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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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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知兄,年关将近,你是否想要回家一趟?”穿着白色长袍的青年医者问旁边的另一名青年道。
素知一愣,随后恍然笑道:“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
“确实。”
素知沉吟片刻,才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若回去了,那又有谁来帮他们合家团聚?歧岸,你若想要回家,便回去吧,总之这里还有我在。”
歧岸沉默了一会儿。
“素知莫要取笑我。”歧岸顿了顿,接着笑着摇头,“你是不愿回,我是不能回。”
“说起此事,以你我之谊,自不在乎说上你家中一句……”素知顿了一息,接着说道:“实在是……愚昧。”
素知向来温和,甚少口出恶言,如今能说出‘愚昧’二字,实属难得。
歧岸与素知性情相近,又都志从医道,相交数十年,倒也不怕议论对方家人。
“你七岁那年落水后死而复苏,以你我所学自然知道那不过是短暂的闭气假死罢了,可是你家中却认定了你被水鬼附身……至今让你有家难回……实在是愚昧至极。”素知的眼睛极清澈,黑白分明。眼角因为时常存在的笑容而带着一些细纹,看起来却让他显得越发的温润起来。
歧岸听了,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了。今日又有一十二人无救而去,素知,你说,以你我只能,当真能研究出治好这时疫之法吗?”
素知闻言即是微微一笑,“你我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可是若是你我都放弃了,那这一整片的村民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让官府一把火烧个精光吗?”
“也对。”歧岸话音刚落,门外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外面有人不耐烦的呼喝道:“那两个庸医是否就住在这里?快开门!”
素知与歧岸皆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
两人自出师游走至今,什么‘神医’、‘鬼手’之类的听得倒是多,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不客气的称之‘庸医’的。
素知走上前打开了房门,拱手道:“在下游医素知,不知几位……”他打量了下外面三个彪形大汉,他们穿着暗青色与暗蓝色夹杂的统一式衙役服,凶神恶煞的看着他们。“几位官爷,有何贵干?”
“在下歧岸。”歧岸也走了过来,神色有些凝重的拱了拱手道,这几个人……来意不善啊。
“就是这两个庸医在这里行骗!谎称这里有时疫,他们才好从中骗取金银财物!实在是可恶至极!带走!”为首的大汉喝了一声,然后另两个大汉就要拿铁链来锁了两人。
歧岸神色一变,甩袖道:“几位官爷,可有逮捕公文?”
几个衙役冷笑道:“不过是两个赤脚郎中,要什么逮捕公文?带回去!”
左右两侧大汉立马就要上来拿人,素知退后了一步,拱手温和道:“也不必动粗,既然是县丞索命,我等自然从命,还请三位官爷在前带路。”
那衙役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人一番,许久才哼哼了一句:“谅你们两个弱书生也做不成什么事儿来!算你们识相!”
天色愈晚,素知与歧岸随着几个衙役一路走去,满是黄沙的路旁,有一些人静静地伏在地面上,再也不会抬起头来。周围臭气熏天,风呜呜咽咽的,宛若鬼域。
素知与歧岸虽然早已习惯入目皆荒凉惨厉,也不免为这样的景色心下戚戚。
突然,不远处一个伏在地上的人动了动,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歧岸一惊,“那个人还活着。”说完,就近乎本能的想要走上前去看看那人是否有救。
“你那庸医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还想要去救别人?还不快走?!”那为首的衙役转头厉喝了一声,见歧岸神色不忍,不耐烦的大喊:“你们去把那庸医给我锁了!凭那啰嗦!”
素知望去,面带不忍之色的摇了摇头。“别去了歧岸,没救了。”
“可是……”歧岸还未说完,就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他一个踉跄,几乎直接摔倒。
“快走!”后面那个衙役拿了铁链来,正欲锁他,歧岸却被素知拉了一把,恰巧把歧岸拉了开来,两人仿若无事的继续跟着三人往前走。
在彻底入夜之前,几人终于到了县衙。
与周围的荒凉格格不入的是,县衙却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两人进了衙门,上座坐着一个穿着华丽官服,头戴乌纱帽老者,脸上显得有些紧绷,带着几分威严,可是他脸上两侧下垂的肉却掩不住那股子奢靡的气息。
歧岸低低地啐了一句:“狗官。”
素知虽不说话,但是神色之间并无不赞同之色。
这县丞所治之处,民不聊生,饿殍遍地,贪官恶吏,时疫既出,不思如何安置,反而企图掩盖,若不是素知写信请家中运作,那些染上时疫的民众早就被屠了个精光。如此一看,不可谓不是一个狗官!
素知与歧岸皆拱手施礼,并不下跪,两人皆有功名在身,见官并不需要下跪叩拜。
“二位,你们可有查出医治时疫之法?”县丞抚了抚胡子,眯着眼睛说。
素知回道:“未曾。”他说完这一句,天性使然继续开始分析起此次时疫的症状起因:“此次时疫,乃水患所致,患者首先开始咳嗽,内热外凉,呕吐……”
还未说完,县丞不耐烦的打断到:“够了,本官哪有空听你在这里胡扯。”
“尔等来时,信誓旦旦言势必治好时疫,又持京都素家名帖,本县丞便宽限了你们十五日,如今十五日已至,时疫依旧无法医治,不能再等!只有围村一法,你等二人不得再阻挠!”
