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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杜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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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踏上了北海道的土地。
神奇的很,虽然仅仅只隔了一个海峡,我却觉得此地风景与本州截然不同。
夏日清风迎面袭来,我心中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啊,这就是北海道了。
虽然看过不少旅游杂志,也曾在梦中反复徜徉这片土地,但真正到来之际,却依然被风中自然的气息所深深感动着。
我们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情书》的拍摄地小樽。
果然是非常温馨的小镇。虽然有的旧址已经被拆迁,但站在原地透过高大的落叶乔木仰望北国的天空,仿佛依旧能遥想那些温暖的人和事。
还有《北国之恋》的拍摄地富良野,依然充满了原始丛林的气息。风景区中挂着“熊出没注意”的警示牌,让人警惕的同时又莫名有几分亲切。
十天后,我们顺利地到达了稚内市。
休整了一天之后,第二天一大早,我与S君沿着宗谷国道去往了宗谷岬牧场。
到达牧场时已经是下午。
牧场非常之大,我一度担心根本无法找到远藤桑所说的管理员。但事实上事情却进行得非常顺利。
我们找到牧场的管理处后,尽量清楚地说明了来意,便被热心地带到了接待室。
像我们这样要找人,却连人的名姓都不知的不靠谱的家伙,对方竟然也耐心地拿出了员工名册希望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在我一头雾水毫无方向地看着名册的时候,S君突然指着一个员工的头像说道,“我想要找的人应该是他。”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惊讶地轻“啊”了一声。就是他了,我的心中也如此肯定道。
照片上的人姓小野,也来自日光市,熟悉的名字和来历让我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猜测,而对方与小野少女眉眼间的依稀几分相似,让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对接待着提出能不能约见一面。巧合的是,照片上的小野桑竟正好今天轮值。接待的人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后不久,我们便顺利地见到了小野桑。
那是一个干瘦精壮的中年男子。皮肤因为长年的日照而变得黝黑,举手投足间给人感觉是一个十分坚韧的人。
为了让对方了解到时什么状况,我在简单的寒暄后,又把在日光市遇到小野,受其所托寻找远藤,又被远藤托付带话的经过都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最后,我才看着那名男子,尽量回忆着远藤当时的语气,复述了一遍他要带的话。
“新的杜鹃花已经再次开放。”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一度令我困惑不已。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大老远带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被带话的人能不能理解还难说,甚至会以为被玩弄了而发飙都有可能。
但令我震惊的是,这个见面一开始给人感觉沉默坚忍如磐石的男子,却在怔愣了一会儿后露出了难以自持的神情。尽管他用手覆住自己的眼睛并极力控制,但饱含了某种深切痛苦的泪水还是沿着他脸上的皱纹滑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在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抹干了泪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们笑了笑,然后很真诚地对我们道了谢。
我和S君都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句话里到底有什么玄机,以至于一个成年男子在我们两个十几岁的高中生面前不顾自尊流下了宛如悔恨般的泪水。
不过毕竟是别人家的私事,而我们只是负责传话,如果别人不说,我们自然不好多问。
好在对方也许觉得我们也有权利知道真相,也许仅仅是因为情绪爆发后的倾述欲,没有犹豫多久便满足了我俩的好奇心。
事实也果然如我俩猜测的一般。这名男子就是小野言叶的父亲。
十七年前他旅行到达日光市,正好遇上市内的庆典。由于杜鹃花是日光市的市花,庆典上嫣红的杜鹃铺天盖地,美丽异常。
“言叶的母亲是庆典上负责维持秩序的本地少女之一,她们头上都会带一朵鲜艳的杜鹃花,被观光客们亲切地称为‘杜鹃花女孩’。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满头大汗地到处派水,虽然刘海被汗水打湿而显得有些狼狈,但我依然觉得没有人会比她更美……”
说着这话的男子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初春,元气满满的少女带着亲切的笑容不知疲倦地将矿泉水递到观光的游客手中,绯红的脸颊比头上的杜鹃更加粉嫩娇艳。
一个美丽的邂逅,之后是比言情剧还要曲折几分的相知相恋。外地流浪的男子与本地少女,共同组建了美满了家庭,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那么也不失为一部皆大欢喜的昭和式恋爱喜剧。但生活往往不如故事圆满,事情在言叶出生后发生了悲剧性的转折。
本来一开始两人的生活只是略有些艰苦,但在那个朝气蓬勃的年代一对吃苦耐劳的年轻人对生活依旧充满了期许。
