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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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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五百两银子杀一个人真的不是很划算。关键,还是因为你名气不够,所以买家不会轻易加价。”
素握了把银色的指甲刀,小心翼翼地剔着指甲盖下面多余的皮。其实,他的指甲已经被他修整得很是整齐。一眼过去,那十个指尖都是圆圆润润的,毫无半点棱角:“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这回出去,要是真能把神医柳月白给杀了,那么,我想你日后在杀手界的名声应该就会响亮很多。”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女子。水嫩的粉色衫子,面容姿色一般,惟有一双乌黑的眼,机灵闪动,宛转清澈。
——这,不像一个杀手的眼。
——更,不像一个出自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血红”的杀手之眼。
素想着,停了手上的动作。然后吹了吹指甲刀上并不存在的浮尘,轻轻叹了口气。半垂的头还是没有抬高,他本能不想对着女子讲话。
“谢谢你啦。”女子用手掰着腰间挂着的麂皮套儿弯刀左右玩弄,笑容很甜,眉毛很淡:“素……你还会等我回来不?”
“等的。小谢,我什么时候不等你了?”素掸掸衣衫站起身,苍白的脸从披散的头发后面露出来,眼睛轻轻避开小谢的目光。他的模样,还是那么倦倦,秀秀。
桌子旁边搁着盏红色的灯笼,银色的小刀被他拖曳下去的袖子遮了,只在袖子边缘泄出点锋芒。素咬了咬唇转过身,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早去,早回。”
小谢轻轻抿了抿嘴,脚尖点地,轻灵的身子微微一转,竟是瞬间消失了。
※※※
小谢到达云州的时候,正好是清晨。一夜她马不停蹄,肩膀上自然满是露水。
过了城门朝右拐,无视左右到大街上招徕的客店小二,一直走到大路的最尽头。抬头看看,正是见着幌子上白云客栈四个大字,在空中漂亮地摇啊摇。
这里,是神医柳月白暂时所在的地方。据说,神医这回云游过来云州,其后约莫一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会下来坐坐堂,替周围的百姓瞧病。
小谢捏了捏手中的刀柄,硬硬的木头很让她放心。深吸一口气,她轻轻迈入客栈大门。
门内,三两个穿着齐整的小丫头正忙着扫地抹桌,堂里还没见着柳月白的身影。看样子,她似乎来早了点。
“唷,有客人?”堂后帘子一掀,一个挽着高高发髻的少妇走了出来。小谢眯着眼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着她,微微点了点头:“老板娘,我要暂时住几天。”
“这么一大早的……小姑娘不会是逃家吧?”少妇笑,面相很精明的样子。甩甩胳膊,她踱到柜台那边,一边翻弄帐簿,另一只手悠悠挑起了笔杆:“呐,小姑娘模样真好……来,报个名儿吧。”
“谢楼南。言射谢,楼阁楼,南方南。”小谢抱住胳膊,嘴角弯了弯。一般听了她名字的,应该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不是?
