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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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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以后,保宪在地板上找到一枚浸了药的铁镳,估摸了距离和方向,应该是矮人短刀脱手的瞬间用另一只手射出,割破小师弟手臂后落下的。
小师弟的右臂上,不到一寸的伤口,甚至没有流出足以浸染到袖外的血,可能连他自己也不觉得多疼痛,只想着帮师兄处理了那个人再去抹点药膏。
我一滴泪也没有,虽然心里憋到发苦。
被我撒了药的矮人没有死,也不会死,只是,生不如死。
我强迫自己吃饭,强迫自己睡觉,强迫自己整理回程行装,把小师弟的包裹包进自己的行李。
尽量不去想被拘押起来的那些人,因为他们有别人处理我不能越职。
回去的路模模糊糊,好似有人拉了我几次,但是我坚持回到了贺茂府。
保宪向师父报告经过的时候,我在房间里把属于小师弟的所有东西集中,整理好,锁进高深的阁楼,然后和小四换了房,然后一如往常的生活。
早功课和师弟们一起默早就烂熟的《玉兔集》,帮师兄批改,上午整理天文鉴谱,绘制新的星位图,下午代理辅导小六小七各种祷文禊辞咒诀,晚上借来保宪那里的古籍细细研看。
用浅浅的微笑回应师父师兄的担忧,用浅浅的微笑回应师弟们的宽慰。
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异常,可是总有人皱着眉叹息。
几天后,源博雅来了。
从繁荣的石楠花丛中穿行而来,深色的直衣上粘着艳丽的花瓣,他沉着脸看我忙碌的给他铺坐垫,奉悬盘,布果点。
在客气而恭谨的询问他是否要酒酿时,他低吼:“停下来!”
我一边把果子摆出规矩的锥形一边淡然的回答:“我不能。”
他顿了极短的时间,突然用力地拉我坐下,双手压在肩上,柔和并坚决的说:“什么都不要想,我给你吹首曲子,好好听着。”
他的劲儿很大,我挣脱不了,于是只有望着他黑黑的眼,闪着明亮光芒的曜石一般的眼,里面有两个我,但都不是以前的我。
他拿出点缀红绿双叶的龙笛,贴在薄唇边开始吹奏。
夏暮,残阳如血,幽清林苑郁葱,芳草无情,柏叶无心。茉莉圆圆的花苞在熏风的拂弄下一层一层舒展,暗香浮动惹翩蝶。风乍起,带一池涟漪,垂柳依依,天际流云随日消。
眼前蒙生雾气,须臾坠落,满脸冰凉,液体滑进嘴角,咸咸的。
迟到了五天的眼泪。
我蜷缩身体,把头埋入膝间。
温暖的手掌轻抚在背上,一下又一下。
第二天我去看望小师弟,把他最喜欢的石楠花散满整座新坟。
回到府里,重又调回以前的房间。
小师弟有串他母亲给他的佛珠,我取下一颗,用根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因为他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曾经被我嘲笑的梦想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神灵在安排?
下午经过师父房间时,听见保宪在说:“……晴明回来了。”
小七《金乌集》上的乌龟。
面不红气不喘掰出的瞎话。
屁颠儿屁颠儿跟在身后叫着,我什么时候才能独立啊。
我不要和师兄分开。
我怕大师兄逼我也去“请教”什么的……
只要记着不该忘记的事,只要小师弟永远在我心里笑着,我为什么不做回原来的我。
院子里山橘丛边上滚出一团毛球,撞上台阶静止了片刻后又继续滚到地板下面。
开始以为是我眼花,因为当时阳光太好,山橘叶子的反光性又很强,两相辉映直闪得人眼冒金星飞啊飞,可是地板下面的光线就比较正常了。
我伸手把那团毛抓起来,软软的,绒绒的,有温度,还有弹性。
正享受手掌里不错的触感,食指尖锐的疼起来。
出、出血了……
我吮着指尖,这样一方面可以清洁伤口一方面可以避免见到鲜红的液体,但是难免影响到讲话时的清晰度,好在都是日常相处惯了的,小六只听了一遍问题就兴高采烈地回答:“你看见了?是不是很可爱,很乖巧,很逗人喜欢?”
我把已经止血有些发白的手指举到他眼前一寸处。
“呃,谁让你惹他了……”
“你是说,我自找晦气?!”
“也不是的,小地瓜平时都收着爪牙,哦对,一定是玩的兴奋过了头。”小六嘿嘿干笑,“等它熟悉了你的味道就不会了。”
这种颜色的,小地瓜?
通常名字意味着某种联系。
“你怎么知道?前天它来的时候你不在……可不就是里子夫人那只地瓜的后代嘛,两个月大了,一点也不怕生,可是警惕性高着呐,有陌生人靠近,龇牙咧嘴的呼噜呼噜叫……”
小六像炫耀宝贝一样说的口沫横飞,完全没有注意到话里前后矛盾,也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走开了。
晚上,我做了个梦,小六端了一个食盒过来,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满全是,纯黑的地瓜……
高山寺那件事最后的结果是静堂被剥夺僧正称号,拘进了某处监牢,竹林里装神弄鬼的人以亵渎的名义处了极刑。
至于幕后,我们不得而知,但博雅有次无意中露了点儿,连带某高位者不久落发出家,宫廷真是如同深夜山林里的山洞一般黑暗的地方。
“不。”博雅否决我的比拟。
他总不会要说什么洁白如玉晶莹剔透吧。
“是比,那什么,黑多了。”他扬眉微瞪着眼,竭力做出威吓的态势,虽然带着玩笑的腔调,但也表现出他没有白混那么久。
“你最近很清闲,是不是终于被人发觉手脚笨拙,要清理出去了?”
“你发烧了吧?怎么这样对救命恩人说话!”
“哪儿不对了,要是你够敏捷那只镳——”我猛然咽下后面的话。
不是他的错。
我提醒自己。
博雅略微紧张的看了看我,半晌,道:“对了,我是来给你看个东西。”他在怀里一阵摸索,“噫,哪儿去了……”
我不催促也不帮忙,基于谈话费是计时收取,他耗的时间越长越有益。
“找到了。”他眯眼笑着,我承认,突然心里有点失落感。
羊脂玉的小瓶子,巧工雕琢,壁很薄,对着脂烛可以看见那点摇曳的火光,还有里面深色的小丸。
“抱歉,我不喜好易碎的和来路不明的东西,如果你是要讨好我,相比之下,银子更实在,或者金子也行。”
我诚挚的提醒他,岂料他不理会我的一番美意。
“你知道一味叫做‘醉风’的药吧。”
“唔,吃下去半个时辰之后会有类似醉酒的反应,只不过呕吐出来的是腐败的内脏。”
“这里面的是解药。”
“只有解药?”
“‘醉风’你们不可能配不出来,但是它的解药就难说了。”
我瞥他一眼:“如果能找到紫貂,取到它的血还是可以配出来的。”
“然而紫貂太灵敏,通常很难捕获。”
“你是想来炫耀什么?”
“这个解药,同时也对许多其他的毒有效,至少可以暂缓发作,磨成粉还能促进伤口愈合。”
我拔出瓶口塞子,倒几粒在手心,闻了闻,有泥土的味道。
“这么好的东西白白给我?”
“如果那天有它,也许你的师弟就不会——希望你以后能用得上,不,最好是用不上。”
“人命在天,谁也争不过。”把药丸尽数装回去盖上塞子,“不过一般说来我不拒绝人家送上门的好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