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丹楼 ...
-
章三、丹楼
少爷从街市上抱回一个小孩子好吃好喝地养着,留在自己卧房里住下,陪读书教写字,又命人量身材做衣服,还隔三差五牵着小手在花园里遛弯。这些事很快就在整个大帅府传开了,不过下人们也就偷偷议论两句,谁也没把他当回事,这和少爷从街上捡回只冻猫来养养摸摸简直就是同样的意思吧。意大帅晚间听儿子说了两句,一样地不怎么在乎,也没去看那个捡来的小团子,但他想和儿子再拉近点关系,便夸了夸儿子给起的“绮罗生”这个名字好听,又说,“你要是有兴致,那就留下吧。不是说他饿了一身病么,找个大夫来瞧瞧。”
意琦行谢了父亲,叫声安置便出去了。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在意琦行无微不至的“养育”之下,绮罗生从一个瑟瑟缩缩的大头萝卜迅速变成白嫩健壮的胖娃娃,活泼讨喜,喜欢在花丛里玩捉迷藏,笑起来露出尖虎牙。总透着红晕的小脸捏着肉呼呼的,手感太好太像某个人,戚太祖这样说,也特别喜欢捏。
每次被戚太祖捏了,小小的绮罗生就会一脸不高兴地找意琦行,抱着他的脖子不说话,而意琦行也会一脸不高兴地把绮罗生藏起来,再去找戚太祖抗议。
过往的一切在绮罗生头脑里都已经因为战乱和饥荒的折磨模糊不清,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家人,也想不起自己是何年何月生的,回想地太用力就会头痛。于是意琦行也就基本放弃了,春天繁花盛开的时候因为戚太祖北上会老友,他有一段悠闲的日子,便时常在花园里摆好桌椅铺设笔墨纸砚,握着绮罗生的手,捏了支沉甸甸的毛笔,教他写名字。
绮罗生,意琦行,端正方大的楷体,一笔一笔写在雪浪宣纸上,浅香飘溢,墨汁淋漓。
意琦行的神色在这个时候总会格外温柔。
明媚春光自然惹人春困,很多时候写上一两个小时绮罗生就会歪在意琦行手臂上睡眼朦胧,眼眸在阳光下像是一块熠熠光亮的紫水晶,慢慢地眼皮就完全搭上了。意琦行放下笔,托了绮罗生的双腿把他完全抱进自己怀中,让他用一个舒服的姿势枕着自己的肩膀,他的手指埋在顺滑的白色头发里,如同没入丝绸一样。
淡淡的香味飘来,意琦行吸了几口,下意识就把下巴贴上了绮罗生光洁的额头。这段日子以来他总能从绮罗生身上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那应该是他天生就有的体香,看着满园繁花,意琦行忽然想到,这个香味,应该是牡丹花香。他整个人斜靠在花梨木太师椅的椅背上,再看一眼绮罗生平静丰润的睡颜,也放心闭上了眼睛。
安睡,意琦行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嘴唇恰恰碰在绮罗生的眼睛上。
“你现在的个头,虽说稍矮些,但应该就是五六岁幼童的样子吧。”这天晚上绮罗生站在意琦行的床上,意琦行伸手给他比着身高,想了想叫丫头把一本老相片簿子拿来,翻了几下找到一张模糊的合影,还是前朝时候,意琦行小时和自己母亲一起拍的。对比一下照片上幼年的自己以及现在的绮罗生,意琦行合上簿子道:“那,今年就算你六岁,好不好?”
“好。”绮罗生一般都很听意琦行的话。
“现在牡丹花开的正艳香,那就算你出生在牡丹盛开的时节吧。”意琦行说着,把绮罗生裹进被子里,自己也躺了进去,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但只过了一会儿,他还没有睡着的时候,绮罗生悄悄抱住了他的手臂,有些迟疑地询问道:“哥哥,我不能总和你睡在一起……”
“谁在你跟前乱嚼舌头根子?我绝不饶他。”意琦行的眼睛猛然睁开,把绮罗生抱得紧了些。他有自己的学业,也要跟父亲在训练场进行军事训练,是不可能一直陪在绮罗生身边的,但他不希望绮罗生被府里一些莫名的议论的影响,只要他意琦行愿意,绮罗生可以一直在这个卧房,在这张床上住下去。
绮罗生没回答他的话,似是有点发冷,搂紧他的腰就睡了。意琦行全然没了睡意,但也想不到要说什么,只好轻拍着绮罗生的背直到沉沉睡着。
第二天日子照旧,意琦行继续跟着一位西洋的牧师学习德语,一个单词也听不懂的绮罗生就坐在一边写毛笔字,硬纸与宣纸胡乱扔了一桌,洋文字母和中文笔划交叠,钢笔墨水的味道和墨汁也混在一起,总是怪怪的。父亲在会议室叫了一群统制和参谋来开会,他又准备和西边的某个军阀开战,想要扩大手下的地盘。意琦行拉了绮罗生的手出去吃蛋糕的时候碰到了军情处的高参缉仲——他觉得这位缉仲大哥挺倒霉的,刚订婚还没热乎几天就得准备去前线,更倒霉的是,缉仲大哥的未婚妻表示要结婚再等两年吧,自己的医学学业还没完成。
意琦行的悠闲日子也没过多久,父亲这次外出打仗,想要把他带去体验战场上真正的枪林弹雨。戚太祖更是提前结束访友行程匆匆赶回,他需要负责自己学生的安全。