“巧着呢,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姓谢的~”老板娘蘸蘸墨水,笔尖在纸上来回滑动,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字体:“楼……南……小姑娘好名字。”
“以后这个名字就会天下皆知。”小谢见老板娘没惊讶,有些淡淡的不高兴:“我住哪?赶了一夜的路,累死了。”
“天字三号房,三楼最左边……我姓青,你可以叫我青姑姑。”老板娘合拢了帐簿,一胳膊肘撑上柜台,合了眼眸懒洋洋地说话:“小姑娘,要真是逃家的,记得早点回去。”
“切,才不要。”小谢白了老板娘一眼,接过她递过来的钥匙,噔噔噔上楼了。
楼道狭隘陈旧,木头在脚下点点如击鼓。小谢想起此时客栈众人还未起身,步子稍稍放轻了些。
低着头背着手,小谢望着木头一侧生出的青苔,以及在清晨的阳光里,印在墙上自己模糊踊跃的影子,微笑。
这回她要杀的人,是神医。
而她,一向不喜欢这样自称或他称神医的人。
※※※
住了三天。
这三天很稀奇,也很愉快。
稀奇的是,自从她来了,柳月白就再也没有坐堂瞧病。
愉快的是,她终于看清楚了传说中神医柳月白的模样。
某天小谢下楼吃饭的时候,看见楼下的一张桌子上围坐了很多很多她不认识的人。有第一天来时伶俐扫地的丫头,有面冷口厉的美丽女子,有贵气十足举止高雅的璧人夫妇,还有帅气到没有天理的铁扇公子。
最后她看见青姑姑扶着一个很羸弱的人出来。
所有坐着的人马上站起身,他们的目光,是一种纯粹的重视,与微微的担忧。
“月白,你好了点吗?”青姑姑的声音很温和:“你啊!再多给人看诊两回,你就死定了。”
“所以,你就替我赶人?”柳月白叹气。他这个神医可不像小谢想得那样,肚皮滚圆胡子一把。
他很瘦。千言万语,终是只能给他这样的评价。
人们让他坐上位,然后默默举杯,一干为净。
他笑,唇色青灰。抱拳,格开青姑姑的阻止,举起面前的杯子。
一干为净。亮杯,神采飞扬。
尔后却紧跟着是微咳,声音嘶哑断裂,逐渐,却不可抑止。
……
那天之后的第三个半夜,小谢勾着脖子在床上继续做仰卧起坐。汗水从她光洁美丽的额头滑下来,一滴滴在床上印出淡淡痕迹。
“两……百!素~我破记录了哦~~”
眼前全是汗水,周遭看不见任何东西。小谢瘫倒在床上大喊大叫,想象撒娇时该有的口气:“素~我好干~我要喝水~~”
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粗重的喘息来回响着。
这个时候好晚。换了一张床,她睡不惯。每天要是不累着自己,小谢想她会一直失眠。
素不在,自己是在外面不是在家里。小谢轻轻叹气,爬起来自己找灯火,找杯子,找水。
火石不知道怎么打湿了。手在桌子上摸来摸去,撞着了杯子啪地一声摔下地。房间里到处翻动一遍,还是没有水。
小谢抱着膝盖蹲下。
“素……”黑暗里,小谢的声音有些颤抖:“才三天我就想你了。真奇怪。”
※※※
杀手杀人,该是什么时候动手?
也许,应该是选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从房顶挖个洞进去,悄悄把人干掉。走的时候一定要从窗子里飞出去,好引来无数人马在背后怎么追也追不到,徒徒扼腕、叹息、跺脚……最后,最后就一定能让更多的人知道,神医柳月白就是传说中的杀手谢某人所杀!
小谢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正是中午。闭着眼思维天马行空,实在有趣得紧。
白云客栈生意并不太好,所以客人其实不多。下楼吃过饭,青姑姑和那些帮忙的丫头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中午的阳光热烈得很,小谢嫌房间闷热,于是就一个人跑出来,在三楼的楼道里扶着阳台栏杆吹风。
客栈外,花红柳绿,风景颇佳。
“小溪,明儿你千万记得要把青姑姑带出去烧香。这几天谁都不许我出门,真真憋屈死了。”
忽然间,从二楼到三楼的转角传来一句熟悉的男声。小谢好奇,摸着墙走到楼梯出口往下瞄,果然真是那个神医柳月白。
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孩子,第一天就见过的抹桌的女孩子。柳月白讲着话,一边伸手阻止那女孩子伸过来捏脸的手,一边是笑。
笑容很无奈,很疼惜,很亲切。再配上柳月白的浅蓝衣服,温温润润,真真好似中秋被云雾遮掩半边的月轮。
女孩子不睬他。捏不着柳月白的脸,她就揪住他垂下来的头发,蹙着眉头,很困惑的样子往自己那边拉。黑色的发丝缠住雪白的手,那样的美好与戏谑让小谢禁不住憋住了呼吸。
“小溪……你记住了吗?”
