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夜梦冷》寂笔

13、算计

　　“小楼, 把这匕首带去给大师, 只说, 物是人非. 他会明白的. 可叫他更改计划, 放手一搏, 这里没有可与他助力的, 也没有值得他担心的.” 书意将怀玉带回来, 却随意乱放的匕首递给火房小厮.

　　那小厮浓黑的一把眉毛, 压得眼神一黯. 接过匕首藏好了, 没有多话, 悄悄闪回了伙房.

　　书意顺着曲曲折折的小径走回玉园去, 远远已看见窗边抚琴枯坐的怀玉. 琴无声, 玉无言, 两两相对, 是她看习惯了的等待, 也是她看明白了的焦躁.
　　书意冷冷地想: 终于也叫人厌了么? 枉你万般家仇己恨全抛, 遂了仇人的意, 不过遭人轻贱, 如今你可恨? 书意看着琴边女子, 是冷了的心痛, 定定的轻蔑, 牢牢的算计. 她心里明白, 这, 是她的契机, 一个女人的妒恨若能利用, 当可助其策.

　　书意端着茶盏递给外间侍候的琴玲, 自己随后才进去. 琴玲一贯老沉, 也不多话, 接了托盘进去, 倒了盏茶, 恭敬递上去, “夫人, 请用茶.”

　　怀玉道了谢, 状似随意地开口问: “隔院什么地方? 这几日倒热闹.”

　　琴玲心思细腻, 这几日事情看在眼里, 今听得夫人这样问, 多了个心眼儿, 一时不知道怎样答好. 倒是一旁入画憨直, 已答道:“回夫人话,隔壁是如意夫人的 ‘飞雪阁’, 近日排演歌舞, 所以喧闹了些.”

　　“噢? 是准备什么特别日子么?”

　　琴玲待拦又不好拦, 只好由得入画道:“也不尽是, 有时府上有宾客, 王爷也召如意夫人献舞. 但近日是听说王爷喜欢如意夫人舞的凌波曲. 这就时时练习着, 专候王爷赏看.”

　　怀玉脸白一白, 扣在手下的白玉琴, 只觉碍眼. 凌波曲, 惊鸿琴.呵, 好搭配的名称啊, 俱是浮华一现的飘虚. 说什么订情物? 这样的东西, 他只怕也没少送人吧?

　　那夜, 他想必在隔院过得不错吧? 怀玉苦涩地想. 脸上尽了力不动声色, 也不再多言, 岔了话题淡淡道: “中午无事, 我想歇歇, 你们也下去歇息会儿吧, 不必时时侍候着.”

　　琴玲知怀玉不爱人左右跟着, 遂领了入画、书意谢了下去.

　　待人走尽了, 怀玉轻掩上窗, 才埋头趴在桌上, 幽幽叹了口气. 不能与人说的委屈, 近日来的周折, 还有处处的提防猜疑, 连夹下来, 她只觉得便是重病时候, 也没这么累过.

　　她不是没瞧见书意的疏远, 她是再不称她姑娘了, 可那一口一个夫人, 叫得无比讽刺, 怀玉不是听不出来. 而萧剡,自那夜后, 他再没来过, 就算他来了, 她也未必想见. 到底是所托非人吧? 她还能在他身上期望什么? 说不心痛, 不怨恨, 那是假的. 只不懂怎会闹到如今这种地步? 她实实在在想不明白! 她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啊.

　　一个男人的变心原来就这样简单, 这样快? 以前种种难道都只是他在作戏? 叫她怎么信? 怎么甘心, 又怎能不心寒?
　　这一切仿如一个烂泥潭, 她不小心一脚踩进去了, 便一径陷下去, 全由不得自己. 她到底该要怎样才好?

　　隔窗却忽听见人语, 似有人来, 怀玉抬起头, 可是萧剡么? 这样想着, 心里却突生不愿相见之意, 也不知是因怨窘, 因惧, 因恼的赌气逃避之举, 还是……

　　“如意夫人, 容奴婢先进去通禀一声.”

　　“不妨, 自家姐妹, 何必拘这俗礼?”
　　说着来人已是推门而入.

