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警告 ...
-
这一句话说出来，玄凌自己竟先是一愣，半晌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敢对着那人这么说话呢？尽管这些个腌臜事儿彼此间早已是心照不宣，可玄凌却从没想过要把这些摊开来讲。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自己实在窝囊，他堂堂天子，不过一句话，有什么说得不说得？然而再向深处细思，他方有一些明悟，从前不说开，是笃定一切都会随那人的死而揭过，而这一次，他却希望那人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就算那人和自己的母亲间一段孽缘无从抹杀，就算他是害死自己父亲的幕后推手之一，就算他手握重权飞扬跋扈，就算他行事乖戾目无尊上……只要他肯改，不，只要他肯答应自己改，他也就有理由说服自己把前尘过往种种般般统统放下。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玄凌以手掩面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低，终于渐归于无。他把所有表情都埋起来，声色不明，心里那一场兵荒马乱却无从平息。但闻得平原上战声镗踏金戈交鸣，鼓声轰隆砸下，声声击在点上，一阵紧似一阵。
咚咚、咚咚、咚咚咚！终于洞穿心房直坠往下，破开五脏六腑，只剩一具完整皮囊犹在！
他手掌赫然落下，直直拍在桌上，而后仰起头，喉结上下一动，长长叹出口气。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
前世今生九天十地，他从不曾为哪一人避让至此迁就如斯。而那人却又偏偏该是他恨极的。那人在他魂里骨上刻下夙夜梦魇里常来不往的耻辱回忆，让他一生都活在背叛的阴影里疑神疑鬼，可他正以从不曾有过的慷慨将信任倾注，可他连只是想像一下他的死亡都不能接受。
秀丽江山抑或至高尊严，都不及他此生相伴。在这以前，他从不曾发现他竟对那人怀抱以如此浓冽的情感；在这以前，他也从不曾设想会对谁投注如此浓冽的情感——比亲情更多激烈，较爱情又添厚重，于友情却又是一番秾丽。
这简直太可笑了。
对斯人以往忽略不见的种种懵懂心情，终于在这一刻大白天下，玄凌却恨不得始终无知无觉。他慌乱又惶恐，更多的却是无法置信的荒谬在累叠。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早就过了每日去昭阳殿探视的时辰，宜修柔婉姣好的侧颜浮起眼前，恍惚又是柔则艳艳的舞衣长长水袖一甩复一抛，他忙乱的起身，广袖带落了桌上未压好的宣纸，薄薄的卷起委落于地，再被无情踏过。他反复告诉自己，那里是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对的、对的，那里才该是他关心在意的……不是么？
~~~~~~~~~~~~~~~~~~~~~~~~~~~~~~~~~~~~~~~~~~~~~~~~~~~~~~~~~~~~~~~~~~~~~~~~~~~~~~~~~~~~
宜修一手抚着已经渐渐显怀的肚子，一边又拿眼角斜睨着柔则，看她时时向门那方向张望着，心下惟抱有冷笑。按平日来说，此时玄凌已经该坐在昭阳殿里品茶说话了，可今日却迟迟未至，偏也没人来通报一声皇上今日事忙就不来这儿坐坐了，她也只得候着。
候着原也没什么，那是她的夫君，她等他便是等上一生也甘之如饴，偏有人每日里掐着时辰准准的来她面前碍眼，气的她都想直接问她一句“醉翁之意在何处？”前几日里她肝火旺盛的很，早起嘴里甚至还起了一圈水泡，好几碗苦汁子灌下去都不管事，直把剪秋几个吓得不行。好在这些天瞧着玄凌对她那个好姐姐始终都是淡淡的，这才稍稍的安下了心。
也怪不得宜修心慌，实在是朱柔则颜色太好，从小到大，她已经尝过太多次被无视的滋味了，谁也不否认她是漂亮的，可只要柔则施施然一露面，那就是唯一的光彩，而她又算的了什么呢。每一次她付出无数辛苦才能赢得一点赞许，而柔则什么也不需要做，只是巧笑倩兮便是世间无限好。多可怜啊，她只能这么笑着对自己说。
只是这一次既然玄凌没表现出来对柔则的什么额外关心，不管他心里是否也是一般的了无痕迹，她都决定大着胆子装作一无所知，便也高高在上一回，给她的姐姐一个小小的忠告好了。思及此，宜修吸入一口气，竟有些细微的欣喜与得意，她似乎看到曾经在角落卑微垂首的小女孩终于跨过了那道名为嫡庶的天堑，而既然多了一层君臣之分，这一回这上下尊卑也该重新算过啦。
