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薄云抄》云俶

5、第五帖 桂宴

　　五.
　　一时宣旨开宴，我与启彦便由怜安引领，向郁芳北殿去。行至中庭，阶下却有一片积水。我举步踟蹰，而启彦正站在彼方，手掌微擎，仿佛承揽月色。我轻轻颔首，他微笑，小心牵起我，要我安心跳过来。于是一步之间，千万猜忖尽数消散。他原本极知分寸，处处周全得体。我平稳气息，只记得他掌心温热，令人情思迷乱。

　　月轮当空，薄云如纱，蛙鸣嘹聒，草木清气漫然流溢。自南庇上殿，又自东渡廊绕至中庭。庭际桂子蓊郁，池泉筑山堆叠有致。勾栏里设锦裀漆案，皇帝并不在意席次，命各自坐下。女房奉上桂子酒，皇帝称谢，扬袖屏退侍从。我举目四顾，桂枝低垂，花姿细碎宁静，花荫下张起卵白或薄青的屑银幔帐，偶尔随风翻卷。皇帝仍着燕居之服，中宫则妆仪盛美，穿卯花色汗袗与牡丹孔雀纹样织金两重袿，相应地簪一枚白玉栉，也另外换了一把柏扇。
　　「今岁桂子极盛，是入京以来最好的一次。」皇帝掩袖痛饮，又斟一盏酒，转眼杯中已满是落花。「当年入京时也是八月，山河破碎，便没有心思看这桂子。」他依旧目意温和，声音铿如金石碎玉，「多得大相国肯为股肱。如今君臣相正，四海清宁。」
　　「不敢侈谈天下。」我谨慎回答，话方半句，便被摆手止住。
　　皇帝骇笑：「出身相府，庙堂之事必不会一无所知。宗澜竟从未告诉你何为欲盖弥彰。」
　　我背脊森凉，惶惶然望向正在御前侍奉的怜安。她避目不见，小心为皇帝滤酒。我次看中宫，中宫满面鄙夷，收敛衣裾自我身旁缓慢移开。
　　我不敢争辩，只觉艰难困窘。皇帝言语沉缓，如静水深流，而那存于肌理髭须的气势竟如此迫人。我愈不能应对，他一句一问已将我逼至无路。我惴惴，彼方，怜安并不察觉茶汤已近斟满，她正待开言——
　　「父亲大人。」
　　启彦起身拜酒，一字一字亲近而庄重。
　　皇帝一怔，片刻击掌大笑：「玄贞清白！」
　　我大惊，思索来始终不解其意，却未便追问。启彦向我拜酒，我饮茶敬谢。此时管弦齐鸣，内里以筝鼓琵琶奏《桂枝》，令人耳目一新。曲过三节，皇帝忽然问我道：「内里如何？若小住数月，是否习惯？」
　　我心中悲苦，身躯愈发涩重，拭一拭额角汗湿，只是颓然道：「内里无可挑剔。」
　　昔时与少允谈及宫闱，愤然写下「苑中囿鹿，奄然待毙。虽饮琼食翠，却不如曳尾滩涂」。内里女子的命途、可怜抑或可憎，我早已看清。
　　中宫侧目：「大相国竟然放心。」怜安与皇帝含笑低语，她一眼看见，将桧扇用力合拢，重重掷到怜安面前。
　　「不曾领教过风雨世途，便敢只身进入宫闱。」中宫向我冷笑，满目悲悯。
　　她与怜安不睦，已至处处排弃非难。怜安纵然恭顺，自处怨妒之中，怕也不易周旋。
　　我探手拾起扇子，启彦欠身接过，递呈中宫：「御制之物，请母亲大人千万当心。」
　　我憎恶中宫。在地方上长大，家中自然疏于教导，京都做派也不过一副皮囊。皇帝无奈至极，命怜安退下，而后接连饮酒，或是默然掸拂满襟落花。中宫自觉无趣，击掌传召侍从，命将一张琴奉与我。

