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星尽》林颜筵

9、忘川

　　刚出小巷，流云就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然而落地之前却又一双手撑在了地上。虽然两人都已长时间未曾进食，洛淅还经历了多次血雨拼杀，但流云还是个少年，身子未完全长开，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比不得洛淅这个训练有素的王牌杀手，又加上哭了许久身体虚弱，自然饿得难受。
　　然而即便如此，在她回身之际，却仍看见男孩用手撑着地竭力想要爬起。
　　感觉到她的注视，流云努力站直身子，顺了一口气急忙解释：“姐姐，我不是若不禁风，只是实在饿得不行……”
　　“知道。”洛淅点点头，语气冰冰冷冷，“我带你去吃东西。跟上。”
　　因为身上没有多少银子，洛淅只带流云吃了碗牛肉面就上路了。她只身来到这里，孤独一人，举目无亲，更不知道以后如何度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不知道要过多久。
　　“姐姐，我们要去哪儿？”
　　“没想过。”平时做杀手时总是诸多谋略安排，凡事都要想好一切再动手，现在再也不复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身份，难得任性一次。她偏指东，“往那边走吧。”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我们为何要去太阳升起的地方？”
　　“因为有光。”
　　“姐姐喜欢光？”流云偏着头反问。看洛淅不回答，他又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衣服，又问了一遍。
　　“有光就有希望。”洛淅步履安稳，没有停顿，大步向前，夕阳下的影子拖得很长，重叠在流云身上，交织出模糊的画面，“飞蛾即便付出生命也要扑火，正是因为它们对光和热的追寻。那是很多人生命最终的意义。”
　　“那姐姐呢？”流云小跑两步，跟上洛淅的步伐，“姐姐也是那样吗——为了光明和希望，不顾生命，不顾一切？”
　　洛淅似乎瞥了流云一眼，然而夕阳似血红艳，映得少年眼花，没有看真切。
　　“姐姐？”他又问了一遍。
　　“当然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已对那些失去幻想了。除了活着以外，我们大概再不会任何东西感兴趣了——包括权力、地位、金钱、感情。”
　　“不可能。”流云倒是嗤之以鼻，满脸的不赞同，“世上有多少优秀的人是不爱这些的？你看中原忘川洺主、西域罗汉神王、苗疆毒蛊教主……这些个人中龙凤，不全都为了名利和地位拼尽一切么？”
　　洛淅听着他的话。虽不知道忘川洺主、罗汉神王、毒蛊教主都是何人，但并不妨碍她理解他的意思。
　　“你不会懂的。”洛淅忽而低了低声音，“怎么说呢……那些，只不过是活着的附属品罢了。既然存活在世上，怎么也要活得精彩一点。但这些身外之物其实并不重要，不过是用来安慰自己‘我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罢了。”
　　这些话便如她的人，这般噬心刻骨，又这般风轻云淡。
　　流云出奇得没有反驳，而是陷入沉思，睫毛在夕阳光下显得浓密细长。正值青春年少的孩子露出这样沉凝的表情本应奇怪，但放在流云身上，却没有一点违和感。
　　洛淅敏锐地观察到了他所有的神色变幻，然后，不着痕迹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有种细细的、细细的悲哀忽地从心壤里冒出来。
　　流云蓦地抬起头注视洛淅，说道，“我懂。姐姐，我懂这些话的意思。”
　　“我知道。”洛淅没有动弹，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温柔隐忍，就好像她正在抚摸他的头顶一般慈然。流云的面孔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纯朴，纵然遭逢大变沦落至此，然而那种让人向往的明亮却仍没有从他的眼眸中褪去。
　　但她却知道，不远了。那明亮褪去的日子，不远了。
　　洛淅注视着他，就像看着过去的自己，“我知道你懂。因为，你和我……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他注定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他具有成为一个霸主、一方枭雄的全部优势。至于那碍事的单纯和明亮……总会磨尽的，再多的勇气与热情也会消磨殆尽。未来这么长。
　　“你注定要和我们走一样的路。”洛淅说。脚下步子不停。
　　洛淅说这句话的时候，流云正看着她。他感到很奇怪……这句话，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熟悉感叫做“直觉”。
　　在未来的某一天，还会有一个同她一样孤独的人对他说出相同的话。
　　而那一天，已经很近了。