月白没呼痛。他仍是放纵着,微笑着……只是随着女孩子的脚步,稍稍走近了些。女孩子拉了一会月白的头发,觉得没意思还是松了手。歪了歪头,她粲然的眸里有些迷惘的色彩。
“唉……小溪你这个样子,教我怎么放心。”
柳月白叹着气,伸过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头。
那个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忽然变短,柳月白一低头一用力,似乎就能将女孩子抱在怀里。
但,自始至终,这两个人都保持着微小的距离。
“呵呵……”女孩子半眯着眼,在月白的掌心下轻轻抖动着头颅。
她的表情很幸福。仿佛亘古以来,她都会在他的抚摸下,幸福。
“如果能……我想我也许就……”喃喃的断句从他的唇角轻轻泄出。那一瞬,柳月白面具一般的温柔,在他面上急剧涌现的痛楚与复杂下,一点点剥夺殆尽,取而代之。
此时,天边有云彩悠悠移动,阳光亦稍稍黯淡。小谢趴在墙角,悄悄打了个呵欠。
再看下去——却只剩了柳月白一个人。
只是他的头微微昂高了些,半合的眸漫无目的地飘摇着,也不知道会望向何处。神情,又还原成了安详、平和。
小谢望着他,有些淡淡的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这个柳月白不设防的时候……如果她冲上去,说不定马上就可以得手。
然而她不动。
直到柳月白叹息着收回目光,垂着头,靠着墙,极慢极慢地爬上楼梯,从小谢身边擦身而过……她都不动。
直到柳月白回房关门,她才是猛醒一般——跳下楼梯,扑上刚刚他们的所在。
抬眼,小小一段楼道间,上下墙面仔细查看。
柳月白刚刚走过的地方,离地稍高一点,墙上留下五道凌乱细小的痕迹。
痕迹略有些深,断续,亦是夹着一些细小的红色。
那,是指尖刻过的痕迹。柳月白很用力,很缓慢的划着,仿佛,是在忍耐着什么。
这个热烈的中午,还真是个奇怪的中午。
※※※
柳月白走出最后一位的病人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一路上月光惨淡乌云阴郁,只有靠月白手上提的灯笼勉强照路。
考虑到自己是偷偷溜出来的,这么晚了想来白云客栈的人都会着急,所以他的脚步逐渐加快。
这夜,寂静,寥落。偶尔有野狗的三两声哀号,却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此时,月白却突然停止了脚步。
“谁?”
他长长叹了口气,将灯笼小心放在脚边,双手慢慢拢进袖子里:“不要再跟着我了……有什么事,请朋友站出来说话。”
夜,将世界掩盖,给人以甜美的睡眠;同时,也让无数鬼蜮藏匿,抑或探头。
“柳月白。”小谢握着麂皮刀慢慢从街道前方的转角走出。她还是穿着那件粉色的衫子,笑容清甜:“你会武吗?”
月白只是抬高了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然而夜色太浓,小谢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要杀你。杀了你,我就能名扬天下。”
说话间,刀光已然从麂皮套儿里冲出。
……
“为什么不挣扎,不躲开?”
刀抵在月白的脖子上,小谢的眼对准他的眼。
就像她想过很多次那样,他的眼睛,形状很美。
在长发掩饰后,清冷的多重深眸养在盈盈的水光里,再被薄薄内敛的眼皮覆盖。眼眶周遭的形状修长,睫毛浓密。
这一切,仿佛都是用工笔精心描绘。然而老天挑的墨,却是极淡的。
淡的,就像是水。
“因为本来就是半个死人……有必要躲么?”月白没笑。然而语气里却有些释然的感觉:“倒是姑娘你,明明是个杀手,怎么还不能一击即中?”
“本小姐好奇心爆发。”小谢笑了,刀子慢慢从他的脖子上挪下来。月白的脖子上被她带出了一点点红色的压痕,很巧妙地控制着不破皮:“半个死人,那是什么意思?”
月白摇头不说话。看着小谢灿烂轻松的笑容,听着小谢宛如谈论天气一样的语气,他的神色怪怪的。
“唉!我就知道……”小谢把刀子插回麂皮套儿,抬手摸了摸头发,五指插在其间来回耙着,发丝有点儿打结来着:“神医真是又骄傲又死磕的人,什么时候都是叹啊叹啊瞎叹气的,心里死憋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跟别人说。”
看小谢鼓着腮帮子说话的样子,月白禁不住是笑:“姑娘,没有人会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说很多事的,不是么?”
