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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缝隙 ...

  •   在这里居住了一天又一天,你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你相信一切都永不会改变。然后你离开了,一年,两年,当你回来时,一切都变了。——《天堂电影院》

      不过是上了半年的大学,谈不上眼界开阔了多少,然而潜移默化的思维方式已和姜彻的某些想法有了截然的冲突——确切说,是同整个锦川的氛围都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和亲戚们坐在一起,要回答无数次“学什么专业”、“毕业后怎样做”、“是否赚钱”之类的问题,程锐一开始还因着礼貌认真回答,后来却想着“干你何事”而默不作声,次数多了,大家都觉尴尬,程湘婷干脆不再勉强他招待客人。好在可以借婉君来转移话题,程锐看着他们要婉君跳个舞,又因小丫头畏畏缩缩躲在母亲身后的模样哈哈大笑时,感到通身的不自在。
      年前去买饺子皮,程锐被门口不排队的顾客挤到最外围,不容易钻进人堆里,又被推搡到一边,本想着等散开后再买,却发现不断涌入新的人。又或是不按站牌停靠的公交车、公共场合大声讲电话的中年大妈、过年时挤满商贩的脏乱差的街道……过去习以为常的安静小城,眼下却混乱无序,异常喧嚣。
      程锐坐在酒吧里,蹙着眉头说去超市买水果,称重时花了许久才排上队。一旁的姜彻笑他太老实,将他们大城市里文明人的习惯带了回来,末了又摸着他的头,安抚小孩子似的说:“小锐这是素质高,挺好。”
      如同衣领后质感粗糙的标签,只是一小块,却时时蹭着后颈,扎得他坐立不安。
      魏宁说:“这是因为矮瓜在学校干什么都得排队,还都有章程可依,所以回来就不习惯了嘛。”
      “也不全是。”程锐心想,在高中吃饭也排队。这大概是普遍的矛盾,从他这一代成长开始,就和老一辈观念迥异,上学越多,越拘泥于规则程序——倘若如此,并不至于到了这时候才感到不适。
      还有更为细微的问题在。他看看姜彻,并不说话。
      大学之前,和姜彻的谈话很少有冷场的时候,眼下却时有发生,想要找些话题,到了嘴边又不得不放弃。姜彻似乎也发现了这些,不再问他关于学校、父母之类的事,两人一起看电影,玩游戏,语言都浮在琐事表面。偶尔开玩笑,姜彻自嘲太没文化,理解不了,程锐都默然不语。
      似乎无形中被划分到了另外的阵营,“大城市前途光明的大学生”和“小县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程锐并不在乎其他人怎样看他,身为前者而感到的格格不入都微不足道,无法接受的是,姜彻也在两人中间划了线。
      程锐感到不安,又无可奈何。纵然在两人最为亲密的时刻,他在姜彻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楔子似的敲打时,亦感到距离是那样遥远。
      姜彻疼得脸色发白,一边骂着想踹开他,却在看清他脸上表情的时候,勉强放松了身体,抬高脖子去亲他。
      “想什么呢,要哭了似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脸上。
      程锐紧紧抱着他,深深地接吻,想要驱逐掉的不安反倒越缠越紧。
      末了,他趴在姜彻身上,脸埋在他颈窝里,低声说:“你答应过的,会爱上我。”
      姜彻抚他头发,笑着说:“都他妈这样了,你还想干嘛?”
      程锐沉默,使劲咬他锁骨,眼睛泛红,发狠道:“再来。”
      “我操,你他妈不睡了?”