然而没有任何理由地,小野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竟然换上了产后抑郁症。这个病症在昭和年间还不那么被人们所熟知了解,在经过一系列不怎么对症的治疗后,年轻的母亲还是抛下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悲痛欲绝的丈夫在一个清晨从高楼一跃而下。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不应该怪罪任何人,但年轻的单身父亲发现自己终于还是无法面对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产后抑郁”四个字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终究无法原谅,于是只能出逃。
将言叶托付给她的外婆后,他一路来到了这个日本最北端的牧场,一呆就是十几年。
故事听完后,我心中不知该是唏嘘还是感伤。我知道小野的父亲的出逃显得无理取闹又不负责任,但我却觉得隐隐能够理解他那种无法原谅的感觉。逝者不管不顾地离去,被留下来的人满怀悲愤,不知到底在怪罪着谁。
我也终于明白远藤要带的那句话隐含的意思——新的杜鹃花已开,新的杜鹃花少女又无声无息地成长起来,不要再沉迷过去,不要再错过花期,生命总在交替和延续。
我想小野的父亲最终定是已原谅和释怀,才会流下那样百感交集的泪水,他已快要错过女儿最美好的年华,相信今后他不会再错过。
*
非常凑巧的是,在听完小野父亲的故事和S君赶往投宿地的路上,我又接到了小野少女的来电。
她在电话里跟我讲述了自己如何安排行程,按照地图赶到寺院,得知远藤刚好在她赶到不久前离开,然后她不死心地根据院中僧人们提供的零星线索又找了许久,终于在近日毫无所获后失望地回到了日光市。
这次给我电话算是告知我事件的后续,也是对我们帮忙的一个交代。
因为之前并不知道远藤的委托与小野之间的关系,也不确定是不是能够真的找到人,所以我事先并未将这件事告知小野,现在刚刚听完这个属于她父母的故事后,我在犹豫了一阵儿后,还是觉得她有权利知道真相,于是将之前的所见所闻又详细地转述于她。
小野在听完我的讲述后沉默了很久,我略有些后悔,无论如何,自己的母亲间接因自己而死,而父亲因为无法原谅而离去这个事实对一个高中生少女来说还是太沉重了一些。
正当我想要说点什么试图挽回的时候,小野突然平静地开口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她告诉我说,自从父亲离开后,一直是外婆在抚养她,虽然尽心,但并不亲近,叛逆期时她也曾对此心生怨怼,一直到几年前外婆因病去世,她才在外婆临终前得知了真相。
残酷的真相几乎令她一蹶不振。
失去监护人的她不得不寄居在一户没有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家。为了减轻亲戚家的负担,她不得不利用一切空余时间打工。令人筋疲力尽的工作和真相带来的巨大负罪感和遗弃感让她一度想到了死亡。
那个时候是远藤的话拯救了她。
远藤正是她寄居的亲戚家的哥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一直把她当妹妹般照顾。一次小野结束完一天的打工准备回到家中,闻到屋内传来的饭菜香气,突然难以承受般掉头跑开,躲到一处阴暗的小巷狠狠地哭了出来。
连她自己都找不出哭泣的具体理由,但生活的悲苦已经早早地袭击了她,她感到无处可依,不知去路。
这时刚刚结束社团训练回家的远藤寻声而来,找到了哭得凄惨的她,颠三倒四地听她宣泄着压在心头许久的负罪感,然后说了一句,“你没有错。”
小野愣愣地抬头看他,只见远藤满不在乎地对她说着,“你那时候刚生下来知道什么呀。没有任何生命的降生会是一种错误,你来了这世上,肯定会有你自己注定的使命和人生,至于你的父母,只是因为内心不够强大罢了,原谅他们的一时软弱吧,然后活得漂漂亮亮的。”
明明是少年叛逆的话语,却给了小野莫大的安慰。高大的男孩无所谓地拍着她的背,有些粗鲁的动作却仿佛传递给了他巨大的力量。
她从那时候起默默地喜欢上了那个男孩。
后来的小野终于原谅了自己,也开发出了唱歌的天赋,渐渐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今后的人生目标,不再沉溺于自哀自怜,只有默默喜欢着那个少年的心情,一直不敢宣诸于口。
直到那个少年也有了恋慕的人,直到他们出双入对,直到悲剧再一次发生。
“是车祸。”小野低沉着声音这么对我讲到,“远藤前辈和荻原学姐出去玩儿,发生了车祸,是荻原学姐护住了远藤前辈,结果学姐当场死亡,前辈只是受了轻伤。”
顿了顿,她才接着说道,“我十分感激荻原学姐,但是远藤前辈却因此陷入了自责,甚至因此退出了棒球社。我去劝他,他却告诉我说,在车祸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保护了自己挥棒的右手而不是荻原学姐,为此他终生都不会原谅自己。我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明白无法原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他离开那天我不管不顾地告了白,理所当然地被拒绝,其实我说什么要一直等他说不定只是自己的任性而已。但我真的希望他能对过去释怀,无法原谅什么人的心情只是反复的自我折磨,让人裹足不前。我希望有一天,就像他把力量和希望传达给我一样,也把爱和希望传达给她。”
我听完后不知该说些什么。无疑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似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痛苦的心情却又如此相似。
就在我的心情也陷入低沉时,小野却突然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轻笑了一声,“真的要谢谢你呀~”
我不明所以地回问,“什么?”
“我本来都快放弃了,一直在找,一直在等,总是看不到希望。但是没想到远藤前辈竟然带了这样的话给爸爸。”
我精神一振,“这么说这小子,表面上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起码心里还牵挂着你的事嘛!”
小野顿了一下,然后语气里略有些局促,“我不是这个意思呐。远藤前辈一直把我当妹妹一样,他又是个十分温柔的人,所以才会记挂着我的事。我只是觉得,说着这话的远藤前辈,内心深处也许也是相信着人应该被原谅,而爱总是持续的吧?”
我为小野话中的坚持和豁达而感到触动。挂了电话后,又好一会儿,我陷入了思考,没有说话。
然后我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兴起般扭头对S君说道,“显然赶去宗谷岬瞭望塔说不定能够看到海上的夕阳呢。怎么样,有兴趣么?”
S君意外地挑了挑眉,然后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