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雅缘》石缄

17、风萧萧兮

　　早晨收拾好东西后就有太监来接我，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京城，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队伍经过城里，路两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山呼万岁，零零落落跪着的人都面黄肌瘦羸弱不堪。早就听普拉卡说过粮荒的事，但看到的实际情况比我想象地更严重，心里一阵郁闷缩回轿子愣愣发呆。

　　队伍走了一个时辰后到达目的地。斋宫设在天坛附近，我住在偏苑里。屋子虽然比昭仁殿矮很多小很多，却让我觉得亲切。王嬷嬷自然是不能跟来的，我只能带来承乾宫的琴，这样三天没事的时候便可以练练琴写写字，总好过每天无所事事。费珠收拾着箱子里带来的衣物，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就坐在屋里抚琴玩。不一会儿有太监来传话，崇祯让我不要到处乱跑，老老实实呆在偏苑里哪里都不准去。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带我出来？我心里摸不透这个皇帝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去想了，暗暗庆幸自己带了打发时间的东西来。

　　这样不过是从一个监狱转移到另一个监狱，但我安于这种平静并渴望它能一直延续到梦飞出现。我像在宫里一样作息，白天练琴晚上练字，只可惜不能骑马让我颇有些手痒。临走之前我让费珠帮我塞了满满一箱子的书来，总算没辜负驼重的马匹。第二天晚上用了素斋，我练了一会儿字觉得手乏就停下来翻着四皇子临走前给我的《九歌》。

　　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包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四皇子送我的是他的手抄本，虽然我觉得没必要这样郑重，但看他的字的确很赏心悦目。这一章的字迹俊拔劲秀，他在写时想必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我一字一句读着，仿佛看到遮天蔽日的王师旌旗，看到两军对垒的惨烈厮杀以及士兵战死疆场的从容决绝。体味着字里行间的悲壮，我心里不由觉得沉重，叹了一口气合上了册子。

　　正坐在灯下想着，突然听到呜咽声，我竖起耳朵仔细听，过了一会儿才听出来似乎有人在吹什么乐器。什么乐器的声音这么幽异？我对旁边侍立的费珠说，[我们出去走走。]。

　　费珠小声提醒着我白天崇祯的警告，不要到处乱跑，乖乖呆在偏苑里。

　　我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耳朵里满是那种奇怪的乐器声。[我就走走，不会乱闯。] 我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费珠急忙取了斗篷帮我轻轻披上，默默无声地跟着我。她对我和之前的态度不同了，我敏感地觉察到。我问什么她都会迅速地回答而无任何犹豫，我要做什么她不会拦着只是尽力帮着我不出什么乱子。虽然我送她银子的本意并非为了收买人心，但现在看来，自己也算歪打正着。

　　我寻着奇异的音调在斋宫里转着，发现这里构造也颇为复杂，进了一道门走几步后回头就找不到进来时的门了，似乎其中有什么奥妙。

　　[这里怎么建得这么复杂？] 我穿过一道门，走了几步回头看，果然找不到了，不禁自言自语到。

　　费珠低着声音说，[这是当年先祖广寻天下能工巧匠仿照诸葛孔明的八卦阵所建，以备在此小住时有歹人偷袭。]。

　　我赞赏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知道。]。

　　费珠惶恐地一躬腰，[这是奴婢从皇后娘娘那里听来的。]。

　　[她一定很聪明吧？] 我回想着周皇后已经模糊的样子，她冷静沉着的表现比起她的容貌更让我印象深刻。

　　费珠声中带着无限敬佩地说，[皇后娘娘自小熟读圣贤之书，是少有的奇女子。]。

　　[那她和我娘谁更聪明？] 我听费珠赞扬周皇后，心里不禁有些好奇。

　　费珠愣住了，大概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笑着一摆手，[算了，我真是无聊到去比这些了。]。说完寻着乐声径直向前走去。走了半天听到身后没动静，我奇怪地转身发现费珠不在我身后，心里不禁有些着慌，怎么跟丢了？