      “不睡,”跨坐在他身上,手指和嘴唇都用上,竭力讨好着,却不敢看他眼睛,“哥。”
      姜彻绷紧了脊背,喉间模糊地应了一声。
      “我爱你。”想要将这人弄死。
      “要是真的,”姜彻声音断了开来,“你就给我轻点。”
      “不要。”弄死就好了。
      “妈的,死孩子……”
      程锐又咬他嘴唇,将他的话吞掉,柔软的舌头纠缠在一起,他抬眼,忽看到姜彻眼角的泪,登时放缓了动作。
      “怎么了?”姜彻微微睁眼,问他。
      “没,”他倾身舔掉,停了下来,轻轻抱着他,“困了,睡觉。”
      姜彻奇怪,看他老实了,也不多问,很快便睡去了。
      程锐睁眼,小心翼翼啄他的嘴唇,心想:请爱上我吧,快点,再快一点。
      在那道缝隙无法弥补以先。

      年后姜彻兄弟三个吃饭,程锐没过去。傍晚回来,姜彻喝得酩酊大醉,程锐给他收拾,听他喃喃自语,口齿不清,只捕捉到“相亲”、“兄弟”之类的词。程锐问他发生了什么,姜彻抬眼看他,傻笑着捧上他脸,亲了亲说:“别闹,听话。”
      程锐将人扒了干净,被窝严严实实掖好,下楼找魏宁。
      魏老板手边一盘瓜子,边嗑边道:“我真成你俩爱情导师了,回头给点咨询费呗。”
      程锐笑不出来,问:“他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魏宁乐了:“怎么会,他疼你还来不及。”
      程锐蹙眉,别扭道:“我去上学,他都没有打过电话。”
      魏宁想了想,唯恐天下不乱地笑着说:“那段时间,他忙着相亲,没空。”
      程锐愕然,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魏宁欣赏够了他的表情,才拍他肩膀,笑道:“逗你呢,他跟你毛哥说,没门,他心里就你一个,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程锐还想说什么,电话响起,魏宁接了,刚讲两句话,便看向程锐,话筒递了过来,说:“找你的。”
      头一次有人将电话打到酒吧来找他,程锐疑惑着接过,刚说了声“你好”,便听到那头笑呵呵的声音:“可算找到你了。”
      程锐惊讶道:“周子文?”
      “真不容易,能听出我声音,”隔着话筒,都能想见周子文说这话时的悠然得意的神情,“我打到你家,你妈妈给了我这个号码,程锐你赶紧买个手机吧,真难联系。”
      程锐随意应了一声,问他有什么事,忽瞥见魏宁摸着胡子,一脸别有深意的笑容。
      “快开学了,问问你什么时候过来。”
      避开魏宁的视线,程锐淡淡道:“元宵节以后。”
      “早点过来吧?”
      “有事?”
      周子文笑着说:“想你了呗。”
      程锐脸一黑,下意识看向魏宁,他低头翻杂志,并没看过来。周子文平日说话就是这种轻浮调子,程锐早已习惯,当他是玩笑话,不以为意,只是说:“没事我就挂了。”
      “别呀,”周子文忙道,“说正事呢,开学前大家要联谊,我答应了别人把你叫上,刚好元宵节和情人节挨着,就定那两天,你就早一天过来呗。”
      程锐立刻说:“不去。”
      “怎么不去?寒假又没事。刚好外文系有不少好看的姑娘也来,人家指名要我带上你。给个面子嘛,看在我专门找你,打电话的情况下?ok?”
      “你女朋友呢,去联谊?”
      周子文笑得随意:“年前刚分的手,这不正好物色下一个。”
      程锐默然。这人跟女朋友打了一个学期的甜蜜电话,分手竟出乎意料得利索,说不定是腻歪话都说完了吧?学生间恋爱,对未来视而不见不管不顾,甜蜜的时候恨不得整天腻在一起说一万遍我爱你,分手了也利利索索从此相忘江湖,各走一边。程锐想想楼上喝醉的人,做不到。感情又不是大萝卜,一刀下去说断就断,太潇洒了,不是没真心,就是藏太深。
      他这边若有所思,那头周子文已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末了擅作主张道:“那就说定了啊,早一天去,寝室见。”
      程锐回过神来,还想回绝,他已经一个“bye bye”挂了电话。
      他将话筒放好,魏宁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挺甜蜜。”
      “你想多了。”
      “专门打过来要你早点回去,这么殷勤,非奸即盗。”
      程锐直接无视,接上之前的话题:“我觉得不对,姜彻哥是对我很好,但……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没有各种纪念日,没有外出约会,没有腻在一起甜言蜜语,很多时候无话可说,像是过了七年之痒的两个老头,三句话不离吃饭睡觉之类的琐事,此外竟无其它。程锐叹口气,说:“我室友和他女朋友就不是这样。”
      魏宁会意,嘲笑道:“你这么黏人,是嫌阿彻关心不够?真像个小姑娘。”程锐烦躁地抓抓头发,刚想反驳,又听他说:“你俩认识这么久,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老夫老妻多好,还想多腻歪?那个怎么唱来着?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共度人世繁华?”