　　着眼便知是御藏的名琴「云韶」，我却如堕深渊，手上一颤，茶水直注盏外。我慌忙谢罪。皇帝并不追究，琅琅笑道：「见琴而失魂魄，大相国所言非虚。」
　　管弦消歇，花影拂妩。我不胜惶恐，双手相绞，刺痛一阵一阵直贯心底。
　　皇帝又道：「朝中历来盛行琴道，穆少允堪称当世名手，你则更有出蓝之誉。今夜若无佳音，晴空亦为之减色。」他言辞和悦，「请勿吝惜清辉。」
　　我陡感眩晕，双目似被薄红的绢帛覆盖；耳中反反复复，概是那句「不是知音莫与弹」。一字一刃，密密穿心。我终于流泪。
　　少允顾曲时总是置一笼千和香，任凭林光泉影叠上衣衫。他向我微笑，扬手叩出节拍，而后抹挑勾拂、吟猱逗唤之间，便见得山之巍、海之阔。曲终而意不绝。
　　茶盏重重顿在案上。中宫扬眉，眼里分明是「不可不从」。
　　我心下一冷。世上诸多无奈，我竟要一一尝遍。圣命难违，圣命难违！我期盼有人为我婉辞，然而怜安已去，启彦又谨慎自守。我失望，渐至于绝望，悄悄解下冰绡，明月召见一痕红痂横亘指尖。这本是最好的借口，然而我必须置之于无用之地。
　　所谓世事人情，便这样渐次看清。那些激流暗砥，兼或潜伏于笑意之下的凶险与怨恨。御座之下枯骨如山，万民生死皆凭他一人息怒。我素将纲常道理奉为圭臬，也应当途穷立志。父亲大人鲜有所请。因此纵然举步维艰，也要尽力走下去。
　　中宫愈怒。启彦低声为我辩解：「琴道『以会意，不以悦人』。母亲大人何必勉强。」
　　对弈时避谈琴道，他原来一直记得。我忽为所动，
　　中宫温然笑道：「鸮鸟生翼，欲啄母睛。」
　　启彦一怔，再不敢言。我心底鄙夷，一时意念坚决，整肃衣裾，起身行至御前。
　　皇帝很是欢喜：「我与中宫皆不通乐律。信手奏来便是。」
　　我恨中发笑，各自不过是为了各自的颜面。然而我并未辜负少允。
　　我向启彦端正一礼，坦然许多，轻轻拂试琴弦，这「云韶」果真气韵非凡。此时风来，桂子纷扬如雨。我又大恸，《求凰》声起，仿佛只是一念之间。
　　手指僵冷，呼吸断续。我移宫近商①，移接连曲误，皇帝仍拍打纸扇，并不应和地轻声吟唱。冷汗涔涔而下，胸中闷痛，黑夜渐渐遮蔽双眼。四野阒静，一如时光凝滞。

　　凤凰于飞，斯为睦兮。
　　锵锵鸣兮，翙翙翔兮。
　　凤凰于飞，佳梧依兮。
　　雝兮喈兮，从而栖兮。
　　子为凤，吾为凰。
　　连彼襟袂，往世不离。
　　我鼓锦瑟，与子弹彻。
　　载击载止，可以晤歌。
　　我拂瑶筝，与子共听。
　　载扬载抑，可以言衷。
　　谁谓成契，怀允无悲。
　　嫔于京室，适我所悱。
　　谁谓别娉，怀允无忧。
　　众莫知之，适我所惆。
　　我观凤翱，涟洏如雨。
　　思之慕之，忡怅何已？
　　我观凤翱，涟洏如霖。
　　伤之戚之，褰袖以泣。

　　是惯弹的琴曲，如何情动于衷，便不再会弹？手上新伤叠过旧伤，血肉淋漓，却并不疼痛。我诵至「嫔于京室，适我所悱」，霎时涕泪滂沱。古歌如谶，原来一切取舍得失，皆明于命数。
　　我轻轻笑起来，忽然一束光亮刺入双目，而后凉意与钝痛慢慢侵透脏腑骨肉。或许再也不能支撑。「云韶」戛然收音，我软软倒伏，喧嚣声响起又消退，终至一片寂静。

作者有话说

　　①移宫近商，宫为君，商为臣。此有反君之意。
诗什么的都是我多年前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