“才不是第一次……哎!你给我说清楚嘛!就算——就算我要杀你,你跟我说说些心里话又有什么关系!”小谢上前,揪住月白的胳膊,来回好一阵摇晃:“说~不说~说啦~~”
柳月白给她摇得唇色发青脸色苍白,可这会儿他表情却是轻松了不少:“……姑娘……在下不习惯跟不熟悉的人讲话……若姑娘真是奉命来杀死在下的,那么还是快些动手好给人交代吧。”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看看你病殃殃的样子,风吹都能倒了,还用我费心杀你?好啦……说吧说吧~~我不告诉别个的!”
“……”
再这么纠结下去,真是没完没了。
可是小谢很自信很得意。要知道,就算是素,也是受不了她这样死劲缠人的工夫。何况一个小小的柳月白?
※※※
次日,清晨。
小小的白云客栈门口,一大早就聚集了一大堆的人。青姑姑站在最前头。
一看着柳月白的身影从街道的转角走过来,青姑姑立即挽高了袖子噔噔噔过去,抬手就是扇了柳月白一巴掌,打得他连连退后几步,嘴角一歪咳了两声:
“作死了,害得大家担心了你一夜!柳月白,从今个儿起,要是看见你再从房间里踏出一步,老娘就打折你的腿!”
柳月白只是苦笑。他背后还跟着一个一点也不正经不专业的女杀手——不动手却缠问了他半夜,耐心好到让人无语望苍天。
“青姑姑好呀。”小谢笑眯眯地从月白背后探出脑门,小小的脸上,眼眶下面好黑的眼圈。
“谢——姑娘?”青姑姑瞪大了眼睛,似乎想不到自家的客人怎么跟柳月白呆在一起:“你——哪里碰见柳月白的?”
“我跟他一夜了嘛。”小谢抱着胳膊笑:“月月真是好可爱的人喔。”
这话一出来,白云客栈门前的众人顿时是瞪大了眼,面面相觑。
好一会后,帅气到没有天理的铁扇公子一手拍着扇子呵呵笑出声,贵气十足举止高雅的璧人夫妇继续互相对视着发愣,面冷口厉的美丽女子满面怒色地手指按上了剑柄,扫地的丫头红了眼圈扭头就跑。
青姑姑更直接,眼一翻就是倒下地。客栈众人反应过来,慌手慌脚是抢过去扶持。闹了一阵,却听得本该昏迷的青姑姑中气十足喊出了声“柳月白你个没节操的烂人”……
“阿诺……不干我的事。真的,呵呵,呵呵,呵呵……”小谢吐吐舌头,手一伸将柳月白往众人那边一推,跟着悄没声是赶紧跑人了。
……
一直到午饭的时候,柳月白才是从三堂会审里面脱出身。虽然他是头脑发热没有将小谢的身份给露出来,可后来还是被某个趁着没人注意的小女子,给一把堵在了自己房间门口——
“月月~你还没告诉我呢~”某人拼命眨着眼,可还是控制不住唇角打呵欠的幅度:“说吧说吧,到底什么叫半死?为什么你要说你半死?”
“……”有一瞬间,柳月白开始憎恨自己为什么没想着跟师父学点儿武功。不过看着小谢来回抬手遮掩嘴巴眨巴眼睛的样子,不自觉又是笑,很柔和的样子:“谢姑娘,熬了一夜了,等你休息好了再说行不?”
“不~要~”小谢很用力地睁大眼,虽然明知道上下眼皮早是要黏合在一起,可还是要继续问到底才行:“柳~月~白~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缠死你!”