      程锐过滤掉废话,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作罢。他像个被惯坏的孩子,对姜彻执着得很,偏偏又软弱犹豫,不敢面对问题。
      寒假余下几天,依旧不咸不淡地过。偶尔闹些不愉快,也不过是程锐恼他那副大人态度,或是想到他不知多少次的相亲,自己生些闷气,见姜彻全无察觉,只得作罢。再别扭的时候,床笫之间故意折腾两下,一看姜彻不舒服又吓得赶忙认错。一切都像是他自己的独角戏,心里闹得天翻地覆,姜彻只当他耍小孩子脾气,不以为意。
      其实有些时候,姜彻也感觉他在闹别扭,只是佯装不知,而后一看见臭小子委委屈屈畏畏缩缩的模样,便无可奈何,顺水推舟地将问题一带而过。他知道程锐不安,却懒得管,心想自己已算是仁至义尽,不需要全心全意哄他——万一臭小子卖了乖,真要缠他一辈子,着实头疼。
      魏宁旁观者清,见姜彻也按兵不动,话不多说,完全是看戏的态度。
      开学将近,程锐犹豫再三,还是买了元宵节前的车票,一来周子文又打过几次电话,磨得他只得应了,二来和家人、姜彻的相处都让他感到不自在。
      坐车那天,程湘婷去送他。上了长途汽车,看着身边景物一一后退,那人始终没来,他倒没有太大失落了。
      早知如此。

      大一下学期依旧很忙,周子文的社团,张明宇的雅思,李霄之的篮球队,学校里让人眼花缭乱的事情太多,程锐适应了快速的生活节奏,电影也看得少了。原本一周一次的电话,间隔逐渐拉长,程锐想到寒假里的相处,又知道姜彻不会主动联系他,便有些心灰意懒,手机也没有添置。
      直到末考将近,忽接到姜彻电话,程锐才想起好久没联系了。再一想,时间飞逝,白驹过隙,真是这样。
      那头熟悉的声音笑着说:“这是你们学校东门吧?一排杨树的这条路。”
      程锐讶然,竟觉得鼻子酸了。

      姜彻挂掉电话,走到报刊亭旁边,点了支烟。正在摆弄杂志的女人操一口东城口音,立马说:“同志,公共场合不能抽烟,麻烦您到别地儿去。”
      他慌忙拿开,说了声对不起,环视一周找垃圾桶。校门口人群来来往往,害怕程锐找不到,扔掉烟头后又赶快拐回来在亭子边站好。不抽烟就有些拘谨,不知道手放在哪里,姜彻下意识地摸兜,蹲下去又站起来。天气很热,从地铁站出来没一会儿,T恤就贴在了身上。他拽起领口想擦个汗,临了又觉不雅,收住动作,用手扇了两扇。
      程锐一路狂奔,隔着大门看见熟悉的瘦削的身影,不知觉放慢了脚步。姜彻松松垮垮站着,白T恤和牛仔裤,跟个学生似的。他抬头看过来,两人视线相对,程锐看到他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带着笑容。
      程锐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说:“怎么会突然过来……之前也不说好,幸亏这时候没课。”
      “你们星期天还有课?时间有点赶。”姜彻笑笑,从脚边的包里取出一袋水果给他,“在路边买的,你掂回去吃。本来想带点儿别的,怕坏。”
      程锐接过,问:“现在就走吗?”
      “一会儿还得去医院,离你们学校挺近。现在嫂子在那边,我想着来看看你。”李成庆这两年断断续续地住院,开春后得了感冒,又发展成肺炎,送进县医院治了一段时间,医生又建议到大城市看看。毛子女儿也不舒服,他要照顾,便让姜彻陪着来了。刚下火车就奔医院,忙了一上午,姜彻才抽空看他,没怎么休息,风尘仆仆的。
      程锐看着他,想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上课?”
      “实验室的事情,我只是打下手,不去也没关系。”
      姜彻伸手揉他头发,说:“那怎么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回去吧,我就是来看看你。”
      程锐不说话,低头站着,抿紧了嘴。
      人群熙熙攘攘的,姜彻很快收回手,看看时间说:“见过了,快回去吧。”
      程锐把一兜水果换了手提着,低声说:“我很想你。”这话有些违心。真正想他的时间越来越少,理由是太忙。但一听到声音,见到他,那些想念喜爱的心情就蓦地涌上来,沸腾翻滚,好像从来都是这样。
      “多大人了。”姜彻笑,有些疲惫。一夜火车,要留意病人,便没睡好。
      程锐没留意,继续说:“我跟同学打个电话,让他替我去实验室。我跟你去医院。”说罢抬眼看着他,目不转睛。
      姜彻无奈,垮下肩膀又说了一句“多大了”,转而对报刊亭店主说:“大姐,我再打个电话!”