　　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耳边的乐声却比刚才清晰，心想大概她一会儿就找来了便拂开眼前的枯枝进了一个圆门。

　　白色月光下，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院中的假山旁吹着什么。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觉得眼熟，不禁出声问，[所站何人？]。

　　话音未落，乐声嘎然而止，他慢慢放下手，缓缓转过头。我一愣，[咦？周世显？]。

　　周世显眼神闪过一丝黠光，负着手走过来一拱手，[见过公主。]。

　　我脸上赧然，[免礼。你怎么在这里？]。

　　他仍然拱着手说，[下官随礼部王大人来此草拟文书，以备祀天大典所用。]。

　　我恍然地点点头，原来他是跟着来替崇祯写祭祀上用的发言稿。眼睛瞥见他手上黑色椭圆的东西好奇地问，[你刚刚吹的什么？声音真奇怪，但又说不出的好听。]。

　　他把那黑色椭圆的东西递给我，[回公主，这是埙。]。

　　我接过他说的埙，原来是尖口平底黑陶土烧的东西，我借着月光一看，上面有六个孔，左右各三对称分布。

　　[好玩，你能再吹一个听听吗？] 我把埙还给他兴致勃勃的问。

　　他并未拒绝，直身站在月光下缓缓吹起来。幽深哀婉的声音绵绵不绝地响起，我凝神听着，渐渐感到一种淡淡的悲凄和伤感，混合着冬天的寒冷和如霜的月光将自己推进思念的失落中。黑色的苍穹在埙声中变得空明，让我产生了漂浮在茫茫宇宙中的幻觉。

　　[公主？]

　　我听到周世显的唤声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神，竟未发现埙声已落，[啊？不好意思，太好听了，所以……]。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却见他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你有心事。]。

　　我惊讶于他的敏锐，沉默着不再解释。

　　他负手长身站在我面前，看着月亮喃喃地说，[你可害惨我了……]。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着院中只有我和他，难道他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我看他隐含着烦恼的神情呐呐地问，[此话怎讲？]。

　　他只是看着月亮出神，好象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奇怪，又问了一遍，[我怎么害惨你了？]。

　　正等他回话，听见远处有匆忙的脚步声，我转头去看，神色慌张的费珠出现在圆门口，[公主，原来您在这儿，吓死奴婢了。]。

　　大概刚刚把我丢了让她着实紧张，我歉然地说，[刚刚走得太急了，忘了看你跟没跟来。]。

　　费珠急忙躬身说，[公主，回去吧，夜深了。]。

　　我正想跟周世显道别，转头发现他不在了！[咦？他走了？] 我奇怪地说到。

　　费珠警觉地问，[公主，你在说谁？]。

　　我坦然地说，[刚才礼部有位周公子也在这里，我猜他是先走了。]。

　　费珠脸色难看地盯着我说，[公主，这里只有这一个门，奴婢刚刚进来时并未看到有其他人。]。

　　我愕然地看着她，刚刚周世显明明在的啊？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刚才难道是我的幻觉？怎么可能呢。

　　心里怀着疑问跟随费珠七转八拐地回了偏苑，睡觉前仍不死心地问她，[刚刚你进去时院子里真的没人？]。

　　费珠肯定地点点头，我纳闷地躺在床上，难不成他飞出去的？

　　接连两天我再没听到那幽深悲凄的埙声，心想自己大概真是幻觉。因为明天一早天不亮便要出发去天坛，晚上刚写了一会儿字便吩咐费珠铺床。

　　熄了灯费珠关门出去，我看着窗户纸上影影忡忡的树枝影一阵困倦，正想睡觉，突然有东西噗一声透过窗户纸飞进来落在我被子上。

　　我吓得浑身一抖，屏息躺在被窝里动也不敢动。一阵风刮过，窗外的树影东倒西歪地晃动起来，随后静止下来再没有一丝动静。约莫过了一刻钟，我躺得脊背发僵终于壮着胆子惶惶地坐起来，伸手在被子上摸了摸，摸到一个纸球。不知什么人把这么轻巧的东西如此轻易地扔了进来。没有传费珠，我下床拿起火折子点上了蜡烛，展开纸团凑近昏黄的烛光看去:

　　易水
　　勿惊

　　我看着霸气的四个字，力透纸背，可以想见下笔人沉稳的腕力。可是易水是什么意思，勿惊又指得什么事？[勿惊……勿惊……] 我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有种不好的预感，隐约觉得这四个字和明天的祀天大典有洗不清的干系。身上一阵寒凉，我皱着眉头看向窗户上凌乱纤细的树影，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把纸条铺平后夹进书里，脑海里乱糟糟的没有半点儿头绪，心想会不会是谁和自己开玩笑，可是能把这个纸团扔进来已非常人，为什么要和我开这种玩笑？我噗一声吹灭蜡烛，爬上床高高拉起被子只露着眼睛在外面。漆黑的屋子里弥漫着残烛的气息，我叹了一口气，久久不敢合上眼睛。

　　不知何时困得睡了过去，天尚黑时，我被费珠轻声唤醒，醒来就是匆忙打扮。虽说我是个编外人员但毕竟是大明的公主，祀天此等大事，隆服盛装是不可免了。刚收拾妥贴，崇祯就派太监来传，命我速速前往正门，我穿着华丽厚重的官服顶着沉重的头饰在费珠的搀扶下脚步匆匆地赶往正门。前脚才迈出正门就看见等在马车前的王承恩，原来崇祯早就到了，这么多人都在等我。我以为自己起得早，哪知道已经这般迟了。惭愧地上车，费珠放下卷帘，浩浩荡荡的队伍马上开始行进。远处悠远的钟声响起来，沉闷的声音像水波一般绵延开来。我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暗暗思忖，自从住进斋宫自己还没见过崇祯，真是不明白他带我来此地的用意。

　　等我下了马车步行至圜丘坛前时钟声终于停了下来。天依然黑着，看光景也就四点多的样子，星笼四野，天地无声。我偷偷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弯腰垂首的文武百官，他们比我们还要先到，来时整整齐齐地在冷冰冰的地上跪成一片，这时候总算好些还是站着。圜丘外是参天大树，在夜幕笼罩下森然而立让人觉得格外阴冷。我盼着祀天赶紧开始，也早点儿结束，因为我顶着沉重的头饰还要恭敬地垂首站着，脖子已经开始不胜重负地发酸了。

　　正低头焦躁时，突然有人低声对我说，[公主，皇上请您到坛上去。]。我心下一愣，抬头看是王公公。[父皇叫我上去？？] 我愣愣看着王公公奇怪地问。王承恩点点头，对着台阶一伸手，[公主这边请。]。

　　皇帝祈天，叫我上去做什么……我心中一阵忐忑，攥紧了提着裙摆的手一步一步跟在王公公身后上了圜丘坛。远远看见崇祯，他已经更了朝服换上专供祀天的祭服正背手站在坛北边临时设的圆形蓝缎幄帐内。我按捺着不安低头走过去微微屈膝行礼，[父皇。]。崇祯肃穆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弯下腰扶着我的肩膀端详我。我心慌地被他看着，听到他说，[昭仁，今天父皇要你代为祀天。]。

　　我不敢置信地猛得抬头看他，耳边听王承恩惊恐地低声说，[皇上，使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崇祯坚定的眼神心里乱作一团。如此大事怎可让一个五岁的娃娃替他做？他是皇帝，大明江山的皇帝，我就算是个公主，怎及他君临天下的一丝威严！自古亘今，哪有这样的荒唐事！

　　我皱眉低头，不敢吱声。王公公焦虑地在旁边一直低声劝阻，[皇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可是崇祯只是看着我，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昭仁，你可愿意？] 他见我始终不答话，追问了一句。愿意或是不愿意，由得我吗？我看着眼前男人憔悴的容颜，眼神坚毅而深不可测。他究竟在想什么？！

