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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千里寻踪 ...

  •   华阴主站在清芬楼上,大开窗门。
      夜色中火把靠近了。他看见,那个小姑娘蜷在舅母臂弯里,睡得像个孩子。
      清凉的夜风吹起他浓密的乌发。他张袖跃下,像只白色的大鸟,消失在黑暗中。

      阿罗皱眉看着黑乎乎的药汁。
      叶娘端着药碗,拿着小勺道:“阿罗乖,不吃药怎么会好呢。”
      小丫头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我喝一口药,奖一块糖好不好?”
      叶娘笑道:“真是小孩子。”
      混了红糖的药汁又苦又甜,不是个滋味。阿罗很努力地一仰脖子喝干了。得快点好起来,才有力气离开这里呀。
      一转眼已是两月,内脏本来就好得死不掉了,新肉也长了出来。阿罗早就能够活蹦乱跳了,但看见舅妈、叶娘她们过来,立马又躺回去装病。虽然床头满满地放了时新水果和小点心,平日早不客气咬下去了,可如今一点胃口也没有,装病就装得越发像了。
      姑姥姥来了,摸摸她的额头。平时会用辣椒擦擦红热,可昨晚踢了被子,好像真的有点受凉了,额头热热的。姑姥姥只当她病还没好,叹道:“这可怎么办,低烧这么久……”
      周若素总是那一身清淡的白衣裳,冰蚕丝的袖子落在阿罗颊上也是冰冰凉凉的。
      阿罗伸手到脸旁握住她的手。姑姥姥的手保养得很细滑,指尖上微微凸起硬茧,干燥而清润。
      “姑姥姥……”
      “难受吗?我叫人煮姜汤去。”
      “姑姥姥,我好喜欢看你穿白衣服,你为什么不穿其它颜色的衣裳呢?姑姥姥这样的大美人,为什么不要鲜衣艳履?”
      “傻瓜,你不见那些五光十色的绣品?姑姥姥不穿花哨衣裳,可以不抢绣品的风头呀。”
      “可是……”
      “阿罗,你觉得姑姥姥穿白色很美是不是?”
      阿罗很认真地点头:“唯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
      “小嘴真是越来越甜了……别人也觉得姑姥姥最适合白衣裳呢。”
      “那个别人是谁啊?”
      “嗯,你外公啊,舅妈啊。”
      “不会是他们,姑姥姥骗人。”阿罗水银样明亮的眼珠转动着。
      周若素敛容:“怎能说长辈说谎。”
      阿罗不争辩,轻道:“姑姥姥就穿给那个人看呢……”
      “……”
      “姑姥姥,谢谢你教会我医术、刺绣,还有占卜啦咒语啦,都是很好玩的,我知道姑姥姥跟我一样喜欢。”
      周若素摸摸她的脸:“傻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事情。阿罗最没有耐性,做久了就会不喜欢起来。”
      周若素眉头一皱,旋即展颜:“沧海桑田,世上哪有一直不会改变的事。”
      “姑姥姥,”阿罗攥着她双手,望进她眼里去,“我觉得,人心里总有样不会变的东西,那就是一个人的依靠。但其它的,哪怕一时看起来多么风光,等时过境迁还是会成为云烟。”
      周若素脸色变了变,但还是说出她的话意:“你是说神针门的事么?”
      阿罗直率答道:“我不想做神针门的圣祇。”
      “你不想传承我的技艺么?阿罗,你说过你喜欢,而且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小姑娘不答,只是用水汪汪的眼睛与她对视。
      周若素沉默许久,起身欲离去。
      “姑姥姥,你不后悔么?”身后传来一声幽柔的问话。
      她倚门伫立一会,拨开水精帘出去了。
      阿罗松了口气。姑姥姥在的话,连空气都会被冻住的。