      程锐立刻笑了,过去打进寝室里找周子文。

      李成庆躺在病房里睡了,大夫说有待观察,情况不太好。林柏月脸色苍白,死死撑着,不肯掉下泪。姜彻站在一边,想抽烟,掏出来又放回去。程锐抓过他的手,靠在墙上不作声。他对医院并不陌生。陈年旧事浮上心头,红红白白,多是寂静无声,带着说不出的压抑。
      三人坐在一起,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便都沉默了。林柏月坐在病床边给丈夫擦脸盖被子,姜彻说出去洗把脸,起身便走。程锐站着,看到他背后因为倚墙而蹭出的白色。
      晚上姜彻去买了晚饭,三人草草吃了,姜彻要送程锐回去。林柏月送他们下楼,面容老了好几岁,还要带着笑容,说两个人不容易见面,好好叙叙旧,不用急着过来。
      程锐想到什么,脸上一阵发烫,说不要担心,庆哥总会好的。
      晚上凉快很多,回去的路不远,两人并肩而行,晚风吹过,路边有不少纳凉的行人。姜彻问起学校的事,说了两句又沉默了。学校的事他不懂,家里的又无话可说,谈话越来越短,见面后的激动退去,是一片平淡。程锐看看天色,城市的灯光映衬下,天空带着浅浅的红,他想起锦川的天空,特别是姜彻放电影的乡下,夜色是深沉的黑。
      姜彻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听见他说:“我以前骑车到锦川东边,有时候大晚上的,天很黑,不过能看见星星。”
      “咱那边天气多好,跟这儿不一样。”
      程锐嗯了一声,又说:“那时候特别想出来看看。特别是我爸……”在医院里气氛太过沉重,眼下提起这件事,他发现依旧难以开口,“我觉得不在锦川,离他越远越好。还有我妈,那时候挺烦她的。”
      姜彻点头。
      “东城挺好,前几天他们说以后工作,好多人都想留在这儿。我觉得也好。”
      “多好,呆在咱们那儿就一辈子没出路。”
      程锐停下来,转而看着他,目光幽深专注:“不说这个……哥。”
      “嗯?”
      “今天我们能不能一起睡?”
      姜彻笑了:“你明天不上课?”
      程锐抿着嘴,说:“我们学校附近有很多便宜的旅店,今天一起睡好不好?”
      兔崽子整天心里都想些什么——姜彻本想这样说,不想话到嘴边,成了一声浅浅的叹息。

      绕到校园南边阒静的街道上,找了家偏僻的旅店,程锐和他一前一后进去,和前台服务员说话的时候,几乎不敢抬眼。拿了钥匙上楼,姜彻笑他到底是个孩子,程锐不服,憋了口气,甫一开门,就将人拽进去,堵上了嘴。
      这番缠绵忽得唤起了所有的想念。
      程锐以为自己还在委屈,感到绝望,却在这时候,脑中一片空白。
      是我的,都是我的。他到底还是来了。
      忽略掉他来的原因,程锐因他的到来,满怀感激,热泪盈眶。
      折腾到半夜,姜彻睡了片刻,迷迷糊糊睁开眼,身上压着的体重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翻身看到程锐沉睡的脸,心里登时五味陈杂。程锐已经是大人了,轮廓愈发清晰。他剪了新的头发,刘海垂下来扫到眼角,姜彻伸手撩开,把人弄醒了。
      程锐眯着眼睛,在他颈间蹭蹭,懒懒地说:“困。”
      姜彻打个哈欠,坐起身说:“你睡吧,我得去医院。”
      程锐不依,抱紧他的腰,喃喃道:“哥,喜欢你。”
      依旧是小孩子的习惯。姜彻低头,打量着他的睡颜。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睡相还这么幼稚。外头的霓虹灯影从窗帘缝隙中流泻进来,洒在他脸上。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轻轻按摩着,臭小子发出舒服的哼声。
      真是个孩子,他想,而后起身,拾起衣服,轻手轻脚地穿,下楼结了账。

      考试将近,程锐确实很忙,接下的几天少有时间能够见面。魏宁需要人手,姜彻不能一直呆在东城,李成庆的姐姐过来接班,他便要回去了。临走前来学校看他,特意挑了午饭的时间。程锐要请他在学校吃饭,姜彻说好,开玩笑道:“这下我也算是进过大学的人了,回去能跟别人炫耀炫耀。”
      程锐随口说:“又不是多好的学校。”
      “怎么不是?别人都说我有福气,弟弟这么有出息。”
      程锐撇撇嘴,不作回答,让他在食堂坐好,自己跑去打饭。姜彻看着周围忙忙碌碌的大学生,再看看程锐,笑着想自己果真是老了。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
      程锐端着餐盘坐下,把筷子递给他,说:“我记得你喜欢这个,学校做得挺好吃的。”
      姜彻开吃,说确实不错。
      两个人开始没多久,有人走过来在一边的空位置上放下餐盘,问:“请问这里有人吗?”