“好了,谢姑娘……乖。”柳月白垂了垂眸子,眉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很自然的,他把手放上小谢的脑门,轻轻揉了揉:“我认输,我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好!说话要算话!”小谢用劲喊了一声,总算是心满意足,哼着歌儿转过头——然后突然是左右脚一绊,直直倒下了地。
“谢姑娘?!”柳月白吓了一跳。可还没等他迈动脚步,震天的均匀鼾声从小谢那边发了出来。
他松了口气。
然后挪过去,伸手将那个奇奇怪怪的杀手抱起来,四顾着想找到她的房间。
“……素……素……”
咂咂嘴,小谢哼哼着抱紧了柳月白的脖子,口水涂上对方的衣襟。
梦里,素苍白的脸上有笑,那样熙和的美好,很温柔。
那个一直不愿意正视着她与她讲话的素,很温柔……
看着她,看着……让她忍不住口水泛滥。
这一天,很晴朗,很美丽。连带白云客栈的上上下下,都没有哪一天是比得了这一天。
※※※
其后,某一日的云州,原先本是晴空万里,骤然却黑云密布,隐隐有风雷之势。
而踏着这莫名变化出现在白云客栈门前的,是一名穿着身暗蓝衫子的男子。
他并不高大。一眼过去,他的脸苍白得有些吓人。细致的肌肤从额头往下紧紧缩着,让下巴看起来分外尖削;唇色青灰,眉毛暗淡,头发却浓密黑亮。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明显大了一号,领口也很高,所以看不见脖子。
他抬手握起白云客栈门上的铜环时,雨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
“打尖么?”开门的是一个跑堂的小厮,笑容可掬十分可爱——白云客栈里,大家都叫他一天。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句问候,已经成为自己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
银色的指甲刀捏在手心——袖子一点点垂落,遮掩。刀身没有沾上半点嫣红,因为素有晕血症。
他微咳两声,反手带好门,然后转过一天的身体,用他的头小心抵住。
稳步越过三四张桌子和横七竖八的长凳,可以看见柜台那边,趴着昏昏欲睡的小溪。
恰好,青姑姑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客人要打尖还是住下?”青姑姑半低着头,未语先笑。通常情况下,客人都很喜欢这样的她。
素没说话。一双眸子无有半点表情,只是很慢很慢地抬起了一只胳膊。
是——一只紧握着银色小刀的胳膊。
是——正好对准昏睡的小溪的胳膊。
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大了一号的袖子边缘透露着,灼灼着,似乎随时都能破空射出。
青姑姑仿佛感觉到他的动作,猛地抬高了头颅。一照上素的脸,她的脸色顿时变了。
“你是……素?”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脚下开始不稳:“……你……”
“你应该很意外……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吧?”素说话。带着沙哑的嘶声:“立刻把小谢交出来。不然……”
素眯了眯眼。他的距离很微妙——虽然还没有十分接近柜台,可,只要他动一动指头,小溪的生死便由他控制。
“小谢……谢姑娘?”青姑姑咬了咬嘴唇,猛然拔高了声调尖叫起来:“柳月白没有你想得那么卑鄙!”
“青……我想,我警告过你,不要在我的面前提姓柳的名字。否则……泠小溪不仅仅只是疯傻而已。”
“小溪已经被你害成这样!……你还想如何?!”青姑姑神色急剧变化,然而却一直是一动不动:“小溪……小溪是你的亲妹妹啊!!”
“从她选择柳月白的时候开始,就不再是。”不等青姑姑说完,素冰冷的声音紧跟响起。漆黑倦怠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多余的波动。袖下,银色的光芒渐渐暴涨:“小谢在哪里?我最后问一次。”
青姑姑正要回话,猛然间却抬起手掌捂住了嘴,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素?”
一声娇软的女声倏忽响起,楼梯口出现一道水粉的颜色——小谢噔噔噔快速下着楼,涨红的脸儿渐渐从上到下的显现:“你怎么来了呢?”
然而,此时素的背后,同时传来小溪半梦半醒的打呵欠声。
※※※
“素——素——!”
小谢欢呼着从二楼跳下,有意无意,她径直挡在了小溪的面前,直扑进素的怀抱,那力道,差点让对方向后栽个跟头:“我想死你了!我……”
“小谢……”小谢话音未完,整个人便是哽咽。无奈,素唯有将小刀藏入袖中,反手抱紧她,轻轻用手抚着她的背:“不哭。谁欺负你了?”
