故事,窃窃私语之外都竖着耳朵继续听,不知她还有多少惊人之语。
“青梅竹马如此美好,但是我们绝大多数的人都无缘碰到,世界上的事物都不会有‘完美’的状态存在,得与失之间也没有绝对的界限,方得方失嘛——你在得到的同时,也正在失去。我们大可不必为此感慨。”
同学们在底下的私语越来越热烈,今天的班会真是石破天惊啊,不仅同学们自己一抒胸臆,这在李老师当政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更没想到的是,这个代理班主任,竟然有比同学们还要惊人的想法。
朱李争站起来维持会场纪律,“同学们,安静!让安老师把话说完。”
同学们终于安静下来,继续听安老师发表高论:“我的第三点是:血气方刚、青春妙龄的爱恋也不可概而论之。若是相互督促、相互帮助,用理智驾驭情感,那么为什么不乐观其成呢?但反之,沉溺情爱、学业废弛、成绩滑坡,甚至造成严重的局面,影响到身心健康,就有违美好的初衷了。所以说,一切的一切,重点在于理智,而最难的也是有理智同行。如果你对自己的理智没有足够自信的话,对于恋爱问题,最好还是退避三尺。即使你免不了有一些朦胧的感觉,你把这份美好原样封存,不去动它,那么多少年后,它仍会是同原来一样美好的回忆;而你若急于采撷,美好终究只能停驻短暂的一段,更可怕的是凋残的衰败可能会使你伤心欲绝。所以,你如何选择呢?是辉煌的一瞬,还是隽永的一生?”
安素颜以一句诗意的问话结束了她的演讲,同学们热烈鼓掌。
这次的班会,整整开了一个下午,大家连下课的铃声都没有听到。
* * *
高二(3)班的热闹班会,虽不至于掀起轩然大波,但在华宜中学也产生了巨大反响,自然会传到林校长的耳朵里。
很多老师对这大胆发表“谬论”的实习老师颇有微词,说她煽动学生搞早恋,把个班会当成个人反动言论的基地,实在是大大有害于华宜清谨的学风,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个别人别有用心地攻击起她的个人作风来——事情一旦涉及到“作风问题”,性质就严重百倍不止了!而教导主任陈老师、教务主任齐老师正是这一派的中坚。
当然也有温和的一小派,认为安素颜的言论虽然有些出格,但是她强调的是“理智驾驭情感”,这一点是正确的。这一派以年轻新进的老师居多。但是和保守派比起来,显然势单力薄。
所以,安素颜被召到校长办公室谈话,接受教导主任、教务主任以及校长的三堂会审。会审的结果是,撤销了安素颜的代理班主任,改派教导主任陈老师暂代,安素颜完成一个半月的实习期后就请尽快走人。
本来,林校长在得知安素颜授课质量颇高后,曾打算等她毕业聘来华宜任教,但现在发生了这一事件,这个打算也就不了了之了。
对于校方的决定,安素颜坦然接受了。她心里并不认为自己犯了多大错误,只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嘛。当然,她也认识到,身为教育者,还是应该保守为上,有些话自己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是不能对被教育者——学生轻易说出口的,尽管高中的学生们已经有足够的分辨是非的能力。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安分守己地讲好每一堂课,也尽量少与班级接触——因为陈老师正告过她,不准她再污染高二(3)班孩子们纯洁的心灵。
对于毕业之后的去向,她其实已不用担心,硕士研究生的考试成绩就快要下来了,而她对于自己颇有自信。其实当时考研,也算得是临时起意。在三年级的专业课上,总有老师动员学生们考研,本来班中并没有几个想考的,经过老师们的动员,竟然涌现出一大批报名者。而她,也是这其中之一。她知道自己进入考研状态太晚,所以也没敢报考一流的学校,反正,按她的话说,什么文凭不是文凭呢?都是国家承认学历的硕士,就算在大都市有所差别,到了其他地方应该不至于无人问津。
下了课,安素颜走在教学楼之间的长廊上。
“安老师!”一个年轻的声音远远地叫道。
安素颜闻声望去,是赵利民,体育组的“白马王子”。
“哦,赵老师。”她朝他的方向点头示意,仍是脚步不停。
这个赵利民,自从在全体员工大会上认识她以后,毫不掩饰对她的兴趣,总是借故跑来化学组聊天,跟她套近乎,明示暗示地表示对她有意。可是,尽管她不否认他确实长得还不错——不然也得不到那“白马王子”的称号——但他明显地离她理想中的对象相差太远。不是她歧视搞体育的,而是有很多像赵利民这样从事体育工作的人,确实在文化素质方面有所欠缺。如果连日常谈话都听不懂她的语言,那么可想而知,和他谈恋爱会是怎样的费劲!反正她安素颜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接受这种挑战的。所以,对于赵利民的频繁示好,她是能躲则躲,能推则推,佯作不知,实在躲不掉了,一定要拉上一两个同事同行。可是,这赵利民也不知是实在迟钝,还是百折不挠,却就是放她不过。
现在,看见他离她越来越近,她不禁在心中哀叹,今天又不知道该怎样打发他了。
不多时,赵利民已经来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安老师,我这里有两张迪厅优惠券,今晚我们一起去吧。”赵利民热切地说。
“对不起,我今晚有事。”她立即拒绝。她从来不去任何娱乐场所,什么歌厅、舞厅、酒吧,一概被她归类为“有色交易站”,从不涉足。即使是学校的舞厅,她也从来不去。而这个赵利民显然连她的这点好恶都没打听清楚,还谈什么追求她?