　　怀玉抬头, 知进来的不是萧剡, 一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或者更多的是诧异吧? 毕竟这院子, 除了萧剡和早已不来的王大夫外, 鲜有人来访.

　　正思疑间, 却听来人叫一声: “姐姐.” 莲步款移, 翩然而至.

　　怀玉定睛细看一眼来人, 倒是一怔, 世间竟有如此妍秀艳媚的女子. 那女子也是一面打量了怀玉, 笑眼含春, 缓缓一拜, 口中告罪道: “姐姐来这些日子, 咱们比邻而居. 小妹一直想来拜望您, 却苦无机会, 姐姐可别误会如意有意怠慢.”

　　若以前, 见这架势, 怀玉只怕早慌忙上前搀扶了. 只最近心乱异常, 实无心旁顾这种外人外事. 何况听她一句 “比邻而居”, 心里有谱, 登时心里涩闷. 现在除了萧剡, 书意还有那假和尚外, 怀玉最不想见得怕就是萧剡其他的女人了吧?

　　数日来的心病, 以及那夜的难堪登时浇泼上来, 怀玉脸色僵得难看, 不觉有什么可说的. 当即也没起身, 只浮面客气地说: “怎当得起.”
　　怀玉举动无心, 可看在人眼里恁地轻慢, 早将人得罪了, 自己却不知道.

　　那女子暗挑了眉, 抬起头来, 却一副不曾在意的样子, 柔然笑道: “姐姐这么说可是怪罪小妹了. 不瞒您说, 姐姐还没来, 小妹已时时听闻人提起姐姐的美名, 心中渴慕, 常望能见上一面. 待姐姐来了, 小妹真是喜不自胜, 想如今一府而住, 隔墙而居, 一同伺候王爷, 怕不是多的是机会一睹真容? 却谁知王爷宝贝姐姐的紧, 等闲不让人见呢. 这玉园餐食行止皆单独操办, 自成规矩, 不与人同, 又赶上姐姐身子不适, 想见一面真难比登天了.”

　　怀玉本是知道萧剡妻妾成群的, 也曾照面见过一二, 但如此近处说话, 却还头一回. 仿佛躲了半天, 不愿面对的痛处, 硬叫人当场戳中一般, 浓血并流, 绝了万般的逃避美化现实的后路.

　　而她这一番话说来, 不着边际, 怀玉更觉心中绞闷. 不懂她此时说这些干什么, 只是简单的拜访么? 还是示威? 叫她知道萧剡现在不宝贝她了, 谁都可以不问她意愿, 随便儿闯进来见了?

　　若当初她必不能这样小气, 满心含酸, 满眼含涩. 可如今见着萧剡待她种种变化, 又兼前夜弃她去隔院寻欢之事, 要叫她不多想, 怕也难了. 怀玉暗叹一声, 萧剡啊, 萧剡, 是你着人来的么? 硬生生戳破我为你编织的层层借口, 叫我明白我不过你众多女人中不算出众的一个?
　　你可也是知道, 她这一来, 强比你亲言百句更能绝我思恋?
　　你是要我明白, 你连亲自与我敷衍周旋一二的兴趣都没有了么?
　　萧剡, 你好精锐狠冷的心思啊!

　　萧剡, 你是否也曾拿我们之间相处之情当笑话讲给你枕边别的女人听? 你故意使人来看我笑话是吗? 想到这儿再惊怕得想不下去了, 心中一恸, 浑身发冷, 如置冰窖. 原来被爱迷慌了心眼的她, 不过是他与他身边女人同来戏笑的对象? 还有什么比这更伤人? 到如今是真明白了吧, 她在他眼里还有什么不同? 只是比别的女人更蠢得不同, 傻得不同, 更不知趣地缠人的不同吧?

　　怀玉心绞神衰, 眼眶酸涩, 险险落下泪来, 是恨, 是羞, 是痛, 是怒. 却不愿在人前示弱, 再可笑, 也让她维护这一点儿最后的尊严吧? 但那泪却不肯听人意志, 迫不及待地要往外冲. 怀玉微侧了脸, 将手覆在面上轻揉, 仿佛累了一般的样子, 其实是去掩那泪, 够了, 太够了, 她此时万不需再人前垂泪空添笑话了.