“呜——没人欺负我!”小谢把眼泪鼻涕抹上素的胸口,抽鼻子的声音很响很响:“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杀得了柳月白哪……我光好奇问人家的事了,不想杀……”
“你这丫头。”素点了点小谢的鼻子,冷冷的脸上宛如破冰,绽放了一丝笑:“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大事小事分不清,人家让你做东的呢你还顾着西,以后怎么办?”
“素!”小谢收拢抱住素腰间的胳膊,来回蹭蹭:“反正你还在啊。”
“嗯,我来了,所以以后的事还是我亲自做吧。”素垂下头,轻轻用唇角挨了挨小谢的额头,眼眸间暗色一闪,杀机毕露:“该杀的人,该结的账,咱们今天就一并做好了吧。”
“诶?”听到素这样的话,小谢立即是疑惑地抬起了头。然则这个时候二楼以上蹬蹬蹬又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有人急促地喘着气,三下两下,人未到,声音先响了:“素陵澜!住手!有什么你冲着我,不要伤害小溪!”
柳月白连滚带爬,整个人脸色白得像纸。匆忙从楼上冲下的他连气也不顺平,直接扑向柜台那边刚刚睁开眼的小溪,手臂努力撑开,牢牢罩住对方——“素——素陵澜!如果你还是曾经的潇湘公子,无论如何,你我之战,不要牵扯到旁的人!”
“潇湘公子?……柳月白,你也知道,那只是一个‘曾经’。”将小谢移到身后,素陵澜仍在笑:“有什么用?只是一个再虚伪不过的称号……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是不是就活该牺牲自己的兄弟?”
一句话罢,在场的所有人俱是沉默了。
柳月白仿佛被抽尽全身气力,苍白着脸踉跄几步,随即委顿滑下。他背后,小溪仍无辜地眨着眼,沉浸在自己惘然又欢喜的世界里。
※※※
“潇湘无雪,柳色新初。”这四句话,说的正是名为素陵澜、雪天涯、柳月白、谢禾的四人。
江南四公子名,在多年以前,一度,也是名动天下。
传说中,这四人出身各不相同。有名门世家子弟,也有贫贱寒门,更有来历成谜。然则,这四人一相见便是恨晚,彼此之间亲若手足,在整个江湖中也算美名远扬。
而,五年前,一向风平浪静的江湖中风传魔头现世,四公子亦受邀参加一场在江北举行的武林同盟大会,共商对策。
不料想,高手云集的会场中命案骤起……在所有的人心惶惶与不安骚动里,一切的不利与证据竟是指向四公子中唯一来历不明的无雪公子,雪天涯。一时间,猜疑,叵测,惊恐,愤懑,在四公子中暗潮汹涌。
此时,除素陵澜外,剩余的二公子已不再相信雪天涯的半点辩驳。在所有的暗杀进行到最高潮时,四人于无意中竟是大打出手……最终,柳月白失手错杀雪天涯,而素陵澜更被谢禾一掌推下山崖,死生不知。
“……当所有人都用剑指着天涯时……你们所自诩的道义,你们所发誓的誓言,哪去了?”
素笑。苍白的脸,青灰的唇,森森然的眼。一一扫视着在场的人们,他的声音忽然拔得极尖:“说什么苟富贵莫相忘!说什么同生共死永不相负!如果是这样——又何必在天涯含冤身死的情况下,带领着那些江湖人,将天涯家满门灭口?……你们,只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些刻意造成的证据!你们……打着替天行道,就是能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
“素!”
