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一夜长梦 ...
-
隋幼卿伸手挑开低垂的帐幕，慢慢弯下腰，握住了皇帝的手。
他的手很凉。男人的手，骨节很硬，硌得她手掌疼。而他的眼睛紧闭……虽然胸膛尚在起伏，可他看起来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唯有烛光淡淡的红，为他面庞着了颜色。
隋幼卿看着他，她只能看着。御医们为皇帝洗了伤口，也上了药，刺客已然拿住，正在审问，而他们身处的这间宫殿，已然被人围得严严实实，根本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而在这“平静”的当口，她却越来越觉得心慌。
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朝上有人建议立皇后，柳贵嫔就死了，皇帝要清查，结果查到了张氏家族，紧跟着就遇刺了……这些事儿看上去都和张家有关，可真的是有关么？
张皇后的父亲是左相，这身份不低了，然而搞出这样大的波澜，真是这一个家族就能做到的么？
苏贵嫔在冷宫里头，如果她能当皇后，那也要相当长的时间运作。张氏家族纵使忌恨她，也没必要用强灌毒药的法子来杀她。这样做事，实在是太容易出纰漏了——而那个主动跑去报告苏贵嫔死讯的宫女，实在是太过积极了，这时间上便是一个大漏子。若是张家这样布置，岂会容许这样的BUG出现？
再者，今儿的刺杀也实在是奇怪。谋害皇帝，那是夷灭三族株连诸亲的大罪。所以要杀皇帝的，一定是抱着必然要得手的念头来的，纵使不成，那杀手也决不能留下活口，落在侍卫们手中的。而今天的刺杀行动，完全不符合这两点要求。若果然张家要杀了皇帝拥立自家外孙即位，在杀手的兵刃上淬毒岂不甚好？隋幼卿虽然不懂毒理，可也知道，哪个世界都能弄到见血封喉的玩意儿的。
所以，如果这一切都是张氏家族做下的，想也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找死。
她微微叹了口气，拉过锦被，盖住了皇帝的手，然后起身出去了。她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她收养太子之后曾经想过，如果皇帝死了，她在后宫或许可以作威作福，可现在看来，如果皇帝撂了挑子……她就完蛋了。
前朝的事儿她是一点都不懂。不是每个穿越女都能做成武则天的，如她这般资质，想要擅权，结果可能比韦皇后还要糟糕那么一点……
夜色已经严严地笼住了整个宫城。隋幼卿由几名侍人陪着往自己宫中去，半路却听得人惊呼，抬头之间，但见天幕上一颗大星急坠陨落。
隋幼卿在原地站住了，夜风并不很凉，她却觉得从骨头里冷。她回头，见得侍人们皆是满脸惊惧，她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皇帝的伤不轻，能不能好，没人知道。而这星辰陨落之相，分明不吉之至。
她深深吸了口气，没头没尾地道出一句：“谁乱嚼舌根子，谁就自己了断了吧。”
说罢，她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前行。后头的人也跟了上来，一众人在夜里疾行，宫灯飘荡，远看只怕像是招魂的鬼使。
贵妃的住所离皇帝的寝宫不远，这般疾走，过不了多久便到了。然而她前脚进了院门，便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廊下候着。他靠着廊柱，几乎快要睡过去的样子……
“太子殿下？”她诧异，忙跑了过去，太子的乳母还在一边候着，见她回来，笑得格外尴尬：“太子坚持要等到贵妃回来呢……”
太子终于是惊醒了，他看着她，道：“小娘娘，你去父皇那里了？”
隋幼卿点头，道：“是，可是太子殿下怎么不去歇息？”
“我……我怕。”太子将头埋进她怀里，道：“到处都是侍卫，小娘娘，是不是出事儿了呀……”
隋幼卿道：“有什么好怕，侍卫们多了，咱们自然安全。”
“我就是怕……”太子的手分外用力地抓住她的手，道：“小娘娘，我……我今晚能睡在你殿中么？”
隋幼卿无奈，只好点了头，道：“你睡在内殿，小娘娘在外殿，可好？”
太子总算是点了头。隋幼卿这才领了他进殿，安排人伺候着他睡下，自己才在外殿便榻上趴下了，低声唤了碧水捶捶腰。
碧水也学乖了，是一句话都不说，一双拳头在隋幼卿腰眼上敲砸。
宫人们伺候人都是一把好手，隋幼卿闭着眼，任她敲打，不多时竟然睡着了。
第二日，她是被太子吵醒的。睁眼便看着太子趴在她身边，笑嘻嘻道：“小娘娘好懒，这太阳都升到天顶上了，居然还不起身呢！”
隋幼卿这才发现自己昨儿就这么趴着睡着了——还好碧水为她盖了被，可衣裳却是没脱的。
她忙坐了起来，正要和太子说话，一直候在一边儿的碧水便悄声道：“贵妃还是洗漱了先去陛下那儿吧……”
