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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归来 ...

  •   转眼已是五年过去,又逢悲秋。天气寂寥惨淡,酒楼里却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不过这都是一楼厅堂里景象,再往上走,就仿佛又是一方天地了。

      二楼一处雅座儿里,郑焕同季蘅相对而坐,二人只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闲话。他们发迹的时间相当,同属帝党,皆是本朝新贵,脾性也还算相投,这些年相处下来,彼此间便也有了些私交,况且二人一文臣一武将,各有各的消息渠道,互相说道说道,常常能得到些意外之喜。

      扯了半晌,郑焕好似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梁王要回来了?”

      知道这次的重头戏来了,季蘅好似没睡醒般大雾浮尘的眼里霎时来了神采,“你也听说了?也是,这都五年过去了,皇上也该召回那位了,毕竟,雁鸣关离那位的封地也不算远,更何况便是不计较这个,边关守将本也该几年一轮替的。”

      郑焕也一颔首,“正是这个道理,不过皇上也当真信重梁王。”

      如他这般既无家室牵绊又有封地兵权的宗室亲王一外放便是五年,这等好事有时候郑焕只是想想便忍不住咋舌,可这样叫人瞠目的旨意就是发下来了。这等旨意若是换个人发,郑焕或许还会暗忖这是不是皇帝年纪太小不懂事儿,可如今上头那位哪里是等闲人物啊,那娴熟老练的转圜、举重若轻的手段,简直叫人怀疑他难道是生下来心窍里就存了帝王心术?这几年里那些乔张作势的所谓“三朝老臣”是怎么样轻描淡写便被削地里子面子都没了的,他们这帮人都看在眼里。

      更何况这几年,太后的逝世仿佛带走了皇帝身上最后一分温情,虽然如今皇上一样会同臣子聊些家常说些笑言,可日盛的威仪却让他即使在笑的时候也让人不敢直视。有时瞥见皇上沉默时冷厉的眉宇,郑焕竟会感到一丝心悸。

      他言下之意季蘅自也了然,他随意笑笑,道,“也不知道雁鸣关那里谁会替上去,不过横竖也轮不到我,管他呢!只是不知道如今那兵部尚书一职又该怎么算了,当初梁王离开的时候这位子可只说是暂替呢。”

      “慕容老将军也到该致仕的年纪了吧,他若是真正有决断,就该主动退下来,这样上去的那位莫论会是谁总都要认下这个人情。”郑焕似笑非笑的,他知道眼前这位曾是梁王麾下,心里素来偏向于梁王,却也要提醒他别把话说的十拿九稳的。

      季蘅听出他话里的好意,并不回答,垂头饮了口茶水,茶是好茶,可惜泡茶的水不是上品,入口便嫌轻浮,季蘅最是精致一人,当即便皱了眉,悻悻然道,“外头果真没什么好茶。”

      郑焕心内好笑,他也算知道这个人了,看着好似没什么脾气对谁都是大大咧咧一张笑面,素日里呼朋引伴交游广阔,心里头上下里外却分的实在清楚,能在自己面前把这一份任性不避讳的表现出来,也是将他当做真朋友,既然该提醒的已经提醒过了,他又何必一再触他霉头。

      当下话题一转,“连顾珣不久前都同慕容家的女儿完婚了,我说你的终身大事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定下来啊?小心回头皇上觉得愧疚真给你赐个公主郡主下来,那你可就有的受了。”

      “行了啊你,怎么三姑六婆一样罗唣,知道你命好娶到了嫂夫人那样的贤妻。我如今上头也没人管,日子只求一个逍遥自在,娶不娶妻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万一流年不利娶个搅事儿精,闹得家宅不宁那还了得。再说弄一个面目模糊素昧平生的女人回家到底为了什么?供养公婆?我也用不着;生儿育女?我家里还有一堆同侪赠予的美妾也可以干这事儿;人情往来?我觉得管家做的也挺好;编织人脉?我也没那么大野心,只想着同先考一样安安分分做个帝党……那你说我又何必呢?”说到这问题,季蘅明显兴致不高,扯出来懒懒散散一大篇歪理。

      “我不过一句话,你至于这样驳我么?若你这番话传出去,怕是你想娶也没人肯嫁了。”郑焕苦笑。

      “那才好呢,我有时候都羡慕顾珣。”

      “这事儿他也不想的,你以后也管管你那张嘴,少说些吧。说来也是慕容家不厚道,他们家非要把女儿拖到十六岁才出阁是为了什么真当大家都是瞎子看不出来?”