　　月影横斜、暗香浮动。暖殿里的烛光柔和瑰丽，入眼宁静。高台上摆放了一张华丽的躺椅，上面铺着雪白的波斯绒毛毯子。躺椅旁边是一张几案，放着来自异域的千金难求的名花——这些奇花异草，谁得了不是好好供着？又怎会像眼前这般随意摆放在屋内。
　　如此梦幻怡人的地方，却站着江湖上最冷漠的一群人——也是站在巅峰的一群人。他们手里操控着别人的生死，谈笑之间便可令风云变色。
　　萧眉娘斜倚在躺椅上，目光似嘲讽非嘲讽，斜斜瞅着下面几个跪着的人。几个跪地之人屏息静气，静候发落。
　　如果此时有个懂武功的在，怕是立刻就会吃惊出声——且不说主位上明显身份高贵的女子，就是那几个跪在地上如同属下一般的人，竟也是武功十分高强的人物！
　　萧眉娘啜一口茶水，似不经意地笑道：“你们谁给我解释解释，这次仪式举行得这么隐秘，为什么还会被破坏掉？”
　　台下几个人人静默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沉声回道：“堂主，据我们这些日的调查，似乎这次仪式是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女子破坏的。”
　　“哦？”女子眼波流转，冷笑，“前几次‘寻墟’仪式是我们忘川宫亲自主持，被老对手知道后破坏了倒也不奇怪。但这次，我们把‘寻墟’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组织，甚至那组织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主持的究竟是什么仪式，居然还能被人找到并将其破坏？”
　　“我等惭愧，实不知那女子从何出现。只听说是……从天而降。在其破坏仪式后，还只凭一人将那组织的人杀了个七七八八。”
　　“哈！倒是好本事！从天而降？能够闯过我们外围的布置直接出现在仪式上，又身手高强杀人如麻，连你们这等本事也调查不出身份，她是那传说中的罗刹吗？或是你们太愚蠢了？！”她口气越说越厉，蓦地站起身来，凌冽的气势对着那些台下人席卷而来！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于闪躲，所有人都硬生生承受她一击。
　　为首的一人微微躬身：“谢堂主责罚，我等羞愧。”
　　萧眉娘虽然仍是气愤，却也不由得生出丝丝微妙的得意——如此冷静的几个人，临生死而色不变，多么残酷，又多么优秀。
　　她挥挥手：“既然坏了事，自己应该懂得接受惩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忽然流露出微微惊惧的神情，“若是被虞归大人知道这次事情又不成功……”
　　猛地转身，“你们就等着受刑而死吧！好了，现在可以各领惩罚了。”说着便大步走出暖殿，丝毫不担心台下几人会不会自觉领罚。
　　气氛有点沉静。
　　台下几人中，为首的那位高大男子眼里初次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嘱咐着，“我是领头的，错便也最大。往后多派遣几个身手好的，盯紧那个女人吧，‘寻墟’不能再耽搁了。”他深呼吸，右手握剑，用剑柄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左肩，眼中忽然有悲壮而自豪的神色。其他几人也同时举起右手，拳头带剑柄狠狠地砸在自己左肩上，声音沉闷却铿锵有力。
　　这是忘川宫的最高礼节。像他们这样的小小属下，一生中只能享受一次。
　　在必死之前。
　　领头人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少年时，总梦想着能武功大成，打遍天下，成立一放大势力，纵横风云。这些虽然无法实现了，但这一生中，我能够踏入这忘川宫……也算是勉勉强强站在了江湖最巅峰了。”
　　他走出殿门，寻了处僻静的地方，豪气地笑一笑，“兄弟们，保重。”
　　剑出鞘，血光忽闪，无主的剑重新落回地上，随之一同倒下的还有一个沉重的身躯。
　　其他几人眼中悲哀之色一闪而过，深吸一口气，分了几个方向一闪而没，又各司其职去了。

　　世人评价忘川宫。令行禁止，浩瀚莫测，星辰在掌，日月可握，若有一怒血光落，天下风云齐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