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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蜚语 ...

  •   和光很喜欢同尘叫他哥。那是一种比邻居、朋友,甚至恋人都要更为深刻的关系。后来渐渐长大,同尘就叫得少了。
      那天晚上相拥而眠,和光做了一个梦。梦里同尘还是个瘦弱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哭着说:“哥,你等等我。”
      梦里十六岁的和光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同尘,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哭。”
      翌日醒来,怀里的人已经不在了。窗外冬天的阳光洒进来,铺了一床。和光坐起来,穿衣服时蹭到腿上的污渍,登时愣住了。
      是个难得的暖和日子。同尘起得早,把母亲抱到院子里晒太阳。进屋想叫和光起床,看见他站在床前,不知道想些什么。同尘走过去,没有说话,俯身把被套床单揭下来。
      和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动作,见他转过身要拿出去洗时才开口:“我要回家了。”
      “嗯。”
      并不长的路,他走了很久,心里一团乱麻。夜里的冲动近在眼前,像是浮木在水面上挣扎着,若隐若现,又总是漂浮着。他想把它按下去,却无能为力。和光站在湖边,捡了石头往水里扔。石头在结冰的湖面上弹了几下,咕噜噜滚到中间,在光滑的平面上格外突兀。
      回到家里母亲问他有没有吃饭,和光随便应了两声就把自己锁进屋里。
      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肢体的触感却清晰可感。越是想要忘记,偏偏越发深刻。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却会感到同尘的手抚摸自己时细微的触感。坐在书桌前想写作业,字里行间都是同尘皱眉解不出题的表情。阳光洒进房间里,一片光亮里,那些羞耻的污渍好像也淌在地板上。
      黏黏腻腻的,怎样都弄不干净。
      一整个寒假,他都没有再去同尘家,躲在屋里认认真真地写作业。
      时间过得格外快。
      后来和光在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站在主席台上,对着底下黑压压一片脑袋念稿子。完成后掌声响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台下。同尘正看着他,眼神一如既往。其实隔了那么远,本来看不了那么清。和光却觉得,在被他深深注视着。
      梦里那个孩子挂着泪的眼睛看着他说,哥,你等等我。
      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风。有点冷。
      和光低着头对台下鞠躬,突然很想要他在身边。
      过了几天,在食堂遇见同尘,他正端着餐盘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侧着头认真听着对方说话。明明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和光却觉得碍眼。他走过去打招呼,同尘抬头见是他,笑着说坐,又看向身边的人。
      那个人对和光点点头,就又转向同尘问:“你觉得怎么样?”
      “是简单多了,我的方法有点麻烦。”
      如果问数学题的话,来找自己不是更好么,和光想。这种被排斥在谈话之外的感觉让他很不爽,随便吃了几口就站起来说:“我走了。”
      同尘摆摆手,说再见。
      “喂,”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和光借助高度优势自上而下看着他,“吃完饭到我教室里,有事请说。”
      同尘不解,却还是点了头。
      教室里中午没什么人,同尘推门进来时,只有和光一个坐在位置上写作业。“有事吗?”他问。
      和光放下笔,直直注视着他:“今天在说什么题?不会的问我就好了。”
      同尘愣了一瞬,坐下来笑着解释:“实验班和普通班的课程不一样,不想浪费你时间。”
      “不会。我也可以趁机巩固基础。”
      “真的不用麻烦你了——”看到对方明显冷淡的脸色,同尘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只得停下来。
      和光看向窗外,平静地说:“是在躲我吗?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是那种人,对你也没有那种心思。还像以前那样就好了。”那天的事情,就让它散在风里好了。只要两个人都不提起来,当作没有发生的话,就平安无事了。
      这种鸵鸟一样的心态让他感到愧疚。但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不想让两个人闹得太僵。他还想要同尘专注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至少是还在宁城的时候。
      同尘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心里的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和光忍不住转过去没好气地说:“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那天爽到的不只是我吧?你不会真的因为这种事情就——”他停了下来。因为看到同尘深深埋下头,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哭了?”做了那种事,真正要哭的是女孩子吧?两个男生根本谈不上谁要负责之类的话。和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心里却慌张起来,伸手想抬起他的脸。
