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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筝和少年 ...

  •   你每天都在做很多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决定,但某天你的某个决定就能改变你的一生。——《西雅图夜未眠》

      程锐看的第一场电影,是《闪闪的红星》。
      他搬了小凳子坐在人前,仰着糊了一脸劣质棉花糖的脑袋,睁大眼睛注视着屏幕上潘冬子巨大的脸。他还没有看过露天电影,满心好奇。
      冬天的乡村不到六点钟天就黑了,只有打场边孤零零的桃树上不甘寂寞地挂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泡。幕布前,放映员姜彻借着昏黄的灯又检查了一遍机器,探头扫一眼场上稀稀拉拉的几个观众,对师傅说:“这边儿也没人看,要不明天那场不演了吧?”
      姜彻的师傅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老头,手脚麻利,走路带风。老头一只枯干的大手在他脑袋上狠狠一拍,吐了口唾沫,浑浊的声音说:“给了两天的钱,没人看也得给我演够了!”
      姜彻揉揉拍红了的脑门,跳上三轮车问:“还是《地道战》?我喜欢《精武门》。”他说这话时抬手一抹鼻子,伸出双臂摆了个李小龙的经典造型。
      老头从怀里掏出火柴,背风点上烟,一番吞吐,叹息似的长长舒一口气,说:“整天打打杀杀的,看腻了。明天放《魂断蓝桥》,带了没?”
      姜彻白他一眼:“你都看三十遍了。”
      “哼,三十遍?哪一遍你不都是盯着人家玛拉的脸,搞得口水都呼脚面上了。”
      十七岁的姜彻撇嘴,揉揉在夜里冻僵了的脸,躺在三轮车后斗里拉了张毯子睡觉,棉帽子翻起来扣在脸上挡风。白天忙着整理东西擦洗机器,实在是累得很,得空就想躺一会儿。
      他这边正呼呼大睡,连带着做了好几个少年美梦,却突然感到有风直扑到脸上,本就冻裂的皮肤一疼,姜彻一个激灵坐起来,睁开眼看见身旁占了个小男孩儿,剃了葫芦头,脸上跟花猫似的有几道黑。见他醒了,小孩儿把手里的棉帽子还给他,问:“你们明天还来吗?”
      姜彻把帽子接过来,正要戴上,又看看他没几根头发的光脑袋,把帽子扣上去,揩了把鼻涕,说:“来。明天演《魂断蓝桥》。”
      帽子太大,遮住了眼睛,小孩儿两只手抓着帽子边抬起来一点,仰头打量着他,又问:“那是什么?有潘冬子好看吗?”
      姜彻笑笑,从车上跳下来收拾东西,拍拍他说:“那是爱情电影,你估计看不懂。不过挺好看。”
      小孩儿点头,说:“我明天还来。”
      “这不是那个城里的小孩儿吗?怎么,喜欢电影啊。”两人循声看过去,老头子正抓着裤腰带从打场那边过来。把衣服掖好,老头习惯性地伸出手要拍小孩儿的脑袋,被姜彻拦了下来。
      “你家在哪儿?一个人?”姜彻把他头上的帽子又扣了扣,问。
      小孩儿仰头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又黑又亮:“我叫程锐,我家在东村六组,我妈妈在家里等我。”
      姜彻拽上他一只胳膊,对师傅说:“我送他回去。”
      “去吧去吧,别给人弄丢了。”师傅大手一挥,转而张罗着收拾东西。
      程锐个子很小,比姜彻低上不少,被他拽着胳膊走路很是难受。偏偏姜彻走路像他师傅,步子大,走得又快,程锐跟不上,只能可怜兮兮地踮着脚一路小跑,像只小鸡子似的。走了好一会儿,姜彻才意识到,停下来放开他的手腕,伸出食指让他握着,放慢了速度。程锐不说话,乖乖拉着他,低头走路。姜彻有些不好意思,放软了声音问:“你多大了?从城里来的?”