      姜彻抬头,对方是个笑容温和的青年,衬衣笔挺,非常精神。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程锐已经开了口:“你怎么来这边吃了?”
      “刚从实验室出来,”青年笑着说,已经坐下,看向姜彻,问身旁的程锐:“你家人?”
      程锐点头,对姜彻说:“周子文,我跟你说过的。”又转向周子文,道:“……我哥哥,姜彻。”
      周子文笑着跟姜彻打了招呼,又对程锐说:“你哥哥比你帅。”
      “那也比不过周富帅。”近墨者黑,平日里习惯了相互调侃,程锐脱口就出。
      “哪里哪里,锐锐你真是客气了。”
      他的称呼让程锐一愣,刚想反问,周子文已经换了话题:“今天师兄说那个实验不太对,分子式出了问题。”
      程锐皱眉,问:“之前不是一直都很顺利吗?哪个步骤错了?”
      “可能是反应温度不太对,下午要重新做,还有试剂的问题,你上次考虑哪个来着?”
      两人很快讨论起来,周子文拿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程锐认真地看,不时提出问题。姜彻吃着饭,不时看看程锐专心的神色,始终没有插话。
      “大概是这样,”周子文敲敲手指,结论性地说,“虽然idea很赞,但实际过程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过我们只是搬砖,也没办法做到更好了。”
      “也是,毕竟只是个想法。”程锐点头,视线扫到姜彻,忙解释道,“是一个师兄的课题,我们在帮忙。大一本来不能进实验室的,所以就是打个杂。”
      姜彻点点头,夹了菜到他碗里,说:“挺好,说明你在学校好好学习了。”
      冷落了他,程锐有些尴尬,低头继续吃饭。
      周子文看看两人,又笑着说:“是我不好,不该在饭桌上说这个。姜彻哥是特意来学校看程锐的吗?还是在这边工作?”
      姜彻咽了嘴里的饭,回答说:“我在程锐老家那儿上班。”
      “那您是做什么的?听程锐说锦川那边很棒。”
      周子文的笑容太温和,让人没法拒绝,姜彻老实说:“不比你们上学的,我都干些体力活。”
      “这样,”周子文点点头,又看向程锐,“对了,大二开始选实验室导师,已经要报名了,有想法吗?”
      并不想和周子文讨论关于姜彻的事,程锐松了口气,很快答道:“还没想好,不考虑研究方向的话,也不一定非要进实验室。”
      周子文耸肩,说:“有了好的导师会比较容易发paper吧?总比自己做要好得多,也有利于保研和出国,我看你在这方面挺有能力的。赵老师很喜欢你,特别是你上次的pre,他说很有想法。不过赵老师有点严厉,跟着他会很push吧,竞争压力太大。”
      “他的方向不太感兴趣,我喜欢向老的课题。”
      “那咱们一起报向老,我已经down了报名表,给你一份。向老人比较nice,比赵老师开放,不过估计有点困难。人应该挺多的。”
      程锐看看姜彻,摇摇头继续吃饭,说:“回寝室再说。”
      周子文耸肩,笑笑说好,过后端着盘子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一会儿还有课,我先走了,回头再说。”
      程锐说好,转头迎上姜彻的目光。他已经吃完了。程锐一阵莫名的心虚,随便夹了两筷子饭吃完,说:“对不起,他就是……那种人话有点多,所以就……”
      “没事,”姜彻擦擦嘴,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我得去火车站了,你们快考试了吧?好好复习。”
      程锐咬着嘴唇,起身送他。
      姜彻路上又叮嘱了几句,程锐乖乖答了,心里颇不是滋味。送到地铁站,姜彻看路边卖桃子,又买了一兜给他,才走下车站,一拐弯就看不到了。程锐提着袋子站在路边,不想回学校,燥热的风吹过来,裹在身上,黏黏糊糊的。

      他回想起记忆里的每一个夏天。十几岁的心事和秘密一点点涌上来。蝉鸣,风扇,凉席,汗水,偷偷摸摸的亲吻。忽然明白了尴尬和沉默来自何处。
      那是是从身体开始的依恋,却没有更为深层的交流。
      没有爱情可以凭借拥抱和亲吻持续,等燥热的少年心性退去,维持这段关系的惯性也就消失殆尽。
      从十几岁就开始纠缠暧昧的问题,在时间的摩挲下终于彻底暴露,强迫着要他直面。
      程锐感到痛苦。
      他翘课,到湖边坐了一下午。很多情侣从身边走过,甜言蜜语,打情骂俏,说着永远之类的承诺。一个女孩儿给外地的男朋友打电话,哭得稀里哗啦。
      他喜欢姜彻,并相信再不会这样喜欢别人。然而眼下有了一下午的时间来想念他,却发现无从想念。