“你又没有男朋友,会有什么事?”赵利民说。
安素颜心中叹息。关于她还没有男朋友这件事,早在她初来时就被那些好心的大爷、大妈们打听尽尽,介绍对象的事也时有发生,都被她以高得吓人的所谓“择偶标准”拒绝了。其实她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操作的“标准”,只不过总被这些琐事烦扰,顺口胡诌了一通,大家还都信以为真了。
可是,就算没有男朋友,也不等于就要接受你赵利民做男朋友!安素颜心想。但又不能这么说,只好说:“我不喜欢去迪厅那种地方,也根本不会跳舞,不管是一步还是两步,狐步还是猫步!”
赵利民笑出声来,“你就这点最可爱,连拒绝都让人笑得出来。”
他还知道是拒绝!安素颜不禁想朝天翻眼。
“你不要老待在家里看书,应该适当地活动活动,经常不动是不健康的。就去跳跳舞有什么不好?你总要有第一次嘛。这样,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赵利民也不征求她同意,自作主张就要定下今晚的约会。
“不行!”她坚定地说,“我不去。你请别人去吧。对了,李丽华喜欢跳舞,你去找她好了。”
李丽华是外语组老师,对赵利民颇为有意。赵利民在见到安素颜之前,曾与李丽华过从甚密,只差最后表白那一层纱,可是,这最后的一步被安素颜的到来给破坏了,李丽华一口闷气堵在心间,好不难受。安素颜怀疑那所谓的“作风问题”,就是她说出来的,可是没有证据,又不能胡乱指证。
“她喜欢慢步舞,迪厅她不会去的。”赵利民很了解李丽华。
“那么我更不会去。对不起,我要走了。”安素颜急了起来,说完就要从他身侧过去。
赵利民伸手想拦她,说来也巧,“砰!”的一声,一颗篮球这时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胸膛,撞得他猛退了一大步。而安素颜就趁这个空当,越过他扬长而去了。
“对不起!哎呀,是赵老师,对不起,对不起!”跑过来捡球的男生连声道歉。
“算了,没关系!”赵利民气闷地拍着胸前的灰土,懊恼着又让安素颜给跑了。抬头看向阻碍他好事的学生,认出来了,“又是你!唉!你这个麻烦精!”
此麻烦精不是别人,正是程逸兴!
* * *
很快的,安素颜一个半月的实习期满了。
最后一天下午,她在校长办公室领取了实习鉴定,与校长、教导主任、教务主任等主要领导简单告别之后,回到化学组办公室里整理她的东西。对学生们,她没有透露关于她何时离开的消息,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虽然以后不会再来,但是这里毕竟只是待了一个半月的地方,她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随遇而安已经是她的习惯,她的自嘲是她就犹如一棵卷柏草,从小就在不同的城镇之间流浪。由于父母工作地点的频繁更动,她视转学为家常便饭,对于任何一个地方,她都是一个外来之人。她不太合群,那是必然的,因为总是在她的心态好不容易调适之后,又要转换到另一个新的地方。
蓦地,桌上一抹鲜艳的红色吸引了她的注意,移开乱堆在一起的一叠书本,她发现那红色原来是夹在一张卡片里的玫瑰花。
卡片?玫瑰花?是给她的吗?还是别人的?
她迟疑地拿起那卡片,有些心虚地打开,卡片上是几行优雅的钢笔字:
闻道有先后,相知无长幼。
故人莫相猜,此情可相待。
安:记住!你已经被定下了!
哦!天哪!安素颜朝天翻翻眼,这是谁跟她开的玩笑?!——既然抬头称呼“安”,那么应该就是给她的了。
会是谁这么无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什么叫“被定下了”?她又不是商品!再说,她有那么低值吗?凭一枝玫瑰花就想“定下”她?他以为他是谁?秦始皇还是汉武帝?——咦?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是她什么时候说过的话吗?