      白日里喝了姜汤捂着被子发汗,阿罗到晚上才醒过来,胖胖的大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撑到窗口一扭身上了屋顶。躺了这么久,幸亏手脚还没生锈。云把月亮一遮,星斗满天,每颗都像小陌在梦里望她的温柔的眼睛。驿马动,破军明,长安星野有白气若蛟龙。
      “这么久不来,我会想你的。”她吸吸鼻子。周围没动静。
      她又说:“你要是敢不叫上我,姑奶奶不会放过你的。”还是没动静。真的不把她的花拳绣腿放眼里了吗?
      “轩辕——陌!”她霍地站起来指着月亮骂道,“你这个坏人坏人坏人!你成心把我扔这里了吗?”初夏的知了开始霍霍鸣唱。
      她索性坐下来哭:“呜呜……你不要人家了……”死小陌还是一点出现的迹象都没有。要是在附近观望,也该现身了嘛。
      “算啦!”她一抹眼泪,“大不了姑奶奶自己去!”说干就干,她跳回房,在锦衣外又套上件保暖的兔皮小褂,把包袱布一铺,放进两身换洗衣服,然后抓起桌上的好吃的。平时吃不下,但一有刺激的事要干胃口大好。“嗯,梅花饼、玫瑰饼、藤萝糕、芋泥糕、绿豆酥、红薯片、糖花生……小陌也爱吃甜的。”她拿着小瓷碟子往油纸里倒。其实还是她自己喜欢吃甜的多一点。“还要水果!荔枝、龙眼、芭蕉、甜瓜……”包袱备好后好臃肿,她不得不忍痛拿出一半来。
      一切停当。姑姥姥他们也决计想不到她安静呆了这么久后突然逃跑。
      爬下楼以后虽遇见几个巡夜的,亏得躲得快没被发现。翻过小山包是一片夏天的田野,青黄的稻子散发着青涩和成熟混合的香气。青蛙和草虫在夜风里唧唧咕咕地叫。
      阿罗忽然觉得旷野上掠过一个巨大的阴影。她抬头一看,一道雪亮的闪电直劈下来,化为光球翻滚。
      “哇——”小姑娘几乎是从来不知道怕的,有好玩的就要去看。来到近前,那光球里竟有俊逸的轮廓玲珑浮凸,一匹皮毛雪亮的马在苍白的火苗中飞奔。它在阿罗身边跃过时,就像一道飞电。
      “等一等,等一等!”阿罗追在马后面喊。
      马好像听懂了人话,突然掉下来,四蹄深陷在水稻田的烂泥里。
      “哎呀呀,你把人家的稻子都压坏了,喂,说你呢,不许啃稻子!”阿罗跑过去拉它的耳朵。
      小马的眼睛黑得跟两个枇杷核似的,倔强地瞪她。
      “喂,你别不服气啊。虽然你长得很漂亮,可也不能吃人家的稻子。”阿罗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梅花饼,放在它鼻子前晃晃,小马的鼻头动起来了,“是不是很香?很想吃吧?喂!我没答应你现在就可以吃!”小马挣了两下,跳上田垄。
      阿罗赶紧抓住马鬃:“不要走不要走,我带你去做一件很刺激的事哦!”
      小马狂躁起来,上窜下跳,几乎要脱手跑去。
      “不骗你,骗你是小狗!”阿罗又摸出个玫瑰饼逗呀逗呀,“这个比梅花饼还甜,要不要?”
      趁着马满嘴在吃饼,阿罗揪着马鬃一跃而上,马惊跳起来。
      “乖,不怕不怕!等我找到小陌,把糖酥也给你吃好不好?糖葫芦也行。”这招还真灵,马立刻就撒欢儿兜起圈来。“不要转!往一个方向跑!”阿罗揪它的小耳朵,抬头望见北方天空的星斗,“去北边碰碰运气吧。”
      白马逝如飞电,只留下稻田里一个大泥坑。

      翻五岭,沿湘江顺流而下,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烟波浩淼的水面,水气扑面清凉。
      “我们难道走到海边了吗?”阿罗牵马驻足。
      一条小船却划了过来,船头站着一个人,向她拼命招手。阿罗越看觉得那身影越熟悉,到了岸边,那人一跃上岸,跑过来一把抱住她。
      “呜——”阿罗被蓑衣的毛刺扎得浑身都痛,抬头一看来人的眉眼,大叫起来:“猫姐姐——”
      “什么猫姐姐,你不是一直叫我媌儿吗?”夏媌白她一眼。
      “媌儿姐姐小陌呢?那个坏蛋跑哪去了?”阿罗急得跳脚。
      “他一路追踪华阴主去了,好像是长安方向。”
      “他真的丢下我自己去呀?”阿罗不乐意了,眼泪含在眼里眨巴眨巴愣是没掉。
      “华阴主太狡猾了,走过的地方一点痕迹没有。还是这洞庭湖的老龙王见过他,才告诉了少主人。少主人怕又追丢了,也担心你的身体,让我先回广州看看,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夏媌摸摸小白马,它很生气地“啾”了一声。
      阿罗很开心地说:“这是我的小白!”小马又“啾”一声。阿罗忙改口:“这是我的糖果!”小马又是一连声的“啾啾”。“好吧。”阿罗也生气了,揪它的耳朵:“你这么骄傲,你是‘夜郎’!”小马乖乖地眨巴眨巴,同意了。
      “真有趣,哪来的小马?”
      “天上掉下来的。”阿罗把捡到夜郎的经过说了一遍,“它跑得好快好快啊,山上水上都如履平地,我才刚跨上马打了个盹,就到这儿啦。这是,这是……洞庭?”
      “是呀。”
      “哇!洞庭湖!”阿罗叫道,“真的是洞庭湖哎!”七岁往长安途中确实也来过这里,不过赶路匆忙,也没留下什么印象。突然脑门一酸,一个喷嚏打出来。阿罗吸吸鼻子。出门的时候风寒就没好,夜郎又跑得那么快,被冷风一激,好像又严重了。
      “没事罢?”夏媌拍拍她的肩,转身去舱里拿出件薄绒里子的紫缎披风给她裹上,“要不不要骑马吹风了,坐船吧?”
      “坐船?”
      “对啊,”夏媌点点头,“我召唤鸟群的本事还有,可以让船飞到长安去。”
      “不了,我晕船。”阿罗忙推辞。她实在不敢想象那样一艘破破烂烂的小渔船在布政坊或者西市之类的地方当空降落会有怎样的轰动效应。“鸟儿飞不高飞不快,可夜郎实在太快了,就算被人看见也以为是道闪电,不会像船那么惹眼……再说,我想早点看到小陌。”
      夏媌颔首,猛地跳到她腿上,又是一只乖巧可爱的小白猫。“好,我们出发喽!”阿罗欢叫一声。夜郎长嘶一声,穿空越云而去。