“说起来姐姐呐，你同将军府的婚事如何竟拖了这许多年，瞧你如今都已经十六岁了，一般人家这样岁数也都该成亲了。姐姐你也别嫌我说话太直，要知道你我姐妹是最亲不过的了，所以我才不去弄那些个弯弯绕绕的来恶心人，你也别害羞，毕竟妹妹我都已经身怀有孕，你这身为姐姐的还未出嫁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知道的人怕是要说我国公府的家教不好了。”
宜修语速放的极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好似钝刀子割在柔则的心头，可柔则却还得记着眼前这可不是当初那个小小庶女，而是身怀龙嗣的皇家妃子，一直以来她虽然也心知随着宜修入宫，她二人间身份地位已是不同，然而无论是母亲提起妹妹的不屑，还是太后对自己的宠爱，都总教她仍保有一种心理上的高高在上，然而这一次，她对这一切终于有了实感。勉强挂出个笑容来，柔则苍白着面孔颤声道，“妹妹……娴妃娘娘说的自然是极对的，只是实在是抚远将军父子一直戍守边关，不方便成婚。”
宜修微微挑起眉梢，一副惊讶模样，心内既有扬眉吐气的痛快，也有些暗恼——她究竟说了什么重话了，连昔日里朱夫人刁难她的一成都不到，如何竟就摆出这样一副脸色来给人看，倒好似她真怎么欺负了她似的，“啊，原来是将军府那一边怠慢了姐姐？姐姐你也是，怎么都不告诉与我，到时候我也好向皇上说一声不是？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又微微地笑起来，手缓缓抚着微凸的腹部，神色间满满的幸福几乎要溢出来，“等姐姐你成亲了也就晓得妹妹我同皇上之间的感情了，等到姐姐也有了身孕那就更好了，我一定会提醒皇上不忘姐姐如今来探望我的这一番情谊，让我的好外甥进宫来做个伴读，以后前程自然也就有了不是？保不齐你我姐妹还能做个儿女亲家呢，到时候亲上加亲岂不更是一桩美事？”
这一长串话说到最后，宜修收敛了笑意，饶有深意的望定身侧柔怯的女子，轻轻一叹，“不过姐姐你呀，如今还未成亲，自然理解不了我对皇上是怎样的情谊，皇上他公务繁忙，每日里只有这时候才能来我这昭阳殿里陪我说说话，我呀，总希望这短短的一个时辰能永远的也不结束才好呢，而姐姐你总选在这时候来看望妹妹我，这姐妹情谊我自然是知道也感动的，却叫皇上同我没法子讲些个体己话儿了，想来姐姐你最是善体人意不过的，自然不会再叫妹妹我难做，是吧？”
柔则是朱府的大小姐，从小儿锦衣玉食，真真的姣花软玉一般的温养着长大的，自然肌肤晶莹明晰如玉，白的富有生气儿，却非病态。然而此刻她苍白了面色，再配上那自幼习舞的袅娜纤细体态，竟也有些摇摇欲坠之感。一双美目泛泪，她颤着身子深深看了宜修一眼，千万种委屈尽都蕴在那一眼里，而后却是猛地起身奔了出去。
宜修被这反应弄得也是一愣，瞧着柔则的表现好像自己对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似的，这也太可笑了吧，她到底怎么她了？还是说她这种摔打着长大的女儿果然是理解不来人家娇养若干年的一颗琉璃易脆心？
却说另一边，向外奔出的朱柔则只觉尴尬若死，实在难堪。她再怎么天真无邪也不至于连这样明显的隐喻也听不出来，如何不知道这是异母的妹妹在警告自己呢？原来她一干行事所为何在宜修早就心知肚明了啊，可她却只是冷眼旁观然后等到她徒劳无功之时才出言讽刺。这样看她的好戏很有意思吗？她的忐忑她的犹豫她的婉转心事她的隐晦期待都成了旁人眼里一出笑话，她就这样茫然不自知的，成为了见证宜修同她的夫君之间深重情谊的一个滑稽的丑角儿，何其可悲啊。
她视野被眼泪侵染，氤氲模糊成一片，长长的华美裙摆也成了让她出丑的恶意道具，柔则的脚步被绸缎绊住，忙乱间踩空了台阶，直直的跌下。那瞬间她听见风声她看见一片空白，她甚至来不及害怕，而眼泪也忘了流淌。
然后她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尖叫声以及不知道是谁在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嗅见了那不知名却又如此熟悉的清冷香气，那牵萦心绪的香气将她整个包围。宛如宿命。
她呆呆的看着为自己充当了垫背的少年，少年因为痛楚而蹙起的眉峰，挺秀的鼻梁，还有菲薄的唇，他正说着什么，可她都听不清了。
她突然就哭了。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警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