      “顾珣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至于慕容家……他们家的人倒都是有些本事的,可惜脑子不知道怎么长得,净干傻事儿,要不是这些年顾珣看着拦着……”季蘅言有未竞之意,显然是对慕容家很有些看法了。

      这时候传来叩门声,二人便都停下来,只等堂倌儿绕过屏风进来上菜。

      ########

      若说对于阖宫上下而言,偶尔会响起的乐声不过是皇上在刚继位前后那几年兵荒马乱后重又拾起了琴技的话,玄凌自己本人却是清楚的——他已经三十年没有碰过琴了。

      三十年前,他十六岁,已经见过了许多背叛,又经历了挚爱辞世的悲痛,琴言心声,何况他每每弹琴便会忆起曾经与发妻琴瑟和鸣的光景,更是再不肯弹琴;三十年后,还是十六岁,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他为之弃琴的女子的背叛,然后重又弹起雅乐,为周奕菏送行。

      彷若轮回。

      彼时他对着那张许久未见的桐木琴,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琴身上经年岁月遗下的尘灰,可是怎么可能呢?琴被取来之前定然是被细心擦拭过的。他又翻转琴身,果然没有铭文,而在他记忆中,他曾亲手在这里刻下一行篆书——“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所谓“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外如是。

      初时琴音断续艰涩,指法笨拙几不成调。慢慢便连贯起来,音色苍凉莫名,更有悲愤郁结之意难以自抑,然而渐渐郁气尽去,反而心内一清,安定下来。然后他便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奏起那一曲《阳关三叠》。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那一日他停下时,十指酸胀竟难成书。

      那以后他便渐渐有了弹琴以清心的习惯。

      如今他的琴技同五年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具身体自幼精习琴艺,他的乐理在那失落的三十年里也不曾落下过,不过是要将指法重新练至纯熟罢了。然而仔细听的人却会发现弹琴者显然不够专心,只是信手为之,甚至还弹错了两个音。

      他如何能够静下心来呢,那个人就要回来了。这五年来,除了奏折上冰冷疏离的上疏,他们之间不曾通过只言片语。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调他戍守边关时的心情,自是难以割舍的,可他却不得不为。那人对他愈来愈大的影响,以及他对那人克制不住的迁怒,都让他害怕,他唯有选择将他远远送走,才能保全彼此,才能让时间有机会厘清自己的心绪;可他却不知道当时那人离去时又是怎样一番心情。

      ——会是惊讶,愤怒,无谓,抑或……欣喜?

      玄凌不敢细想。

      这几年,玄凌身上最大的变化大概就是他不再感性。他曾经是一个极于情的人,在不必压抑的时候从不吝于展露心情,叹息或者欢喜;重生后开始阴郁起来,然而身边的人若仔细观察依旧能看出他的悲喜。但现在他却彻底将自己的情绪封闭了起来,习惯沉默着,将所有心意弹进琴曲里去,至于有没有人听、谁能听懂,全不在意。

      或许展露心境本就是为了等那个能够上前安慰的人,而一个等着别人安慰或者可怜的人是无法真正强大起来、无坚不摧的。而如今他再不抱任何无谓的希望,只依赖自己,才比较好。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门外郑通的通报——“梁王求见!”声音因为急促而愈发尖利,仿佛一根针狠狠划破绸缎,然后戛然而止。

      因为门被一把推开了。

      玄凌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梁王……?

      他怔怔望着洞开的大门,门前站着的人身披雪色鹤氅,内着天青色直裾,身后是沉沉夜色,一笑,便如杂花生树,满室生辉。

      梁王,周奕菏。

      这五个字陡然有了声色形状,一时分明起来。他似乎瞬间醒转过来,蓦地起身,手指刮过冰弦,铮然作响,打破一室静寂。

      “你……”玄凌想说什么,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讷讷的随着周奕菏的目光走向将眼神下移,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滴红的刺眼的血凝在指尖,将坠未坠。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割破了。

      周奕菏微微摇头,一步步走上前去,不疾不徐。他不容分说的拉起玄凌受伤的手指,轻轻含住吮去血珠,一边抬眼望向表情一篇空白的玄凌,噙一抹浅笑,眼含戏谑。

      “……你怎么回来了?”这句问话一出口,玄凌便晓得自己说了句蠢话,只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怎么会回来呢?还不是你自己下旨召还的!

      周奕菏面上的笑意更深,语调似乎还有些幽怨,或许是玄凌的错觉,仿佛在他回话时有柔软的舌尖擦过了指腹,“再不回来,我就真的老啦。”

      听见他这句回话,玄凌突然就觉得鼻腔一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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