素陵澜怀抱中的小谢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担忧地望着……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素有着这样的神情,宛如受伤的兽,濒死一般的愤怒。
她出声,手指紧缩。而,素一直昂着头,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唤。
“陵澜,当年之事,你不要全数怪在月白身上。”
门帘掀开,一对璧人夫妇相携而出。男子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一条薄成一线的唇:“……对你和天涯表示怀疑,将你打下山崖,坐视天涯家灭门……我谢禾,不会少一份。”
“哈……”
素仍笑,脸色愈发惨厉。他抱紧小谢的手亦是发劲,使得小谢几乎透不过气:“谢……认识以来,我一直将你视为大哥……结果,连你也……”
星光,旷野,曾经的少年。一并举起手中的酒杯,四人豪气万丈,誓言铮铮:
“仗剑江湖,同生共死,富贵同享,大难同当。”
一起历练江湖的日子……那些都在头脑中少许沉淀,缓慢涌动,朴实而平和。
然,那日那刻,亲密无间的兄弟,竟是剑指双方,形若陌路。
一句“素陵澜,是潇湘公子的话,就把剑拔出,共同对付这无恶不作的魔头!”……
那一刻,心死,冷却,化灰。
再多的欢喜与记忆,也不足以暖身。
※※※
“素陵澜。”
柳月白忽然站起身。垂首不语许久的他,似是终于彻悟:“若你执着我的性命……我不会反抗。杀天涯,助杀天涯全家,这一生我早已大错铸成,不求你任何原谅……”
他抬头,猛然,瞬间,眸中光芒切切:“但!我求你——不要再对小溪出手!不要再!”
“她不是我妹妹。”
素莞尔,微微歪了歪头。他怀抱中紧搂的小谢,此时正顺着他的袍子,喁喁倒下,昏迷——“素陵澜没有这样是非不分的妹妹……柳月白,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放弃一切?”
长笑声起,素昂着头,长发剥落着滑下肩。青姑姑抢过小谢,脱离,神色间已是惊悸。
“当年的人……我是已经解决了大半。但,如果就这么让他们简单抵命,天涯应该会哭的……”
闻言,谢禾脸色倏忽剧变:“素陵澜!你什么意思?”
“……近些年忙于打理‘血红’,我也是该厌了。”一只小小的指甲刀轻巧地滑出素的手掌,在指尖中来回腾跃。冰冷的杀气,从身体的每一处逐渐充沛:“当年那些故意为之的命案,其实就是为了让四公子相互残杀……但这样的反省都已经不重要了……天涯死,所有人该付出代价是真。我想,因为无雪公子而存在的杀手组织‘血红’,是时候该尽全力来做个了断了吧?”
他侧身,刀锋银亮:“过些时候,应该就会开始流传……江湖中的某些名宿,被什么人‘不小心’给灭门了呢……?”
“你!素,如果说需要报仇——你何必采取如此残忍的方式!”
“那么……谢禾你说说,天涯家的事,是不是就不残忍了呢?”
素捏紧小刀,直指柳月白——
“无论如何……挡我者必死。”
※※※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远远的梦境里,有女声浅吟低唱。
小谢睁开眼,床头,青姑姑正捏着针,慢慢绣着什么。
“素呢?”她坐起来,抱着膝盖,有些迷蒙:“还有……月月呢?”
“他在。”青姑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月白也在。”
“他们……不是要决斗了吧?”
小谢继续问,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她的眼睛亮闪闪的:“素很伤心的样子……月月也是!”
“嗯,大家都很伤心。”青姑姑胡乱点着头,手下的针尖差点戳着自己:“这两个神经兮兮的疯子约战了,估摸着现在还在互砍呢……谢禾他们赶紧走了,要快些把素派来的杀手拦截呀。”
说着,青姑姑拧紧眉,极重极重的忧虑:“不晓得结果如何了……素带来的人不少啊,谢禾他们差点出不了云州。”
“他们什么时候开打的?”小谢滚下床,作势要跑路,却给青姑姑一把拧住了耳朵,扯回床上:“丫头!这事你不能掺合!”
“可是素——”
“素,素怎么了?他又不吃素!诶我问你啊,是不是素陵澜杀谁你都乐意?”
“……不知道!诶——如果是月月的话那先不要!他不是答应过跟我解释虾米叫半个死人的事……”小谢拍拍胸,跳起来又准备跑,结果又是给青姑姑捞住,横眉冷对:
“晚了,你别指望他跟你解释……我告诉你算了。前两年柳月白中了蛊,确实就只剩了半条命。”
一叹,绣花针再也握不稳,狠狠扎进青姑姑的手指,痛得她一皱眉:“雪天涯的事,他确实愧疚许久。但若没有小溪还伴着,我想他也随时准备以死谢罪……”
“我看他口是心非!”小谢抢话,结果耳朵又是给青姑姑狠狠扯了一下:“丫头!天涯的事,你以为月白一直都是误解着么?他那蛊你以为是谁下的?可不正是他知道真相后自己弄出来的!”