　　怀玉强吸一口气, 硬撑着平常的嗓音问: “您来到底有什么事? 不妨直说. 若无事, 还请恕我身体不适, 不便就陪.”

　　她不知道她能撑多久,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她只想打发走眼前看笑话的人.

　　如意却被她这么不客气甚至可算无礼的直接惊愣了一下, 忍不住一腔的火气, 方怀玉, 你还当你是王爷心中的宝吗? 摆这么高的架子给谁看? 谁不知道王爷是玩厌你的了? 心里冷笑, 看你这架子还能摆到什么时候去! 至到此时, 面上却还是一脸的笑, 嘴里说: “倒是妹妹打扰了. 其实妹妹今儿来, 是跟姐姐说一声, 三日后是王妃到府的第一个寿辰, 府内大庆, 众姬妾按规矩都要到场贺寿的. 其实早早就准备开了, 王爷是心疼姐姐身体, 也没机会跟您说一声. 眼看到时日了, 本是要着下人与姐姐通报一声的, 恰巧妹妹就在身边儿, 这就自告奋勇应承了过来传个话儿, 也打个招呼. 谁知倒扰了姐姐清静, 反得不偿失了. 早知还不如听王爷的, 着下人外头通报一声才好.”

　　一番话娓娓道来, 声音柔婉, 可话里藏针, 处处挖苦怀玉失宠, 斥着怀玉不识好意. 那一双杏眼, 细细盯着怀玉, 硬是不放过任何一点儿看笑话的机会.

　　怀玉眼前发黑, 紧咬了牙关, 牙缝里逼出三个字来: “我不去.”

　　如意暗暗哼笑一声, 嘴里却似好言劝道: “姐姐自入府来还没拜见过夫人和众位姐妹呢, 难得个机会大家都在, 彼此见见多好, 怎不去呢? 大家可都惦着瞧瞧姐姐的风采呢.”
　　又声一转道: “再说, 王爷命众人一定都得到的, 谁能不听王爷的吩咐? 何况王爷瞧着妹妹一曲<<凌波曲>>舞得还能看, 嘱妹妹寿辰上起舞助兴, 倒是还望姐姐肯劳动大架为妹妹弹曲. 大家素闻姐姐琴艺了得, 此时得个机会, 还望姐姐不吝赠上一曲.”

　　昔日王公贵胄, 宿儒雅客与方怀玉求琴者济济, 只其性情高傲清寡, 从不轻易于人前抚琴. 而萧剡也是偶听得片章残曲, 循因而至, 一时惊为天人, 才惹出日后种种事端. 据说青王曾三度求曲而不得, 日后赠绝世名琴 “惊鸿” 以投其所好, 也被此女劈手砸碎, 并誓言一日萧剡不死, 她一日不动琴. 如意此番叫她献曲为自己配舞, 随说得客气, 其实已极尽讽刺之能了.

　　怀玉却不知道这其中过节, 但想起月前与其共抚琴的种种亲密,也忍不了心痛, 咬牙问道: “这是王爷的意思?”
　　萧剡, 你竟狠至如此了么? 你一个人拿我戏弄还不够, 还要把我当作府上优伶来供所有人娱戏?
　　萧剡! 你既如此寡情, 我又何必爱你?

　　如意站着, 笑笑, “王爷哪有这细心思? 其实是妹妹素慕姐姐琴艺, 随口提了一提, 王爷倒很赞同呢.”

　　怀玉已再不能言.

　　如意笑拜了别, 口中只说:“ 那姐姐安歇着, 妹妹不打扰了. 到时就等着一睹姐姐的容光了.”
　　说罢笑嘻嘻离去.

　　如意走出来, 脸上的笑容怎么看也是六七分的得意. 心底暗暗不屑, 想王爷以前对她的千般特别, 万种深情, 叫她好是惊心暗狠了一阵儿, 还当她方怀玉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如今一会, 却不过是个不懂应对, 莽撞粗直, 相貌略佳的女子罢了. 最重要的, 是个失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