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流》小三儿

14、第14章

　　走在回贺茂府的路上，我不住的打呵欠，无比想念我的床铺。
　　月光很亮，连路边野草的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明晰，树在地上投下浓重的黑影，伸展的枝条像张牙舞爪的妖孽要把行人拖入魔道。
　　魔道？真的存在吗？另一个世界真的在看不见的地方影响着我们？是否每个人的心里都真的住着鬼？
　　我曾经问过师父这些问题，他温和的笑，轻轻揉着我的头。
　　你若相信，便是存在的，你若不信，它们就是妄想。
　　当时我不懂。
　　后来随着接手的工作增多，各色人等背后的面孔看过，鬼原来真的混在人群里，人的欲望之都就是另一个世界。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所做的真的是驱鬼避凶的事。
　　“晴明，在想什么？”
　　小四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凭借他来时的模样，感觉上小四应该比我大，即便对外一致宣称他小我1岁，然而私下他从来没尊称过我一声“师兄”，好像叫了就会掉肉似的。
　　对此，我当然是极度的不满。
　　于是按照通常惯例，他一叫我，我就白眼瞪过去，却正正瞧见白中一抹红，憋了会儿没憋住，噗哧的笑出来。
　　“干吗？”
　　“你这朵桃花开在好地方，我是为你高兴呐。”
　　小四皱眉别开头，不自觉的用手捂住脸。
　　“第一次看见你被别人欺负了没有还手，因为对方是女人吗？”
　　“那样的身份，不能给师父惹麻烦。”
　　“哦哟哟，什么时候你也体贴起来了？去年泼了右兵卫佐一身酒的人，难道是我吗？”
　　调侃的同时我摆出童叟无欺的委屈表情。
　　“脚下被绊了。”
　　“是呀，一桌的酒都绊到人家身上，酒盏还稳稳的扣在他卷缨冠上立了一刻钟。”想起当时那个男人满脸发作不出来的愤怒和自讨没趣的尴尬，我低着头忍不住呵呵笑。
　　仗着是关白大人的亲戚，右兵卫佐竟然冒失的把小四当作杂仆使唤，结果大冬天来个酒浴。也亏着只是叫小四端酒来，要是当时他头脑发晕，要小四取把配刀什么的，今年大概就得给他烧香了。
　　“别笑了，大晚上的，也不怕吓着人。”
　　“明天京城头条就是——一位俊美笑佛和一个红白脸无常昨日联袂夜游京城，听起来挺不错的嘛！”
　　小四像看白痴般端详我一阵：“我没你那么无聊。”
　　“取悦大众也是修行，总是板着脸会过早老化的，你还没娶妻生子呢，青春只有一次，千万不要浪费了。”拿出作为师兄的风范，我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
　　小四望着茫茫前路，好一会儿喃喃地说：“本就是偷来的时间……”
　　那瞬间我在他脸上恍惚看见悲怅的痕迹，可是很快的他就恢复到往常冷静的口气：“走吧，明天要做很多事。”

　　第二天一早，我到府里的夕馆翻出标着宗平亲王家纹的卷轴，和小四在里面仔细的筛选。
　　夕馆是放置官家资料的地方，几乎相当于中务省民部省兵部省所有资料的缩略库，特别有几柜里收藏着最为隐蔽的秘事，精铁铸的锁，我们这些弟子都不能打开。凡是可能牵涉到人际交往家族内幕的工作，就到这儿来查找需要的资料。
　　当然夕馆里的都是正规信息，而那些街头巷尾的传闻，则存放在另一个地方，现在由保詹管理着的斜柳馆。虽然里面很多是未经证实或者永远都无法证实的流言，但也包含了更多的趣味。记上几个，见了当事人有意无意的抖出来观其效果，是无聊时的好消遣。
　　在夕馆，我们找到了琉璃的身世，在斜柳馆，又翻出几篇陈年谣传。
　　这次的事件差不多也就可以结束了。
　　午时三刻，我到了小廷药铺，一如既往喊怨似的叫唤两声，主人慢吞吞的踱步出来，斜眼瞟来客一眼，又慢吞吞往回走。
　　通常这种瞧不起人的态度说明他的心情很好，于是我也好心情的跟在后面。