她的神色开始激动,开始悲怆:“若不是小溪拼命救回来……又决心嫁给他,素陵澜会一怒之下毒傻自己的妹妹?”
这个时候,门外忽然闯进一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当头就喊:“姑姑,回……回来了!”
“是素陵澜么?”青姑姑面露不忍:“月白他一定是预备求死……”
小丫头含泪猛摇着头:“不!是神医!他受了重伤——”
小谢脸色变了。再也坐不住,躲开青姑姑的挟持,她跳下床冲出门外,一会儿就不见了。
※※※
“不哭。”
男子温柔地抬起左手,轻轻替面前的女子擦着泪:“不哭……小溪,不哭。”
泠溪一如既往,痴痴呆呆的笑着——然而,泪水一直一直从她的眼角滑落,打湿脸颊。
她伸长手,去触摸男子深黑色的发。那些散乱的黑色,垂低,顺下肩,被得满满的身前身后。
用力,扯。
小溪喜欢这样,下意识这样。手指扭着发丝,打着卷儿。直到右肩下,紧紧贴合住空落落的创口。
那里,正涌涌喷出鲜艳的深红,夺目摄魂。
她笑,却一边落泪。手指沾惹血迹,带着黏稠。这长久以来的戏谑与习惯,再也不似往常。
“不哭。”
柳月白重复着,声线渐低。拭泪的左手终于搭上小溪的箭头,施力,终于将她抱入怀中。
——不远处,素立着,脸色铁青。
“我不管他是不是杀了他的兄弟,我喜欢他的心情是不会变的!哥——月白只是误手……”
“我没有是非不分!是哥你太喜欢死心,太喜欢把事情想得太过恶劣!”
“没有人是绝对的处心积虑,没有人是永不伤害他人!哥,原谅对你来说就那么难?”
“杀了他,我也绝不独活!”
泠溪,素陵澜同母异父的小妹。经雪天涯一役,掉落山崖的素艰难返回人间,才知她已不顾一切,与柳月白私定终身。
他找到她,与她激烈争吵。最末,谁也没说服谁。他怒极之下,强迫她服毒,从此成为只会痴痴微笑的傻子。
后悔?不后悔?在默默潜藏,打理杀手组织的间隙,他也会远远看望她一回。
小溪的世界里,从此只剩些微的喜悦。可,她依然与柳月白一起,不离不弃。
素陵澜已经不愿意去考虑更多。他不是天生冷血,只是,已经无力再去原谅。
抽刀,苦心锻炼多年的庖丁解牛手,一刀下去,卸下柳月白右臂。
始终,柳月白仍不反抗。他的神情宛如解脱……更似等同伪善。
大量的颜色覆下……晕血的间隙里,素仰起头,无声讥讽地笑。
泠溪这时候却来了。
她仍是笑。欢喜悲怆不明不白,却永远憨而真切。她的眼里,只有一个柳月白。
笑,而后流泪。毒性侵蚀着她的头脑,却带不走生死相从的情。
血色漫漫……柳月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去为她拭泪。
他说,不哭,不哭。
※※※
“素——你再不出现我就真哭了——素!”
小谢拼命喊。旷野中,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然而,决心离开的人,是不会再给出理由回来的。
“素……你不要我了吗……”
一战,不知功成与否。柳月白重伤回到客栈,当夜,他身怀的蛊毒爆发,在无休止的呕血与伤痛中,在小溪婉转微笑的注视中,一身清冷,死去。
而素,则不知去向。
谢禾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半月以后。简略说明血红的杀手已被全数拦截,那些名宿也得以保全性命……众人松口气后,又是说不出的哀。
那一年,那四个人,不该死去的死去,该死去的人远遁。
这一回,那两个人,恩恩怨怨,帷幕强悍落下,一战终。
谁都不是赢家。
江湖云谲波诡,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相似不相似的场景,来回演绎。
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该远去的都已经远去。
人世变换,分离,碎裂,破灭。
大悲无伤,成败不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