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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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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商陆时,已是几日之后。
彼时阳光正好,兔子阿苏正叼着根青草,美滋滋地眯着眼,可冷不丁伸来的一只手,却瞬间打碎了它的美梦。
“好像变重了。”商陆掂量了一会,皱眉道。
翩舞从屋内出来,见此情形,不由目瞪口呆。
“……你和它有仇么……”她有些头痛。
“应该没有。”商陆随手揉了揉阿苏,模棱两可地回她。
翩舞见阿苏惨兮兮地在半空刨着四肢,心下大为不忍,联想至阿苏每次都惨遭他的毒手,纵然脾气再好,也不禁对商陆的所作所为有了丝怒气。“你可以放下它了。”她蹙眉开口。
商陆倒是不以为意,又揪了几下阿苏的耳朵,便将它抛在一边,转而抬眼对翩舞道:“这几日君上不在岛上,你在这呆着就好。”说罢,他又想了想,忽而开口,“说到君上,我倒有一事想问你。”
“什么?”
商陆挠挠头:“……你昨日可是见着她了?”
翩舞一怔。“她?”她有些不解,但随即却恍然大悟。“昨日在院子里确实见着了一位姑娘。”她点头。
商陆闻言一阵烦躁。“她有没有说些什么?”他继续挠头问。
“说什么?”翩舞一阵茫然。“你当时不也在场么,怎么——”而话到一半,她却是骤然住嘴,蹙眉想了一会才道,“她进院子时似乎是说了的,不过没听太清。”
“院子?”商陆扶额。
翩舞点点头,但又好奇地瞧了瞧商陆:“我上次就想问你了,这么大的院子,怎么会是那样?连花的影子都见不着。”
“……谁说没有。”商陆眯眼,但也不多解释,思忖了良久,忽而皱眉问她,“对了,你现在是如何称我的?”
翩舞微愕。
见她不解,商陆沉吟一会,复而问道:“之前见我,总是称‘先生’之类,不过近日好像听得少了……不对,是压根就没听过。”说到此处,他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看她,满眼狡黠,“翩舞姑娘,合欢楼就没教过你礼数么?”
翩舞看那与涟濯如出一辙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自……自是教过的。”她有些呆呆地轻声道,“只是觉得,既然明了……嗯……身份,再作旧时称谓总是有些不合适的……”
总不能称为椒图大人吧?翩舞暗想。虽然身为凡人,确实应当对神灵颇为敬意……
“那就直呼名字便是。”商陆皱眉,“总归我不想再听见那称谓了,实在是很不自在。”
翩舞一愣,不由奇道:“难道就没其他人那样称呼?”
商陆瞥她一眼,神情颇有些无奈:“姑娘,你当这岛上全是凡人?”
其言下之意不明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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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把话挑明后,商陆往翩舞小院跑得着实勤快得有些过头了。
这日,翩舞刚推开门,毫不意外地便见着了商陆,以及他手里的……
“商陆。”她蹙眉,“你既然喜欢阿苏,带走就是了,干嘛成天在我这里欺负它?”
可怜的阿苏十分不赞同主人的倒戈,愤怒地在半空蹬腿抗议。
商陆闻言一笑:“这兔子鬼主意多了点,我怕一生气就把它吃了。”说罢,眯眼仔细打量了阿苏一会,阴测测地扯了嘴角,“你说是不是?”