　　“雨后青草的味道？”
　　我点点头：“感觉很像是‘夜想月’。”
　　小廷一边在药柜里看似随手捻出几味药摆在银盘子里，一边说道：“混在熏香里吗？这种迷药做出来几十年了，居然还有人在用，真落后。”
　　“人家不像你，喜新忘旧。又准备做什么？”
　　“迷药。”
　　“不会是因为刚才我说的话刺激你的创新欲了吧？”
　　小廷停下手上动作，打量我一眼。
　　“抱歉，你还没这本事。”
　　“喂，哪怕是事实也不要说出来嘛，我会很伤心的。”
　　“少来这套。”他头也不抬的继续磨药，“我没欠你钱。”
　　“小廷，你真是没趣味。”
　　“我有药味就够了。”
　　“你就抱着宝贝药材过一辈子吧。”
　　“我正是如此打算的。”
　　“——但是你一身制药技能没人继承，不可惜么？”
　　“实际上，我准备向贺茂大人学习，收几个徒弟。”
　　“得了吧，就你这脾气收几个徒弟跑几个。”
　　“少乱说话！只有真心向学的人才能体会我对这门事业的热忱，那些混口饭吃沽名钓誉的凡夫俗子，根本不够资格。”
　　“是，那我预祝你授徒成功，另外，要是有一个人能坚持满三个月，我就免费帮你试药。”
　　小廷终于正眼看着我：“真的？”
　　“男人说话不后悔。”
　　“一言为定，你就等着乖乖的试药吧。”
　　“嗯，那不知道要等多久——如果到时候由于年龄原因不得不失言，可不能怪我。”
　　“绝对不会到那一天的。”小廷磨牙的声音清晰无比，远远超过了药杵的磨药声。
　　尽管他口气很坚决，可我的怀疑态度丝毫没有减弱。
　　“对了，你这迷药不会是一时兴起之做吧？”
　　小廷的脸色忽然暗淡下来，我叹口气，问：“谁惹你了？”
　　“昨晚我从京城外回来，守罗成门的少志居然不肯开门，还骂我是山贼想要为非作歹——我倒要看看尽职尽责的少志大人，中了药是否还能坚持！”
　　我不由得想起与小廷的那一夜相遇，幸亏当时我只是跟他打了一架。
　　少志大人，我会给你焚香的。
　　“没事了就走，别妨碍我做药！”
　　“看来，你的怨愤不浅啊——下手轻点，我不想听说罗成门出现幽魂的谣言。”
　　“哼，正好给你们增加业绩。”
　　“这种业绩，我不敢要。”
　　“快点消失！”
　　在小廷几乎冲冠而出的怒气的陪衬下，我带着“夜想月”离开危险地带。