      同尘躲过他的手,一直保持低着头的姿势,慢慢说:“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不正常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
      和光讶然,呆呆看着他,听他慢慢说下去。
      “和光,我没有办法喜欢女生。怎么都没有办法。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也好,听他们讲笑话也好,怎样都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喜欢女生。不正常,有病。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那天我不应该……真的很对不起。”
      他在哭。没有声音,眼泪却一滴一滴砸下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隔了好久,同尘才继续说下去。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
      很久之后,和光想起这一天,都会觉得,那一天两个人的命运才开始真正缠绕起来。他仿佛站在了时间之外,高高在上睥睨着同尘的一生,悲伤地看到他生命的脉络因果交织纠缠,又渐次清晰,通通指向最终悲剧的节点。
      他看见万事有因,早早种在他的生命里。
      在同尘还不懂事的年纪里,母亲就缺失了,父亲要照顾家庭,照顾妻子,再怎样关爱也有无暇顾及的时候。被同学若有若无地排斥也好,拼命努力总也赶不到别人的脚步也好,他从来不告诉任何人,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能哭,要懂事。后来父亲去世,他站在送葬的队伍里,恍然觉得时间那么快,他真的要孤零零一个人来承担了。
      “虽然舅舅一家人都很好,但是有的事情,必须自己来做吧?”同尘笑笑说,表情平淡,“本来就已经很忙了,照顾我妈的事情,我来就好了。阳光好的时候要晒太阳,要记得洗头发,每天都要擦身体。”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女性的身体。
      苍白的皮肤,干瘪的□□,锁骨处深深陷下去。孱弱的双腿因为没有使用而日益萎缩,在床上伸展开,像是树木的枯枝。
      他的手指可以清晰地摸到母亲生命消逝的痕迹。
      “其实也没有那么……后来就习惯了。”同尘转过来看着和光,迟疑了一会儿说,“他们说起哪个女生的时候,我只能想到我妈。”
      因为太过吃惊,和光只是傻傻看着他,手足无措。
      “我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喜欢女生。就是对男生……”同尘歪着头想了片刻,移开目光说,“和光,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的。我不敢告诉你,很恶心。但是……”他没有说下去,看了看手表,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你不用说对不起,本来就是我不正常。”
      那双眼睛要移开了。和光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抓住他。
      不要走。
      请留下来。
      留在我身边。
      和光抱住他,收紧了手臂,感到他微微的挣扎。“同尘,从小就应该是我照顾你吧?我是你哥啊。有什么事,不是都应该告诉我吗?别哭。”
      同尘想起来那天夜里,和光身上热烈的温度。他一直没有忘记。

      听人说,少年时代应该安排在人生的最后。因为它太美好,拥有的时候过于年轻,不懂得珍惜。但偏偏,只有那个年纪,才会肆无忌惮地去张扬挥霍,不去管该死的责任道德。
      和光开始努力抽出时间去和同尘在一起。吃饭、自习、散步、回家……他想把在宁城的每一天,都和同尘一起过。
      有一年暑假,和光骑着自行车载同尘去郊区看夕阳。长长的笔直的路一直延伸,怎样都看不到尽头似的。他们停在一片矮墙附近,并排坐在墙上望着绚烂的天空。同尘抬起手遮住光,说:“真美。”
      “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每天都来看。”
      同尘白他一眼,说:“高三了肯定没时间。”
      “那以后也可以啊。等你老了,我们可以坐着轮椅来看。”
      “你不结婚啊,到时候肯定是你们一家人来看。”
      和光凑上去吻他,厚着脸皮说:“不结婚。我想跟你在一起。”
      同尘也不避开,闭上眼睛:“你是我哥,结婚了我也还是叫你哥。”
      把手伸进夏季校服里,慢慢摸索着他的皮肤,和光笑着说:“叫声哥,乖。”
      同尘一哆嗦,想要挣开。他一动,连带着和光也坐不稳,两个人一起打墙上掉了下来。
      草木茂盛,厚厚地枕在身下,很软。空气里是泥土清新的味道。
      两个人躺在地上,同尘眺着远处的山,突然问:“申城是在山那边吗?”
      “笨蛋,申城在东边。这是西。”

      到了高三,和光开始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业上。
      和父母说想要考到申城去的时候,二人都是一愣。李成知道儿子向来很有目标,便说:“努力,成绩到了,你想去哪里爸都不拦着。儿子该飞走了。”
      阮静姝打量着和光,当年离开申城的时候,他还在自己肚子里,现在已经这么高了。离开那年,父亲气得跳脚,说你走了就别回来。她想,该回去的总要回去。宁城太小,她的儿子应该有更大的舞台。她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路:“去哪里都成。记得家在这儿就行。”末了,又想起来问:“同尘怎么打算?”