入夏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这天午后空气憋闷压抑的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呼吸都像是要被黏住。一点多钟时猛地一个炸雷下来,暴雨倾盆而下。绮罗生穿着一套薄薄的白色衫子,坐在意琦行卧室外的小阳台上喝酸梅汤,紫红色的汁子溅出晕开在衣料上,开成几朵小水花。意琦行摸摸绮罗生刚剪短的白色碎发,理顺鬓角的乱发丝,一字一句道:“绮罗生,我要离开几天,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啊。”绮罗生从白漆椅子上跳下来,习惯性地点脚尖要去抱他的脖子,“哥哥你还会陪我玩的对吧。”
“是,我会永远陪你。”意琦行抱起绮罗生坐回到椅子上,动勺子舀酸梅汤,“来,把汤汁喝完去睡觉。”加了冰块的酸梅汁喝的不亦乐乎,意琦行又特意加了一句,“只要你还留在这儿……”
“这孩子出落的挺细嫩么,去学个戏吧。”意大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阳台门口,“扮出来肯定养眼好看。”
“我,不,同,意。”意琦行仰起头直接拒绝。
二层的红砖小楼,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而很是冷清,一层全堆叠着积满灰尘的杂物。白天砖石的颜色在大雨的冲刷下依然显得很敝旧,到了晚上清冷冷的月色一照,还有几分阴森之感。这栋在花园角落里一点都不显眼的小阁楼,有一个不难听的名字,丹楼。
好几年前意大帅从长三妓室里带回的一个从良娼妓曾经在这里住过,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自己吊死在房里,把伺候的丫鬟吓得大病一场。听下人们说这位姨太太长得是很美丽,细白皮肤瓜子儿脸,还喜欢种个花儿草儿,可她在丹楼前的一圈花圃里种了不少植株,就没有开过花,要么长出几根叶子就枯死,好一点就是打了花苞以后枝萎苞落。现在楼前还长着几丛乱糟糟的牡丹花,每年春天都结几个桃子一样的白色大花苞,一场雨就冲掉一地。
绮罗生拉好细布窗帘,可窗外冰冷的月光还是透进来,把他的手照成阴白的颜色,像泡在浊水里的糯米糕团。深秋的季节,这么一小间屋子里冷冰冰的,一点热气都没有。他瘫坐在硬木床板上发抖吐气,不是怕的,而是疼。脚上是一双白色软底缎鞋,鞋底鞋帮上淋淋漓漓遍布大小不一的深色块,是血浸透缎料又被冷风吹干留下的。
除下鞋子,双脚上□□透的血粘着白布袜子,一碰疼的钻心。
这个时候绮罗生有点后悔之前答应了意大帅去学戏,他听说学戏的过程很艰难,但真没想到居然真的进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地狱。戏班里都是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每天撕腿下腰翻筋斗地练功,整整一个四合院都是冲天的小儿哭闹,挨了打去跪瓦楞子还得天不亮爬起来吊嗓。最近学旦角的孩子被要求去练跷功,坚硬的木板被纱带绑死在双脚上,只有半个巴掌的大小着地——走,跑,跳,立,师傅的花鞭在后面跟着,不留神就是一鞭下来。血泡一个一个磨出又磨破,硬木戳在脚上,尖锐的痛感直直要刺进脑子里去。
当初去学戏意琦行是反对的,更反对绮罗生一个人搬到丹楼住,但绮罗生执意。即使是小小孩童,懵懂未知世事,他也明白意琦行不可能永远都陪着他玩耍写字,他也绝对不能一直都住在意琦行床上——自己终究,不是意家的孩子。意氏的家主说什么,他只有照做。
绮罗生抓了抓床褥,把所有不快的心绪全抛诸到脑后去,起码他绝对不能在意琦行面前露出什么,哎,真不想看到意琦行哥哥板着脸生气不高兴的样子啊,难看死了简直。他深吸口气忍着剧痛站起身,得赶紧找水洗一洗,早点睡明天还要接着练。
明天是个星期日,在戏班应该能看到一个叫月寒霜的大姐,想到这里绮罗生的心情就好了一点。听说这位月寒霜小姐就是缉仲大哥的未婚妻,喜欢唱京剧,于是时常来找戏班师傅说戏练习唱段。她很好看,个子高挑匀称,穿姜色锦缎旗袍,戏台上扮出来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穆桂英的英气样子。
月大姐脾气很好,对其他人也很好,总劝说戏班的师傅不要随意打孩子,还拿药来给孩子擦抹。在绮罗生眼里,除了意琦行,这是第二个会把他抱在膝上讲故事的人。
刚下床他就听到了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房间的门很快被拧开,意琦行带着一身的清寒气站在门口,面沉如水:“我回来了。”
绮罗生能闻到他身上火药的硝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