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清远，敛觞敛觞》浅晗兮袭

1、青青草

　　清远突然要离家。
　　清远终于是要离家。

　　隔壁的邻居，那些来往不太密切的亲戚，听闻了消息之后，也没太多惊讶，只斜斜的一眼瞥过，眼白大于烟黑，这些人大多是不做言辞的笑笑，那笑容复杂，含义不明。
　　可清远知道，在这些人心里，这个消息，大约都是不屑一顾的。
　　不能怪清远敏感，而是这些人一向如此，清远早已习惯，自从父亲离世。

　　可一向强厉的母亲却一反常态，是舍不得也放不下，母亲意志坚决地对清远说，她已经没了丈夫，不能再没有儿子。
　　母亲满腔的坚定，却耐不住儿子不哭不笑不吃不喝的架势。母亲终于松口，放他出门，可嘴上松口让他去，心里又是满当当的焦虑混着不安。

　　母亲心里悲伤又欢喜，这个从小就被拴在裤腰带身边看着长大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第一次自己拿主意，如此执着，却是要离己而去。

　　母亲总念叨着，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早就要出去，翅膀还没硬就想飞了,都是瞎忙呼。可手里忙着给清远整理行李时，是一点也不含糊。
　　那鬼地方，好像叫啥巴学园的，处在盆地，是冬天冷夏天热，就是个火坑。该准备的，还没预备的，该带上的，样样不能少。

　　清远看着母亲替他收拾行李，也不搭手，只站在一边，倚着门框，突然有些恍惚。
　　母亲总说他的心太大，太野，太没良心，这么早就要飞出去。

　　可要说早，其实也不早。
　　虽说清远初三，不过15岁便想考出去，是比一般学生提前了三年。可在那所学校里，同身边的同学比起来，他又晚了三年，那些从初一起，就独自在外求学的孩子。

　　可那地方在哪，直到现在，清远却还没弄清楚。他只知道那地方是所音乐专业院校，名字怪异，巴学园。听别人说，那学校离城市很远，独处一隅，树木繁多。有条小河穿校园而横而过，小桥密布，风景很好。
　　他便下了决定，以后的日子，若在这种地方消磨，想必会快乐而满足。如此简单的理由。

　　清远决定离家求学，隔了三万五千里。身边没有孙猴子没有白龙马，没有妖娆的精怪，美貌的妖精。一路上女儿国盘丝洞没见着一个，倒是不少的钻山隧道见了不少。
　　黑暗又明亮，眼睛跟随意识，逐渐习惯。

　　母亲本是想让他坐飞机，孩子第一次出门，舍不得让他吃苦，可清远不要她多浪费。执意出门已是叛逆，该省还是得省，更何况学费不少，家里虽有父亲空难留下的保险金，不至于窘迫，可那是留给母亲的，自己怎能用得心安理得？

　　远离了家，心情不免有几分惆怅。可惆怅之余，也是舒畅。
　　清远看着身边逝过的山河路，火车和铁道哐啷哐啷的，像是个碎了的破马车，更像是过去唯唯诺诺的自己。

　　一路旅途，他第一次出门，远离了母亲，远离了家。
　　后来的后来，千千阕歌。

　　先前说过，那所学校是音乐专业院校，可清远考的是它的附中，算是插班生。

　　清远从小便学着钢琴，断断续续。父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奈何清远只学了个钢琴，还跌跌撞撞一路学来，从未认真。如今突然从业余变成专业，没有专业的训练，没有专业的教导，居然还能碰巧考上了附中，不说别人，他自己暗自庆幸，他运气还真好。

　　他弹得不怎么好，入学的成绩普普通通，一首贝多芬的悲怆，砸得跟这破烂火车一般，男孩子力量大，他便使劲的砸，使劲的跑，使劲的用力，使劲的弹。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他心里是喜欢的，整个谱子巴赫没有谱写上什么强弱，减慢，渐快。说来说去，就是要两只手弹四条线。可清远搅来搅去，一身的汗，四条旋律却连一条，也听不清。

　　真的，不得不说他运气好，就他这水平，也能考上。

　　——真他妈见鬼了。亲戚手捧着清远妈妈给的入学通知书，不由得瞠目结舌，不慎冒出一句脏话污了耳朵。

　　——可考上了又能怎样呢，他又没有前途。终于有个邻居张了张口，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确实，他没什么前途。指望他去做钢琴家，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只是想考上音乐学院附中，考上音乐学院大学，如果有可能的话，能考上音乐学院的研究生，留校，或者私人带学生，一生这样过了，多好。

　　清远知道自己不够聪颖，不够敏锐，也没有多少音乐天赋。他在母亲身边呆惯了没了血性，好不容易遗传到母亲几分细腻，可安放在自己身上又变成了畏手畏脚的优柔寡断。

　　唯一遗传了早逝的父亲的，只有一张还算不错的脸。可这张脸放在自己脸上，那一处处与父亲的相似的五官，却又比比成了罪证。别人都嘀咕，暗地里指责，暗地里叹息，这个孩子，除了一张漂亮的脸，没有一点像他父亲，真是个绣花的枕头，一头的草。

　　这种话，明明暗暗的，清远从小听到大。
　　嗯，也就这样，他不过是个这样的人罢了，没什么用，只是为完美的父亲带来唯一的缺憾。清远懦弱，愤慨之后就是一片寂寞。

　　火车上，哐啷哐啷。清远托腮，默默的望出窗外，一片水润天色，风翔天际。他没有多少优点，除了熟知自己本性，尚有些自知之明外。

　　那为什么还要来呢？
　　清远也不知道，或许是命运，或许是指引，或许什么都不是。

　　直到后来的后来，耳边琴声连绵不断。清远躺在宿舍沙发上，手边拿着簇新的谱子，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是他在洗澡。
　　不过一瞬间，稀世了一世，沧海缓缓覆过桑田。他突然明了，昔日为何而来。

　　为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日子泛起黄页，潮湿的霉味侵占了生命的角落，失落了曾经的过去，迟钝的清远才恍恍惚惚的知道。

　　他才知道。
　　自己跨越了三万八千里。
　　却只是为了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