围村……说白了就是讲所有的有病没病的村民聚集到一起,然后不许人进出,直到里面的人死绝了,再一把火烧个精光,杜绝时疫流传出去。
歧岸神色不变,笑道:“县丞大人未免太过心急,我等并非神仙中人,十五日终究是有些为难我等,不如再宽限几日吧?再者,上天有好生之德,听闻县丞大人第十五子刚刚降生?”
“住嘴!”县丞大怒:“尔等贱民也敢如此对本官说话!本官若是围村,才是真正的体恤天意!够了!本官心意已决,你们不可再阻挠!”
素知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息怒,歧岸并非……”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县丞喝止道:“住嘴!你们若是还要阻挠,本官就把你们一并关入村中!”
“我们别求他。”歧岸拉住素知,忍耐住怒气道:“大人一言九鼎?”
“本官自然一言九鼎。”
“歧岸,你……”素知心下一惊,刚想说什么,却又听上面县丞大喝:“左右,将人压入牢中,待京中素家来提人!”
“是!”左右衙内齐齐应了一声,就上来锁歧岸与素知。
“大人怎得无故锁我等?”歧岸眼睛睁大,有些不可置信的说:“我与素知皆有功名在身,朝廷有明文规定,无特殊……”
“住嘴!在安城县,我就是朝廷!”县丞抚了抚胡子,颇为自豪的说。
“走!”四个衙内分别制住他们的手臂,死死的压制住,然后半拽半拖的往牢里拖。
歧岸与素知本就是文弱医者,怎么敌得过那些衙内?就如此被扔进了牢里,所幸那县丞也有所顾忌,将他二人投入的牢房中就他们二人,也比较干净。
“素知,都是我不好。”歧岸有些黯然的说:“我们倒是无碍,就是外面那些得了时疫的村民……”
素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目光温和的望向歧岸,“也罢,我们人事已尽,剩下就看天意了。”
“也只有这样了……”歧岸叹息了一声。
几缕月光从天窗里挣扎着落入了牢房中,素知站在那里望着外面的天空,许久才接了一句,“也只能这样了……”
一日,两日,三日……
第四天的时候,歧岸发起了高烧。
素知坐在他身边,心里却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
又过了一日,歧岸的高烧依旧没有退。
歧岸虚弱的笑着说:“素知,离我远点,最好能让老头把你关到别的牢房里去。”
高烧,无力,呕吐,然后昏迷不醒,最后再也醒不过来——时疫的症状。
素知与歧岸接触了这么长的时间的病例,心底总是有些底的。
“医者不自医,素知,你不必瞒我。”歧岸说完这一句,睫毛动了动,又再度陷入了沉睡。
素知弯着腰用手试探着他额头上的温度,低声说:“不过是风寒罢了,歧岸。”
第三日歧岸醒过来的时候,眉头一皱,转过头去居然吐了出来,这几日他根本就没怎么吃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吐。吐完,他转头看着依旧一身风光霁月的素知,笑道:“素知,虽说医者不自医,不过我身边不是还有你吗?”
“正是。”素知颌首。
他们两人身在牢中,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有。
“我还不想死。”后来,歧岸醒过来的时候,这么说着。“我答应了和你游遍大江南北,饱览山河风光,我还没做到……怎么能够死?”
“我知道。”素知揽着他,低着头听他说话。“歧岸,不会的。”
“别哄我了。”歧岸的眼睛亮得惊人。“你总是说天意……我死在这里,难道就是天意吗?”
素知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大概是吧。”
歧岸闭上了眼睛。“我不甘心,我还没有治好时疫,我怎么可以死去……”
素知不愿再看。
“答应我,一定要治好时疫……”
“必定……不负所托。”
十日后,京中素家来使,来到牢中,一人独立于牢房中,形容清倦。
“你们来得太晚了……素知死了。”
“你们收敛了素知的尸身就回去吧,我还不想回去……望带话给我家中,就说我……答应了素知必定要研制出克制时疫之法。”
三月后,神医歧岸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
…………
某座山中一个石洞中,有人望着石壁良久,然后留下了几句言语:
【碧和十年,渡魂至江都名医世家行三素知之身,后结识好友歧岸。】
【碧和二十九年,贵阳县染时疫,某与歧岸相约而去,言必研究出医治时疫之法,使百姓不再受时疫之苦。
【碧和三十年,歧岸染时疫,亡。某取而代之。】
写到此处,最后两行字一反之前几字温润,笔锋时断时续,显得锋锐而潦草。
【某虽有医治时疫之法,却为夺其身而袖手旁观歧岸染病亡故。】
【愧矣。】
那人站在石壁前,伸手触摸着最后两个字。
良久,他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