　　正在僵持时，旁边有司礼前来奏报祀天时辰快到，请皇帝准备行迎神礼。崇祯一拂手，挥退了司礼，转头对王公公说，[把玉圭呈上来。]。王公公迟疑不动，崇祯眼神凌厉地看向他，[难道你要抗旨！]。王公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埋头颤抖着声音说，[皇上，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儿戏啊！]。崇祯深吸一口气，[你们当我是糊涂了，呵呵，我大概真是急糊涂了。罢罢罢……]。他一脸无奈仰望星空，我退在一边静静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王公公就跪在我脚边冰凉的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

　　不一会儿，司礼又来报时辰已到。崇祯长叹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让人把玉圭呈上来吧，朕该出去了。]。王承恩深深一躬腰，[皇上英明。]。闻言，我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喘了出来，心跳刚平复，突然听崇祯说，[昭仁，随我一同出去。]。我的心扑得又堵在了喉咙口，偷偷转头看王公公，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沉沉垂下，看来也不敢再多言。眼见崇祯取过红盘中的白玉圭，徐步朝着蓝缎幄帐外走去，我低下头，一咬牙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一出帐子就是一阵飕飕的冷风，我头上薄薄的汗瞬间蒸发，身上一片冰凉。冬天的这个早晨格外寒冷，天依然没有亮，然而周围灯火辉煌。坛下跪了黑压压一片人，崇祯出帐时没有半点儿响动，看到后面跟着的我时，下面的文武百官不由一片哗然。崇祯听到骚动，眼神锐利一扫众人，议论之声瞬间暗了下去。我只顾低着头，不想抬头去看下面那些揣测的目光。

　　一片沉寂中，司礼高声喧唱祀天大典开始。坛下的协律郎、乐舞生们敲敲打打，吹吹跳跳起来。我侍立在崇祯身侧，听着耳边的磬钵铙钹之声只觉得头大，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躲进去。做完迎神礼，崇祯走到盥洗位，正要把手中的玉圭插在束腰的帛带上后洗手、擦手行三上礼时，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我，把玉圭递到我面前说，[来，替父皇拿着。]。我惊慌地抬起头看他，只见他信任地看着我。

　　崇祯手中的玉圭光洁圆润白而无暇，传承大明数百年，它见过了多少皇帝。我细细打量着它，伸出了双手。就在我的指尖儿碰到玉圭的刹那，它突然发出白光。我吓得嗖一声缩回手，不知所措地看向崇祯。崇祯一脸惊异地看向手中玉圭，又抬起头打量我，嘈杂的迎神乐声衬在我们之间奇诡异常。

　　[昭仁……] 他看着我把玉圭递地更近了授意我接过去。

　　我抬起手看了看，确信并无任何异样后接过了崇祯递给我的玉圭。玉圭在我手心的黑夜中隐隐发着白光，好象里面嵌了什么光源，我又惊又奇地看看它又看看崇祯，见他眼神迷惑地打量着我若有所思。

　　此时我们背朝坛下，盥洗位边只有一个宫人捧着盛玉帛的锦盘深深埋着头。崇祯只愣了片刻，从容洗了手后取过玉帛擦干净，从我手中又接回了玉圭。回到崇祯手中的玉圭散失了光彩不禁变得有些灰暗。崇祯深看我一眼，转身就要接着去行三进香礼。

　　他看我那一眼又惊又疑，把我死死钉在了原地，心头的不安越发炽盛。勉强迈步刚要转身，突然瞧见极远处的参天大树中有寒光闪烁，正打算置之不理，突然有东西挟着寒光呼啸而来，我脑海里蓦然跳出一个字——箭！来不及反应，我下意识猛推身后的崇祯，自己身体失去平衡往地面跌下去的那一瞬，一种金属的冰冷狠狠钻进了我后肩引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疼痛中，那张揉皱的纸条浮现在我眼前。易水，我怎么忘了呢！风萧萧兮易水寒，这是要刺杀帝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