      从那么高往下看风景的机会地上可没几个人能有啊,阿罗一路贪看身边草草掠过的瑰丽红尘。飞越洞庭湖,经九百里云梦泽,驰骋江汉膏腴地,又登秦岭。夜郎倔强傲气,特爱逞强,险峻幽僻人所不到处亦奋蹄而往,所见湖光山色当真常人毕生也想见不得,可惜行程匆忙,不得停步。阿罗可惜之余,发誓等事情过去一定要跟小陌好好看看如此江山。
      南山上起了大雾,白茫茫一片。阿罗抱着白猫骑着夜郎踱步在密林中,越发不辨路径。
      “喂,媌儿姐姐,这是什么地方?”
      “秦岭那么大,东西两翼各分数支,我又没来过,就算不起雾也弄不清啊。”
      “那……这可能是哪里呀?”
      “呜,我头晕了,是太白还是终南啊,山气那么薄……”
      一只清凉的湿漉漉的小手抓住了她。
      “媌儿姐姐,你拉我去哪里?”
      “……我都快晕了,我就躺在马前面啊。”
      “如果……你在这里,那……拉我的那个又是谁?”
      “哇——鬼啊——”“喵——”一人一猫同时大叫,从夜郎背上掉下来。
      熟悉的异香萦绕在鼻端,一个温热的身躯拥住她。来人幽怨地说:“我就那么像鬼吗?”
      “……呜呜——”阿罗垂下眼睫,大颗的泪珠一滴滴砸在他肩上。
      早想着要像猫一样又抓又挠地扑过去教训他以报复两个多月的苦大仇深,但一看到他,就什么气都没有了。阿罗咬着红唇拿他的白衣裳擦眼泪。他说过的,反正是天衣,不会脏。
      小陌叹口气,拍拍小丫头的背,扶她一同站起。白猫带着诡异的笑容瞅着他们。夜郎则已经被吓瘫了,趴在地上,见小陌过来忙举起蹄子。它看来对这个戴鬼面具的家伙没什么好印象。
      阿罗靠在他肩上,阿欠阿欠又是好几个喷嚏。小陌举袖擦擦她脸,摸到额头微烫,不禁埋怨:“怎么又闹病了?”
      阿罗咬牙恨恨地踢他一脚:“还不怪你!离开广州也不叫我,害人家带病跑出来,阿欠——”
      小陌将她的披风裹紧些,一把横抱过来。
      “喂——”她手舞脚蹬地乱动,“你干什么!”
      “带你去看大夫。”
      “人家不要看大夫!就是咳嗽一下下嘛,你看我这么生龙活虎的……”
      “那也不行!”
      “你答应人家的事呢!”阿罗好容易挣脱了掉在地上,爬将起来,“你找到华阴主了吗?”
      “先不要管他的事了……”
      “我不要紧!”她一双明瞳升起蒙蒙水气,“告诉我!”
      他握紧了她的双手。
      清晨白雾弥漫的山道上停下了一匹小马,下来一个披紫缎披风的少女,和一个抱着白猫的白衣少年。他们手牵着手,无声地望望残破石碑上“华阴县”三个大字,上马钻入浓雾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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