      为什么?真正的爱情该是怎样。怎么就知道那不是年少冲动,不是一种习惯,而肯定是爱呢?他喜欢姜彻,因为从小就在一起,姜彻像是光,从新的世界洒进来,伸手就可以抓住,又暖又亮。姜彻那么暖,总是笑着,怎样撒娇胡闹都可以,他都会原谅他。
      然而除了和自己相关的部分,程锐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他没有试图去了解过这个人——身体上亲密到无以复加,哪里会疼,那里会痒,哪里会舒服,而身体之内的部分,却不知道该触碰哪里。
      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恍恍惚惚又想起父亲。
      真正的相爱该是怎样,没有人教过他。想要的东西就要抓紧,抱在怀里,之后该怎样珍爱,没有人教过。
      直到暮色四合,带着淡红色光芒的夜幕坠下,他还没有想明白。
      他看着姜彻离开,竟觉得再也抓不住他了。

      周子文拎着东西找到这里时,看到程锐将脸埋在腿上,一动不动。夜色将他整个人埋在阴影里,周遭没有光。
      他走过去,坐在一边,开了罐啤酒递过去,说:“想什么?”
      程锐没有接,哑声道:“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周子文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慢悠悠地说,“哭了?”
      程锐没有吭声。
      周子文伸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长长舒了口气,说:“你这个样子,失恋了似的。”没有人搭理,他也习惯了自问自答,兀自说下去,“真让人心疼。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这人怎么跟不高兴似的。你知道不高兴吧?就那个动画片。”
      程锐坐起,拿开他的手,沉默着。
      “程锐,我就是想问问,那个人真是你哥?”
      程锐偏过脸看他,眼神警惕,问:“不像?”
      周子文耸肩,笑着说:“像,是你哥挺好。我们继续。李霄之有没有跟你说过,离我远点?”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他挺罩着你,居然没说过?”周子文回望着他,淡淡笑起来,不同于平日那些夸张的刻意的笑容,他笑得很轻,带着温柔,“我高中的时候,就有人传,说我是个gay。其实有点不对,我是双,不过反正都一样。你别那种眼神,我就是说——”
      他伸手按着程锐的肩膀,神色认真,慢慢将脸凑过去:“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但是又不在身边。不管他是男是女,你挺苦恼吧?异地都是这样。不如和我试试,我会让你很舒服。不用负责任,不用约会,不用吃饭,不用……or whatever,约炮的复杂程序都省了。”
      程锐呆住,恍惚间已感觉到他炽热的呼吸扑上来。
      “程锐,我有点心疼你,听话。”周子文低声说,凑上去亲他的嘴角。
      程锐闭上眼,想着很多年前的夏天。
      为什么会想要去亲他?
      只是身体的冲动?青春期问题?
      身边有很多人,谈情说爱,亲吻拥抱,随后潇洒分手。为什么要亲吻,为什么要恋爱?为什么?
      如果只是身体的冲动,那为什么,为什么一定得……
      他睁眼,一把推开他,微微喘着气,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喜欢男人。”
      周子文又笑,眼角上挑,又去摸他的脸,低声道:“别闹,我知道你是。听话,只是亲一下而已。我会让你很舒服。”
      他的声音让程锐感到烦躁。程锐挣开他的手站起,使劲擦着脸说:“周子文,我跟你不是一类人。”
      周子文愣住,随即笑着说:“你是说,你不是个弯的?别闹,你们俩这几天没少去旅馆。你在上头?我看那小子挺疼你的,总不至于让你在下边吧?”
      程锐吃惊站定,目瞪口呆看着他。
      “只是上床而已,我又不想跟你恋爱,那家伙走了,总是有需要的时候。身体和感情完全是两码事。”
      程锐看着周子文的无所谓的笑容,不知作何滋味,只是摇摇头,站起来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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