      和光又翻了一页习题,一边写一边说:“不知道。”
      “那孩子肯定走不远啊,小云还在这儿呢。”
      “也是。不过这孩子本就没和光能想事儿。”
      和光不再说话,写完了一道,烦躁地把书桌上的东西往包里一塞,躺床上睡觉去。
      又做了很久之前的梦。梦里他亲了亲那个孩子,转身走开了。他不能停下来等他。和光想,他在很早的时候,就走在了他的前头,相距太远了。
      高三的一模,他考得不怎么理想。被班主任留下来谈话,放人时天已经黑了。走到教室,他看见同尘站在门口。
      “怎么不回家?”
      “想着等你一起走,没想到时间这么久。”
      两个人并肩而行,同尘那辆自行车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吱吱呀呀地响。同尘看看深蓝色的天空,说:“又要过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嗯。”
      “寒假里有什么计划?”
      “复习。这次考得太差。”
      路灯底下同尘看着他的眼睛很亮。同尘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在家里复习。”
      和光停下来,问:“你考得怎么样?”
      “你知道啊,差不多就……”
      本就郁结的心情在这时候更加纠缠,扰得他一点耐心都没有了。“你就没有一点上进的想法吗?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种地方?”语气相当恶劣。
      同尘停住脚步,回望着他,淡淡地说:“我跟你不一样。况且,我觉得这里很好啊,没有那么大压力,日子也很悠闲。”
      “那我呢?”
      “什么?”
      和光抓住他的手,深深凝视着他:“我早晚要离开这里,没有我在你身边,也没有关系吗?”
      为什么要一言不发连反抗都没有就接受命运?为什么可以心甘情愿在这种地方等着生命消耗殆尽?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追上我的脚步?为什么恋恋不舍摇摆不定的那个人是我?
      李和光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心里是重重的悲哀。
      “我不想等你,你就不能自己努力一点?”
      同尘回望着他,想了想说:“你去申城,我不想去,我妈还在这里。”
      “你说喜欢我,就没有想过要努力和我在一起吗?”
      同尘看着他,很久才说:“我是很喜欢你,但是……”本想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究还是咽了回去,转口道,“是我不对,你本来是正常的。对不起。”
      和光低下头,路灯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不清楚表情,口气阴冷:“这时候说这个,有意思吗?如果不是你——”抬起头,看到他依旧平静的表情,心里的郁结一下子涌了上来,和光抿着嘴,淡淡地补充道,“因为心里很多事情,我成绩滑得很厉害。就这样吧,只有半年了,没意思。我们分手吧。”
      同尘看着他,想了想说:“也好。”
      脱口而出的“分手”只是一时冲动,现在看他利落的态度,和光只觉得心冷,瞪着他不说话。
      脚在地上胡乱划着,同尘笑笑说:“有点冷,要不要回家?”
      明明是个成绩一般相貌一般性格也闷得要死的家伙,为什么会犹豫不决。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愤怒,和光觉得再不做点什么会发疯,猛地拉着他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墙边,倾身咬上他的脖子。
      自行车摔在地上,很大一声响。
      脸埋在他的颈窝,手指伸进衣服里挪到后背摩挲,和光闷声说:“李同尘,我想杀了你。”告诉我,为什么会为了你这种人而挣扎犹豫。
      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同尘一手撑着身后的墙,心想,自作孽,不可活。
      和光咬着牙,力道不减。他不喜欢犹豫不决、内心惶惶无依的自己,却总是要面对他。
      同尘大睁着眼睛,委屈自身体深处蔓延开来。
      所幸和光尚有理智,很快就停了下来。抽出手抱着他的腰。
      一会儿就好。最后一次了。
      有人经过时,同尘还在发呆。等到视线和来人对上了才反应过来。是同班的两个学生,大概是看到了那边地上的自行车。
      同尘把手放在和光头上,把他扣进怀里,低声说:“哥,以后我就只叫你哥了。不做这种事了,不正常。”
      和光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也看不到那两个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挣扎中,伏在他颈窝一动不动。
      一模结束后返校补课,和光不再去找同尘,一股劲儿埋在书桌上。
      听到关于普通班那个同性恋的事情时,春季学期已经开始了。
      那一年宁城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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