阿苏惊恐地摇头晃脑,腿蹬得更厉害了。
“你这兔子应是在瀛洲吃了不少仙草。”商陆冲翩舞道,“照我说,估计不等君上回来,它会幻成人形也说不准。”
“我起初还以为它和你一样都是——”翩舞顺嘴接下,却在话到一半时忽而噤了声,只是愣愣瞧着敞开的院门。
“一样什么?龙?就这幅小身板?”商陆没发觉翩舞的不对,继续嗤之以鼻。不过,过了一会,他终是觉察到她不同寻常的安静,不由狐疑抬眼,神色霎时变得十分有趣。
“商陆,我这几日不在岛上,你便是如此逍遥快活?”门口那人闲闲开口,语气淡漠平常。
商陆条件反射向后缩了一步,继而面孔皱成一朵花。“……君上。”他谄笑地小声道,“我这不是以为您还要在九重天多呆上几日嘛,恰好闲着无聊,就来这里逛逛。”
“逛逛?”涟濯轻哼,“还不走?”他面无表情说罢,也不看翩舞一眼,转身便走。
商陆瞧了眼翩舞呆若木鸡的模样,想说什么,却终归是咬了牙,一言不发。
翩舞神情恍惚,只觉自己怔怔站了良久,忽而听那人说要走,也不知是从哪里生了勇气,更不知自己究竟是被什么给魇住,开口便唤了声“涟濯。”
声音极轻,却是让三人都愣在当场。且不论商陆的古怪神色,只当翩舞回神时,便心知犯了大错。
直呼贵人名姓,对她这样出身的女子而言,可是死罪。
更何况,对方出身非一般的尊崇。
可不知为何,翩舞却没有悔意。她知是自己逾矩,却也不开口求饶,只是掩着唇,一双黑白透彻的眼定定凝视前方,凝视那依旧不露声色的男人。
半晌。
“既是已开了口,你便如此称谓就好。”涟濯偏了偏头,眸色淡淡,喜怒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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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
当失踪许久的商陆再次跨进小院时,兔子阿苏先嗅出了不祥气息,扔下嘴里的美味跳入翩舞怀里,颇为自觉地缩成了一个滚滚的球。
商陆瞪它良久,终归挫败地扶额:“不好玩。”
“你上次还说要吃它。”翩舞提醒道,“这样子再正常不过了。”
“开玩笑呢。”商陆撇嘴,“再说兔子本来就胆小,其实也怨不得我。”说罢重重哼一声,径自在院里寻了把石凳坐下,一本正经地看向翩舞。“我今天来,是有正事。”他开口道,“君上要你收拾好东西,随他出去一趟。”
涟濯?
那挥之不去的身影又闯入脑海,翩舞不自觉地僵硬了几分,愣愣放下手中杯盏,迟疑地回视商陆。“……什么?”犹疑半晌,她有些怔忪地开口问,“出去?去哪?”
“不知道。”商陆摇头。
“你不知——等等!”翩舞想到什么,蓦地瞪大眼睛叫道,“你不去?!”
商陆点头。“君上说,即刻启程,不得有误。”他瞥了眼欲言又止的翩舞,语气平平地告诫她:“当然,君上也料到你会如此,他说,若你不愿,便由我带你过去。”说罢,他又摊了摊手,意味深长地翘起嘴角道,“你看,你是自己走去,还是我扛你过去?”
纳木沙洲的总管,其本质原来竟是这样的……顽劣!
翩舞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好半天才勉强回他:“我要带着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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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许久的琼海又惊起波澜。
时则正是青天白日,有渔人正立于码头,见状不由勃然变色。
沉木大船,玄色扬帆,带着睥睨一切的气概,傲然划破琼海的水天相接。
“……是……是纳木沙洲的主人……”半晌,有人颤颤巍巍地开口,满腔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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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舞疑惑地望着四周。
“好安静。”她喃喃自语,复而垂眼瞧了瞧自己所站的地方。记忆中,在她刚来这片海边渔村的那日,所见的并不是现下的情景——人影无踪,万籁俱静,只有掠过海面的沙鸥带来偶尔的嘶鸣。
“纳木沙洲素有恶名,当地村民自是惧怕。”
“恶名?”翩舞大惑不解。想来涟濯虽然性子冷漠古怪,可岛上一切倒也是一派安静祥和之景,再者商陆曾言岛上众人俱是仙身,何来恶名一说?
涟濯似是了然,淡声道:“商陆曾吓过几位贪财的凡人。”
“呃?”
“他现了真身。”涟濯瞥她一眼。
既然身为龙子,本来的面貌自然绝不会和善可亲了。想到商陆身为人身时的气势,再联想至椒图张牙舞爪的模样,翩舞蓦然语塞。
涟濯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默了一会,转身。“走吧。”他不动声色地开口。
翩舞恍然回神,忙移步跟上。“我们去哪?”她忽而想起一事,不由问道。
涟濯姿态怡然,负手迈步,闻言竟是轻笑了声,清冷的回音徐徐飘来。
“入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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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渔村,行至半日,便是进入曲云城。
曲云乃大纪的边陲重镇,也是连接车前国的重要商贸往来之地。此时正值七月初,街上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翩舞自小长在合欢楼,唯一一次出门便是被车骑送往纳木沙洲,因此也从未见过如此情景。相比涟濯的漠然,路边商贩的一声吆喝便能让她欣喜不已。
涟濯走了几步,觉察身后有些不对,回头时,正见翩舞站在一首饰摊前出神。
“怎么了?”他走到她身侧,见翩舞登时脸红,不禁奇怪。
“这位公子,你家夫人看中了这支青玉花簪。”没等翩舞开口,一边小贩便替她答了。
翩舞乍闻“夫人”二字,面色更是赧然。“没有没有。”她连连摇头,极力否认,“我只是好奇,便停了下来……”
“夫人在说笑呢!”小贩见怪不怪地笑道,“我见夫人一直握着这簪子出神,还想是不是忘带银两。如今您家相公来了——”说着,他瞧了眼涟濯,只觉这男人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笑容不由又加深了几分,分外殷勤道:“这位公子,马上可就到了乞巧,就当是为夫人置办置办新鲜玩意儿?”