她在脑海里使劲回想,终于想起在那次高二(3)班的班会上,这是她对那个冷傲得不可一世的程逸兴的评价。难道会是他?——不!不可能!他才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而已,就算他再早熟,也不可能对她这个大他一大截的老师产生兴趣。再说,他们根本连正面交谈都不曾有过,他怎么会对她感兴趣?据她所知,有不少女孩子对他芳心暗许,明里暗里向他示好,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禁不住诱惑,虽然在校园里不曾见他身边有过什么过从较密的女孩,但谁知道他在校外如何?何况,听说他的家境非常富裕。
那么会是谁呢?是不是赵利民?很有可能!那个赵利民总是自以为是地故弄玄虚,以图引起她特别的关注。甚至有一次,她来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有一个彩带包装,由于赵利民说要送给她一个小礼物,她毫无防备地打开,“嘭”的一下,喷了她一脸白灰!把她气得七窍生烟。这么幼稚的玩笑,那赵利民也想得出来,还会有什么无聊把戏他玩不出来的?
既然认定是赵利民,她毫不迟疑地就把那卡片连带玫瑰花扔到了垃圾桶里。
安素颜提着她的小包走出了华宜中学的大门,再回头看向大门,跟它告别。
“诶,是安老师!”正有几个学生从校门里出来,“安老师,下班了?”
安素颜辨认了一下,原来是高二(3)班的几个男生。
“嗯,下班了。怎么?你们又不上自习了?”她好笑地问这几个明显是逃学的男生。
“嗨!那鸟自习上不上还不一样!”徐振华满不在乎地回答。
“安老师,你不是住在学校里的吗?”彭远居然也在逃学之列。不过,这些已经跟她没关系了,何况即使彭远逃学,他也一样能拿第一,这就够了。
“哦,我回师大有事。”她敷衍着。
“来,我帮你拎包。”彭远伸出手,等着接过她的小包。
华宜中学离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还有一段距离。而男孩们一路跟着她,似乎没有先走的意思。走在这些个子都比她高大的学生们中间,压迫感十足,她觉得很不习惯。
“呃,你们有事的话,就请先走好了。”她终于开口赶人。
“哦,我们没事。”彭远说。
“诶,安老师,你的男朋友怎么不来接你一下?”徐振华问。
“我的男朋友还暂时出缺。”她笑着说。
“哇!”男生们一阵喧哗。痞痞的徐振华又不正经起来,“那这个护花使者的位置暂时非我莫属了!”说着就要过来拉安素颜的手臂。
安素颜急闪,不想躲过了徐振华的狼爪,却撞到了后面一个人身上,那人赶忙出手稳住了她的双肩。她回头一看,却是程逸兴!
“哇!”徐振华叫起来,“老程你怎么抢我的位子!”
程逸兴放开安素颜,猛擂了徐振华一拳,“你他妈少不正经!”
徐振华捧心怪叫,“什么嘛!假正经!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唔!”以下的话,被程逸兴一记老拳打跑。
安素颜看着他们打闹,奇异地发现程逸兴的脸上竟然有一层红晕。她笑着劝说:“你们别闹了。我说徐振华呀,你起码晚生十年。”
“十年算什么?我那小妈,比我大不了几岁。”徐振华说,“安老师,你到底想找怎样的男朋友?我们都知道赵老师对你有意思,可是你对他显然没有一点意思。听说是你列了一系列‘择偶标准’,而赵老师显然是不合格了。”
其他的几个男生大概也想问类似的话,所以此时都满脸好奇地看着她。
她只好招认:“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标准’,那些都是我瞎掰的。不过我承认我很挑剔就是了。至于这男朋友嘛,主要得看感觉,感觉不对,就发展不下去。”
“什么感觉?能不能说具体点?”徐振华这时候表现出十分的好学不倦。
安素颜看着他直摇头,他如果能在学习上也如此,也不至于每回考试倒数第一。
“哎呀,安老师,我好不容易这么潜心学问,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徐振华说。
他这叫“潜心学问”?安素颜无奈地说:“我也说不清,我脑子里从没有形成过一个清晰的影像,也不是影视明星能概括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你这种不学无术的样子!”
“那难道是像林校长那样学富五车的样子吗?”
“也不尽然。哎呀,我真的说不清啦。”她被问得不好意思起来。
学生们放过了她,彭远又问:“安老师,你毕业会分到华宜来吗?”
“你想我还能来吗?”她反问回去。
同学们想起那场班会风波,已经有了答案。
走到车站,安素颜向男生们说再见,上车离去。在车上回头,看见那几个男生还站在车站上,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就是她的毕业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