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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婚约(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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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五年元月十六日,蜀侯韩壅薨。
三日后,世子妃病逝。
世孙韩东澜年五岁,继任蜀侯,时蜀地民不聊生,暴乱丛生。
元月二十三日,韩氏在锦州城东门外相国寺进行法事,为亡者超度,嘉卉郡主代蜀侯主持。这一日天气晴好,绵延了多日的风雪止了,因这一场盛大的法事,数里之外可闻念经木鱼声,慈悲而柔和。
维桑跪在蒲团上,素衣白裳,轻声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念珠在指尖一粒粒的滚落,周而复始,身边萦绕着白檀木淡淡的香味……
“……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
不知时光走了几何,这地狱般的七天时间,她头一次感到平静下来。
“郡主。”随侍跨进殿门,俯下身道,“枯荣大师刚刚禅定出关。”
维桑将最后一段念完,方才提着裙裾站起来,“请人通传,就说我想见一见大师。”
枯荣大师的方丈院却是在大相国寺后的碧玺山上,那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少有人,积雪未化,松枝满地,两侧又是竹影丛丛,清静之极。
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见到黑瓦白墙的小院。
维桑整理衣衫,轻轻叩响了木门。
“郡主请进。”
偌大的一间居室里,空荡冷清,只在中央放置了两个蒲团,枯荣大师面壁坐着,只露给她一个穿着僧衣的干瘦背影。
维桑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方才盘膝坐在蒲团上。
父亲生前与枯荣大师是好友,常来此处下棋参禅,或许当日,父亲也在此处这般坐着……
维桑心口一酸,又强自忍住,忽听大师开口说道:“郡主的名讳,是唤作维桑吧?”
“是。”
“你出生后,侯爷很是高兴,与我商讨取什么名字方才合衬。”
维桑安静听着。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大师叹息道,“侯爷那时说,愿你始终记得这片故土。”
维桑只觉得自己眼间渐渐泛起了水泽。她自然知道父亲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含义,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期许……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这一趟,她是专程来请教大师的。
“大师,有一件事,我始终困惑无解。大我与小我,皆是爱……又该如何取舍呢?”
“这一场人生的漫漫长路,无人可代替你走完。”大师轻声叹息道,“郡主,要如何取舍,你心中已有偏向了。”
维桑心跳漏了一拍,怔怔想着,她真的已有偏向了么?
“只是这一路艰难……”枯荣大师顿了顿,“爱不得,生别离……世间的两大苦,郡主,你当真想清楚了么?非意志坚定者,只怕走不到尽头啊。”
她低着头,并不说话,只是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口,有些恍惚道:“大师,为何……这世上人人都这般苦?”
这一句并非问句,更似感叹,她也没有听到大师的回答,只是轻轻带上门下山。
山路行到一半,身后丛林中有窸窣声响。维桑听得分明,脚步顿了顿,对随侍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眼看他们走远,她才转过身,望着那片竹林,修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江载初依旧是一身黑袍,一根碧玉簪子插在发髻间,从满是碧色的竹林中出来时,身形修长,只是神容略带了些憔悴与落寞。
维桑静静看着他,心尖的地方,似是被轻轻刺了刺,渗出了一滴血,又渐渐湮灭了。
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将她鬓间的那朵白花扶正,只轻声唤她名字:“维桑。”声音带了微哑,可见这些日子,他也过得不好。
维桑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淡淡垂落在地上。
他的手有些失落地落下来,良久,只闻竹林叶子唰唰拂过,如同雨声。
“维桑,跟我走吧。”他慢声道,声音轻柔,“我不是宁王,你也不是郡主,我们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阿庄呢?阿庄怎么办?”她的声音苦涩。
“阿庄也接走……天下之大,要找能容身的地方,总是有的。”他跨上一步,扶着她的肩膀,迫着她抬起头,“只要你答应我,我们就远离庙堂,再也不用如现在这般受人掣肘。”
“江载初,能去哪里呢?”她怔怔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你是大晋朝的宁王、骠骑大将军,你要带着我私奔,又能去哪里?”
他热切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答应。去哪里,如何去,我自然能安排妥当。”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过于激动,江载初略略调整了片刻,“土木关的守将是我旧部,当能放我们出关。在塞外呆上两年,你若想念关内,咱们还能再回来。到那个时候,咱们再去江南,或者回这里,找个地方隐居下来。”
维桑今日一身素白,眉眼亦显得温婉,可是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的唇,却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可以不做宁王,可我不能不做这郡主。你我的过往……就这样算了吧。”
江载初怔了怔,唇角反倒扯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韩维桑,就这样算了么?”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你问问这里,你能就这么放下么?”
隔着布料,还能感受到那颗心脏,砰砰砰地在跳动,掌心的触觉温热而柔软……维桑忽然想起,阿爹同阿嫂离世前,她都这样抓着他们的手,一样的温热柔软,可他们终究还是走了。阿爹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神看着她,殷殷的带着期冀,或许是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好好的过下去。而阿嫂……她用尽了力气,将儿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唇角带着笑意,呢喃着说:“真好……我可以去找他了……”
阿庄终于懂了什么是“死”,小小年纪的他,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徒劳的抱着母亲不肯放开,也不允许任何人将她带走。
她就这样看着侄子,短短的三个月,身边的亲人接连离世……俨然,这个家中,这个侯爵府,她成了最年长的那一位。
没有人可以再由着她撒娇,再没有了。
维桑慢慢抬起头,将眼中的水泽重新忍了回去,她轻声道:“江载初,皇帝让你去驻守边关的时候,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就去了?”
他怔了怔。
“那时先皇刚去世,皇帝不敢做得太绝,你若不愿,没人会逼你。可你还是去了——因为匈奴的祸患一日不除,晋朝子民便深受其苦。所以你去了。”维桑将自己的手从他胸口慢慢抽离,“我自小锦衣玉食,头上簪的一朵花,能抵上普通人家数月的米面银钱——这些是蜀地臣民供养给我的,你要我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同你私奔么?”
“江载初,我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晶莹的一滴泪就缀在眼角,将要落下之时,她不欲他看见,急急地转身便走。
身后,他并未拉住她,却只低低地说:“维桑,我们只自私这么一回好么?”
他深了一口气,见她脚步踉跄,却并未停下,终于还是抢上前,拦在她面前,“维桑,我不能眼看着你进宫——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多么可怕。”
他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纷乱复杂的心绪,“我绝不能让你过上像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维桑退开了半步,仰着头,有些仓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惯了他举重若轻的模样,却未见过他,这般的慌乱无措——这个男人,她本已下定决心,同他厮守一生一世,可原来,誓言是这世间最脆弱的东西呢。
“你的母妃很爱父亲吧?那么她在宫中,一定是过得很辛苦。”她的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在掌心碎裂,“可我不会。我不会爱他,只要讨好他。”
后山烈烈的风中,她的鬓角发丝被掠起,如玉的脸颊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难言的决绝。是真的要失去她了么?江载初恸到极处,竟想仰头大笑,这样的局面,或许便是天意吧?
那一晚,这般急匆匆地将王祜请进了蜀侯府,若是能和他聊一聊,事先得知了圣旨的内容,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曾经在战场上,身边战至只剩亲卫,可那是,也不曾如此刻这般绝望!
因为,他心中那样清楚,他真的要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