翩舞又气又急:“我才没——”
“是什么簪子?”涟濯忽而开口。
翩舞一愣。
小贩乐不可支地将簪子递上。
涟濯倒是认真端详良久,微微颔首道:“雕工倒是不错。”
翩舞目瞪口呆见着涟濯将一颗圆润光泽的珍珠递给小贩,而便径自迈入熙攘的人群。她好容易才缓过神来,忙急急跟上。
“那珠子可以买上好多簪子了,你就这么给他?”翩舞几步奔至涟濯身侧,颇为有些不可置信。
涟濯偏头看她。“你不是很想要么?”半晌,他问。
翩舞一时语塞:“是很想要了……”被他看穿心思,她着实有些赧然。
“那便是了。”涟濯浅淡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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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舞亦步亦趋,直至随涟濯进了曲云的一家茶楼,在二楼临窗位置坐下。
涟濯不发话,她也不敢开口,只是怔忪盯着桌面出神,不多时,一只青玉花簪闯入她的视线。她又是一愣,疑惑地抬眼,恰好撞入涟濯静静的眸光中,霎时忘了所有言语。
涟濯见她良久不语,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极浅的笑,继而倾身,伸手将那簪子端端正正地插进了她的发髻。
“果真不错。”半晌,他颔首道。
翩舞继续瞪他。
“你们凡人,当真喜欢乞巧?”涟濯修长的手扣住面前杯盖,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下方热闹如常的街市。
翩舞思索一会,讷讷答道:“大概,我不怎么知道。”又见涟濯没有接话的意思,她便想了想,复而接着开口,“不过,听说女子大多喜欢乞巧,除去可以好好玩乐,若月老眷顾的话,还能碰上个如意郎君。”
“哦?”涟濯似是听闻什么好玩的事情,竟是轻笑了声。“……凡人,当真有趣。”他微勾嘴角,“如意郎君?若是绮妆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绮妆?”
“一位旧友。”涟濯懒散地瞧她一眼,忽而轻叹,“不过已是万年不见了。”他若有所思凝视翩舞发间的那抹碧色,忆及那时她呆愣在摊前的模样,半晌,淡声问道:“你喜欢这簪子?”
“嗯。”翩舞老实点头。
“为什么?”
翩舞见他追问得锲而不舍,不禁有些奇怪,但仍是轻声回道:“觉得它的花很好看。”
涟濯勾勾嘴角,似是不相信。“之前在岛上,商陆也曾送过一些首饰给你,也不见你有多喜欢。”他淡淡开口,深黑狭长的眼意味深长地凝视她,“怎么一来这儿,便喜欢上了?”
翩舞见涟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能看穿她的心中所想,搁在膝上的手不禁下意识紧紧蜷成一团,良久,才硬着头皮回道:“那花……很像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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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前的某一晚,翩舞曾路过书房外的那片院子。当时,月光如水,夜色极好。她知道,她本不应该去看的,但不知为何,当走过那扇门时,却不由自主地向里张望了一眼。
仅此一眼,便仿若尽了一生。
夕颜,黄昏盛开,天明凋谢。
翩舞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夕颜,簇白纷繁,大片大片地盛开在那处院落,美得像是镜花水月,又似是带着无以言喻的哀伤。
是的,哀伤。
墨色简笔勾勒的夕颜,书房外满院盛开的夕颜,以及,那位传闻中早已魂飞魄散的夕颜,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亦或,究竟是涟濯心中怎样的存在?
翩舞忽而不忍揣测。
“你喜欢?”涟濯问她。
翩舞迟疑片刻,终是微微点头:“……喜欢。”
不知是否是错觉,翩舞恍然见着,在她话音刚落之时,涟濯嘴角漾起了一丝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