　　未时一刻，小四和我准时进入亲王府邸。
　　由于是白天的正式拜访，琉璃公主被御簾隔在内室，然而看得出，即便是在旁边侍女奋力拉着的情况下，这位活泼过头的公主殿下还是几度紧凑到御簾边，一副狠不得掀簾而起的架势。
　　宗平亲王在一边清嗓子清得都要呕出一碗血来，想必琉璃终于感受到了外祖父的苦心，倒也老实了良久。
　　“先生可找到对策了？”亲王温和的开口问出最急迫的问题。
　　“嗯，公主殿下所遇见的，是一种以特定熏香为媒介，摄人心智的鬼。”
　　配合着小四的讲解，我取出“夜想月”，道了声“请小心公主”，便点燃。
　　须臾，空气里弥漫开淡悠的香，是雨后青草的味道。
　　御簾里，听见侍女略微惊诧的轻呼：“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琉璃的气息凝滞了片刻，变得漠然起来。
　　“啊，公主殿下您要去哪里？”
　　朦胧中，我们看见琉璃站起来，缓缓的朝外走去。
　　“公主殿下已经再次被摄魂鬼控制了，这边的侍女，请像前几晚一样唤醒她。”
　　一阵手忙脚乱的摇晃，琉璃眼神迷离的恢复神智。
　　“那，现在可怎么办啊？”
　　“请让我们和公主殿下及其近身侍女单独呆一会儿。”
　　“好，好的。”
　　为了救外孙女，亲王很快就出去了。
　　“请问，留下的这位侍女是名为大江吗？”
　　“你们怎么知道？”琉璃抢话。
　　果然是了。
　　我和小四对望一眼，从怀里取出另一种熏香：“公主殿下，为了驱除不洁，需要您睡一会儿，请放心，很快就能醒来。”
　　这是混了安神宁心药粉的香，放在非常接近琉璃的地方，不一会儿她就睡着。
　　小心屏着气的小四和我，把目光投向了显然已有准备的大江。
　　“你们都知道了。”是问句，也是陈述句。
　　“嗯，稍微调查了一下旧事。”
　　大江伏下头，片刻，视线转到沉睡中的琉璃，保养良好的手在年轻女孩的脸上抚过。
　　“被夺走亲人生命的痛苦，你们能理解吗？”
　　“所以，你要自己的亲外甥也尝到同样的痛苦？”我总是搞不懂女人的心思。
　　“前年再次见到她时，她竟然完全不记得我，现在，她已经不是我的外甥了，是这个亲王家不懂世事的公主。”
　　“美津子公主和亲王非常疼爱她，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小四冷静的说。
　　“我知道，所以，我想姐姐一定在地下哭吧……为了一个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的男人，不仅和家人决裂，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成为别人家公主，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一肚子火。”
　　“清中将并无意攀附权贵，然而在宫廷里如果拒绝高位者的要求，等于自我流放，你姐姐正是明白这点才不得已自尽。你真的喜欢你的姐姐，就该为她的孩子着想，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报复。”小四很少见的一口气说了超过两句的话。
　　“不，我不喜欢姐姐。”
　　我越来越觉得女人莫测了。
　　“她太傻了，临终时都想着别人，甚至把女儿交给情敌抚养。”
　　“可是，”我说，“她得到了良好的教育，虽然过于活泼，但是言谈举止中透出的不是一般人所拥有的贵族气质，而且她的身份使她拥有足够保障幸福的能力，不会像你的姐姐那般。”
　　“没有办法啊。为了报仇，我放弃了原本可能美好的姻缘，找到一位摄术师辛苦学习，当知道琉璃要回来时，我的心里只有‘终于等到机会’的念头。”
　　琉璃翻了个身，显然睡得很香。
　　“见到琉璃，仿佛见到姐姐，我一度放弃了报复，像自己女儿一样照顾她，来到陌生的地方她也特别想找个人依赖，很快我们就亲密起来……可是，几个月前亲王突然提到九皇子想与琉璃结亲，而琉璃还是个只知道玩耍的孩子，突然间我就想起，也是因为亲王对清中将下了命令姐姐才会不幸，所以曾经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吃了那么多的苦，怎么也不甘心最后放弃。”
　　“亲王这么疼爱这个外孙，是不可能随便同意亲事的。”
　　“贵族的事，谁能说得清？至少，我要让亲王吃点苦头——你们没发现，这种摄术很容易解开吗？”
　　我看了看小四。
　　经她提醒，我想起小廷也说过，“夜想月”研制出来几十年了，算是比较落后的迷香。
　　“琉璃，我只是希望她能得到自己的幸福。”
　　“可是差一点，她就成为无辜的牺牲品。”小四透过细细御簾，望着琉璃背影，“在你们只为了自己感情的争斗中。”
　　“我也像姐姐一样的傻吧。”大江深深看了琉璃一眼，端坐，“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使用摄术企图危害亲王性命，是直接作为鬼魔正法还是交给检非违使厅？”
　　“这个，还是由你自己决定吧。”
　　对于我的话，小四些许不满，可我不知道他的不满是因为什么。
　　事后我告诉他，我们是阴阳师，根据条例是负责处理“异界”的事，而与人有关的话，还是交给人去办。
　　尽管我们每次处理的其实都是“人”的事。
　　也许是我私心里想要放过大江，也许是左耳后的一阵跳疼搅乱了我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