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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二

      天虽凉了,佳官却开始间或要雁回带他出去走动,雁回本有心拒绝,可转念一想他总在屋里闷着也对身子不好,便同意了。说来也怪,村里的景致本是看得烂熟再无新意,可有佳官在身边,一切竟就大有情趣,只觉连一木一草都鲜活亮丽起来。白衣如雪的清淡人儿,硬是叫这处小小桃花源添了颜色也失了颜色。
      雁回怕他着了风寒,每逢出去必给他裹上一件又一件,可层层叠叠地也不见臃肿,却愈发显得清减,惹人心痛。往往走不出多远佳官就没了力气,又不肯回去,他只好背了这不听话的小少爷四处转悠,好在去的都是些人迹罕至之地,倒也不会惹人注意。只是背上总似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的,害得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生怕一阵风来,佳官就不见了。
      两个人不大说话,佳官精神好时会呢喃着亲热一番,没精神时就俯在他背上睡着了,轻柔细弱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他的耳,有些砰然心动的痒。他会让佳官把双手放进他怀中暖和暖和,那双白皙纤细的手贴到胸口上时是冰样的冷,过很久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活意。
      出走时佳官把手头值钱的东西除了那串翠玉佛珠外都变了现银,居然也有五六百两之多。一户中等人家一年收入也不过十余两,按说本已足够过活。可现在要用到许多药材,价格实在不菲,时日一长谁知会怎样?雁回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他又是一介书生,又上哪里去弄钱来?晚上拥着佳官心烦意乱好容易才睡着,夜半又乱梦颠倒地醒来,猛睁眼时发觉原来佳官仍醒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盯着他,见他醒了忙忙地闭眼,却晚了一步。
      怎么还不睡?他轻抚佳官细致的脸颊——近来病怏怏地越发清瘦了,苍白不说,连眼睛都显得大了许多,只是指尖触上去仍是蔷薇花瓣般细腻柔软。
      佳官没有睁开眼,长长弯弯的睫毛微颤着在窗纱透进的碧色月光中投下许多黯柔的影,愈发显出秀丽温柔:没事……睡不着罢了。
      雁回怜惜地爱抚他修长白皙的颈精致的锁骨,习惯性地刚要探进衣内突然停了手:一时忘了你病着……什么也别想,好好睡罢,明儿我还陪你出去玩。
      似乎是想笑,要笑,可那个笑容刚有些朦胧的影就散开成眸中蒙蒙的水意,佳官轻声说:可是你……好久没……没抱我了呢。
      不想么?
      这三个字,佳官仿佛花了很大气力,说完后立时藏到他怀里再不肯出来了。

      怎会不想?雁回对自己苦笑,自问正是年少轻狂时候,又无柳下惠的修行,怀抱美人香草哪能不意乱情迷,可先前十日一次,佳官的身子已有些吃力,非歇个两三日不可,何况现在还病着,再折腾一晚……只好溺爱地拍拍他的头温声说:小孩子乱想甚么,乖乖睡觉,身子好了随便你上天入地都成。
      没事的……我……佳官细白的牙在唇上咬出没了血色的痕:真的没事……

      你不曾后悔我却已悔了啊……若没有我,你该会随雁归回江家罢。你为了我放弃昔日的繁华,我却不知自己能否陪你到白头。出生不久就有医生说过我先天不足,心脏孱弱,须忌大喜大悲,尚易夭折。如今大喜大悲历过,能活至十五岁已属难得。
      我不是怕死。
      我只怕我死了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
      但是说不出口,怎样也说不出口。所以想你抱我,所以想在你怀里把自己化成一湾春水融入你的眼你的心,让你一辈子都不会离了我去。
      可以么?
      不可以么?
      但是说不出口啊……
      终于还是什么都不曾做。

      第二天清晨起身时,佳官已洗过脸未及擦净,睫毛上还漾着水珠闪闪发亮,他翻身下床取过手巾细细拭去,蓦然发现佳官比春天时竟没长高多少。按说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正快,雁归不就……
      忽然胸口针刺似的痛了一下。
      佳官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乖乖地等他擦完,把手巾挂回原处才兴致勃勃地说:雁回,今儿去哪里?
      哦……雁回愣了一下才回答:去河边枫林罢。
      佳官微抿了抿唇:不是去过了么?
      我听李大婶说枫叶落了大半,倒也好看,但再过得两天就该甚么也没了。若是再不看今年大约就再瞧不到枫叶了。雁回说得不怕琐碎。佳官未听完已笑出来:好了好了,去就去么,哪来这许多废话。
      你先等等,收拾好咱们就去。雁回也笑,端起盆出去了。
      佳官无所事事地坐下来,手下意识地往桌上一放就是铛的一声清响,吓了一跳才想起腕上的佛珠,不免有些心疼,查看一番却也没甚损伤。捻动着不由得就习惯性地想起曾日日吟诵的经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
      忽然就哆嗦了一下:死……
      如何才能心无挂碍,五蕴皆空,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但雁回端了药进来时佳官仍是一脸的恬淡从容,喝药时的温顺爽快让雁回也有些诧异,打趣了一句,佳官只笑笑,并不回答。

      时已深秋,仍是天高云淡,却很多了几分萧瑟,树色转苍黄,风过处有叶飒飒地落下,委地,被轧轧作响的车轮碾过,被女子的香鞋珠履踏过,浅浅地埋进土中露出一抹凄清的萎靡。忽然就怀念起书院的夏日,凤凰花绽放着妩媚,空气中有夏天的味道,潮湿而醇厚地氤氲着,窗外繁茂的绿叶丛中有无精打采的蝉儿懒懒地吟唱出凄凉的韵律。云多情而缠绵地绽放成艳白的牡丹,化作灰蒙而透明的雨帘交织在天地间,天边压抑的雷声敲不醒沉睡的迷梦。
      而这个秋天里,梦终于要醒了么?真的不能甘心啊,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镇旁的河叫无意河,不知是谁取的名字。镇上的人习惯了也不觉得这名字有甚怪处。佳官每次听到却都觉得,该是无忆罢。就像冥界那条有去无回的河,只有抛却此生的记忆,方得渡过黑沉沉的川流,走入大片鲜血般绚烂的彼岸花。

      枫林果然已落叶大半,铺了满地凄艳。河边泥土湿润,许多叶子都已沾叠在一起,踏上去柔软无声。佳官立于树下,深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本就因步行而微微泛红的脸庞被一地落叶映得更是明丽。秋风掠过,卷起无数捡尽寒枝不肯栖的红叶翩翩地舞如倦蝶。佳官的发丝衣衫猎猎飘动,直似欲乘风归去,雁回原拥着他的肩,这时不由得再拥紧些把他整个人揽入怀中,怕他着了寒气也怕他真的随风去了,刚要说还是回去的好,却忽然怔住了。
      嗯?佳官微抬起眸望向他:怎么了?
      雁回不知不觉间已松了手:那里……河边有人。
      佳官垂目看着他放开的手,淡淡地说:你怕么?

      我都不怕你却怕甚么?佳官在心里冷笑,眼波流转处已瞧向雁回说的方向。确实有人,可离得太远瞧不分明,只依稀看得出不是村里人,许是过路的。
      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似曾相识。
      颤抖了一下,佳官低声说:还是走罢。

      不知道那是谁,但是不想知道。
      与过去有关的一切,无法忘却,但想。
      如果远远地逃开就可以封印不愿想起的一切,我也只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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