      程锐仰头,乡村路上没有灯,看不清楚他的脸,便又低下头说:“六岁半。我妈妈回来看外婆。她生病了。”
      姜彻哦了一声,说:“看不出来啊,你个子这么小。不好好吃饭?”
      程锐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那个机器,”他一只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接着说,“是不是很贵?”
      姜彻猜他是问放映机,回答道:“我不知道,那本来是政府的。我师傅只负责放。问这个干吗?”
      “我也想要一个。”程锐笑起来,“那个东西真好。”
      “你可以租录像带。”姜彻想起出租屋里的那台录像机,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程锐又问:“爱情电影是什么?”
      姜彻一愣,想了想说:“你明天来看就知道了。”
      程锐有些得意,握着他的手轻轻甩了甩:“电视上演过,我知道,就是两个人亲亲。”
      姜彻一挥手不客气地拍他脑门,说:“知道还问我。”
      程锐揉着脑袋,乖了。
      两个人走了十来分钟,隔了很远姜彻就看见程锐指着的那户人家。门口有个女人站着,门楼里昏黄的灯映着她,一半身子埋在阴影里。程锐拉着姜彻跑过去,大声喊妈妈。姜彻被拽到女人面前站定,还没开口,小家伙就扑进她怀里了。
      程锐的母亲很年轻,瘦削的瓜子脸很白,有着细长的眉毛和眼睛,打着卷的长发散在肩上。乡下冷,她穿了件暗紫色的大衣,脚上踩着过脚踝的短靴,小腿纤细修长,线条是女性特有的柔软。她抱起程锐,细声问:“你去哪里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不是告诉你,要早点吗?路上连个灯都没有。有没有跟人打架,被欺负?这里的孩子们都野,不定怎么玩,你别跟着他们瞎疯。”
      程锐等她说完,答道:“我去看电影了,是哥哥从我回来的。”
      程湘婷抬眼,看向站在几步外的姜彻,略微点头,说:“谢谢你了。”
      姜彻有些手足无措——他见过很多农村的姑娘和妇女,大都是灰头土脸的,说话中气十足,冬天裹在厚夹袄里,看不出一点属于女性的美,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连声音都是纤细温软的。他不知道该怎样和她打招呼,只能把手在裤子上蹭蹭,手指贴着裤缝站好,忘了说没关系。
      程湘婷抱着儿子轻声问了几句,又见这少年拘谨的神态,轻声问:“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天这么晚了,冷得很。”
      姜彻忙说不用了,转身就走。程湘婷也未挽留,拉开铁门,上好闩,看见程锐头上的帽子,才想起来问:“这帽子是姥姥家的?”
      程锐摇头说:“是那个哥哥的。”
      程湘婷不再追问,接连亲他两下,埋怨他不该乱跑,让自己担心。程锐抱着她脖子,一言不发。程湘婷把他抱进屋,又细细问他这天都做了什么。听到程锐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到打场上的电影时,才明白那少年的身份。

      桃园村距锦川县城不远,姜彻来过好几趟。他打小就跟着师傅在周边各地辗转放电影,对每个村子都很熟悉。近些年放电影的村子少了,没有从前忙,可以留在一个地方两三天。白日里没有事做,就在村子里闲逛。说是逛,也不过是在乡间小路上溜达,从东边走到西边,要不了一个钟头。
      乡村的冬天很安静,路上没有几个人。天空又高又远,白茫茫一片,见不到太阳和云。姜彻晃晃悠悠地走,想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师傅最近有些咳嗽了,要提醒他吃药;马上就要开春,该交房租了;回家了看看录像机还能不能用,电视闭路费太贵,还是看录像带划算……《魂断蓝桥》里玛拉的脸突然跳了出来,苍白的秀丽的脸,占了一大张屏幕,挂着眼泪。路上人家的狗看见他,汪汪汪开始叫唤,也不动,只用黑眼珠紧紧盯着他。这一叫,把那外国人的脸赶走了,他又想起来另一张中国人的。真是好看的女人。
      然后是她抱着孩子和他说话的情景。
      对了,人家都有孩子了,多大来着?姜彻不自在地摸摸脑袋,这才想起帽子的事。他想去要回来,但显得太小气,只是一顶破帽子。冬天也快过去了。这样一想,心里那抹淡淡的惋惜就随着声音渐小的狗吠声一道消失了。脚下步子也轻快起来。
      师傅说他是个缺心眼儿,心里头的事儿来了就走,整天傻乐呵,指定没什么出息。
      等他闲逛到打场,遥遥就看见了昨天那个孩子——是叫……程伟?程辉?程什么来着?