隋幼卿这才想起昨天都发生了什么，登时清醒之极，道：“怎么？”
“一大早陛下就遣人来说过了，叫贵妃醒了就过去。”碧水道：“至于是为什么，婢子们也不敢打听啊。”
隋幼卿只好潦草地拍了拍太子，道：“太子殿下自己在宫中玩儿吧。小娘娘先去你父皇那边，有些事儿呢。”
太子倒也懂事，点头道：“今日小娘娘可别回来那样晚了——您答应教我下棋的。”
隋幼卿这才想起自己似乎答应过这孩子教他下围棋，可她是什么时候答应的呢？
事到如今她总不好反悔，只能点了头再三保证小娘娘定会教他，这才得了机会脱了太子纠缠，洗漱更衣去了。
这种时候，她自然是无意磨蹭，能有多快就多快。可比及她到了皇帝门口，却正好撞见一名从室中出来的大臣。隋幼卿看他好生眼熟，因而多瞥了一眼，这一眼便叫他停住了脚步，行了一礼，道：“柳贵妃。”
隋幼卿这才看出此人面貌，竟与太子有几分相似，想来正是太子的外祖了。皇帝竟然将他召入宫中，却并未杀了他……她心思急转，也是规规矩矩行了礼，道：“左相何故行礼，嫔妾不过是陛下的妃妾，身份地位，皆当不起一礼的。”
“微臣已不再是左相了。”那人竟有些哽咽，这一句话说完，停了停，才道：“日后还请柳贵妃多多照看太子吧……”
隋幼卿被他这话给惊住了，鬼使神差地便点了头。张左相苦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隋幼卿呆立在原地，她突然觉得，皇后长得并不像她父亲，至少不像这般落寞的父亲。已经失去地位的张左相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而他甚至嘱咐她要善待他的外孙——其实这不用嘱咐，一条狗养几年还能养出生死不离的感情，更何况太子是个孩子，便是再讨厌他母亲，也没有迁怒于他的道理。
然而彼时的她，却不曾想到，这一点头，便是接下来数年的转圜与求全——张左相被皇帝逼得辞官归乡了，而张氏族人门客，若不及时转向皇帝，也一个个撤的撤贬的贬。隋幼卿看着皇帝做这一切，却不敢有一句话去劝。
她越来越怀疑，苏贵嫔的死，甚至还有那场行刺事件，根本就和皇帝本人脱不了干系。至少，这是苏右相和他的家族利用皇帝的结果……因为，若是张家真有杀了皇帝拥立新主的胆气，至少就该有在京中变天的本事，可事实证明，先皇后出身的，那个蓬勃的大家族就这样被皇帝轻轻抹平了。
倒霉的也不止张氏家族，很快，苏右相也不知挨了谁弹劾，自己进了大狱，连带着族人们也跟着走了背字。皇帝从遇刺后，那伤口就没好过，脾气也跟着一天天地暴烈起来，隋幼卿便是再好奇，也不敢多问一句苏家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有时候，她自己闲着，也会想想，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情，偏生一环扣这一环，背后定是有人做出了整个计划的。可是，这做计划的人是谁呢？皇帝？
皇帝确是这一串事情的最后赢家，他削平了朋党，也借着机会暗示了众臣莫要企图通过后宫的裙带生出勾当。可是，他也为这个付出了代价——那刺客一刀正中他胸膛，伤虽然不致命，可从此皇帝便算是落下了病根子，三十多岁的男人，一遇冬天便是咳嗽不止，有时候还会咳出血来。
如果这真是皇帝的安排，他何须让自己挨一刀呢？
也或许，这里头的利益关系比她想得更为复杂吧。隋幼卿只能作如此想，再额外关心一下太子——没了亲娘，又没了外祖，这孩子在宫中的地位，已然不如他刚刚出生的时候稳固。
如今，皇帝膝下已经有了不少儿子，且年岁比他也小不了多少，更加上有亲娘疼着。那些个生了儿子的年轻妃嫔，一个个磨牙捏爪地想要往皇后的位置上爬，自然是人人都看着太子不顺眼。隋幼卿也没有办法，只能多当心提防着。
这心提起来，胆吊起来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七年。皇帝终于是没拖过那个冬天，最冷的那几天到来的时候，宫城彻底地白了。
宫城里哭喊震天，而隋幼卿唯有眼泪不断滚落，却是一声也嚎不出来。她并不是多么悲伤，却只觉得解脱。
同样是死了丈夫，儿子没了父亲，她算是熬出头了，而那些妃嫔，是彻底没指望了。在宫中看人脸色过日子的时光，于她是彻底结束了，而于那些个年轻的美人儿，却是永远也过不完了。
新帝登基的前一天夜里，她睡得格外沉，甚至还做了梦。梦里头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感觉自己还是刚刚入宫的隋幼卿，年轻的，漂亮的，不甘心地恨着的。
而现在的她，没办法和当时的她说一句话。她只能看着那个自己咬了牙发誓要在后宫活下来。
梦醒的时候，是碧水在耳边低声唤她：“太妃，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一夜长梦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