      程什么来着正在放风筝。这在乡下不多见,现在又是冬天。那孩子在空地上跑来跑去,身后拖着长长的白线,三角形的风筝在扬着灰的土地上乱蹭。姜彻隔了老远,看见他脑袋上扣着的帽子因为太大而乱晃悠,随着他的跑动被掀起来,又重新扣上。
      天太冷,倒没有大风。他年纪又小,放不起来,只能徒劳地跑着。跑到头了就转神,看着地上的风筝扁起嘴,又抖抖绳子绕回去接着跑。姜彻望见他来来回回转了四五圈都没有成效,忍不住走近去说:“喂,这天里飞不起来。”
      程什么来着站住了转头看着他。
      虽然姜彻不记得了,程锐对他的印象却很深。脑袋上的帽子又厚又重,还带着长久未洗的味道。程锐看看风筝,又看看他,问:“为什么飞不起来?”
      “没风,你又跑不动。”
      程锐一手抬起帽檐,一手抓紧风筝线,仰头看着他问:“你跑得快不快?”
      姜彻摇头,又环视一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四周白茫茫一片,大概是因为天太白了。周围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似的。只有眼前这个孩子,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蓝色棉袄黑裤子,格外显眼。他问:“你就一个人来放风筝?”
      “我不认识这里的小朋友。妈妈还要看外婆。”程锐的眼睛很亮,期待地望着他。
      “外头这么冷……”姜彻打了个哆嗦,本想说神经病才出来乱逛,再一想骂了自己,便改口说,“我试试吧,放不起来就送你回去。”
      程锐开心地笑了,把风筝线递给他,乖乖站在一边。
      姜彻搓搓手,哈了口气,拉着线开始跑。他小时候倒常放风筝,后来四处跑,再没摸过,便学着记忆里的动作,抬高手臂起跑,不时回头看。程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地上打旋的风筝,大声喊:“再快一点!加油!就快飞起来了!”
      姜彻把步子迈大,身边的风呼呼吹过去。他转头,看见那只风筝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
      起风了。
      程锐拍着手跳起来,尽力仰头,望着白色的天空。那只风筝就在这一片纯白之中。
      姜彻更快地跑起来,像个撒欢的小孩子。他想起很久之前,小时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跑,一群朋友们快乐得像是鸽子。风很冷地穿过去,他感觉额头上冒了汗,棉袄里头的秋衣也黏在了身上。一直玩到累坐在地,他才把风筝收回来,缠好线递给程锐。程锐接过来,盯着他的手说:“烂了。”
      “嗯?”姜彻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指,天太干,风又冷,本就冻皴的皮肤被风筝线一划,留了好几道裂口。红色的血刚刚冒一点头,就凝固了。好在没什么知觉。他把手在裤子上一抹,站起来说,“没事儿,都没感觉。”
      程锐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伤口,小声说:“对不起。”
      “那有啥的,一点小伤。”姜彻拍拍他的头,看看天色,打算回去睡一觉——晚上不晓得又要忙到几点了。
      程锐看起来还是不放心,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跟着他走。
      姜彻把他送到家门口,临走前又瞥了眼帽子,终究还是没有要过来,转而问:“对了,你叫程什么来着?”
      程锐歪着头,说:“程锐,锐利的锐。你叫什么?”
      “姜彻。”少年得意一笑,“你知道张彻吗?我师傅就是按他的名字给我起的名儿。”
      程锐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对他挥挥手,转身跑进院子。
      姜彻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不经意间,看见程锐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樱桃树,枝桠伸出墙外。开花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筝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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