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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行行重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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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浓墨重彩的朝霞向海港边奔涌而来,逐渐稀薄,鸥鸟翔集,生洲的小海港已经开始出入船只了。
船主老吴一边指挥着伙计们小心地把岸上的货物搬到船上,一边与边上的另一个船主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老吴,这么多花花草草,哪里还坐得下人啊?”
“嘿,这趟可不是载人的。有个长洲来的金主,在耘籽轩里看中了许多花木,包了船让我给运回长洲去的。”老吴说道。
“哎呦,我可听说这阵子长洲不太平啊!”
老吴皱了皱眉,语气无奈道:“我也没有办法啊,我的小儿子正等着药钱呢,眼下哪里再找比这更大的生意?”
“也是,那你自己要多注意啊。”那船主叹道,忽然想起了什么,“哎,耘籽轩那棵‘十八学士’可被他买去了?”
“买去了,看,这不就是!”老吴指了指正抬上来的一盆茶花。
“我初时见到它的时候,还不敢相信,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茶花。估计也只有耘籽轩的霜姑娘才能种出来吧!”老吴叹道。
那株绯红色的十八学士恰好打了十八个花苞,这才真正是名副其实了。树上渐渐地开了一两朵花,十八轮花瓣懒懒地舒展开来,向世人展示着它的绝代芳华。它不仅引起了船主们的赞叹,也成为了初入生洲的旅人眼中第一道风景。
“阿驰你看,那莫非是传说中的‘十八学士’?”穿着淡青色衣袍的年轻公子执扇,用纸扇指了指那船上的花木。
“十八学士的品种稀有而娇贵,生洲倒是地灵人杰,竟藏有这样技艺绝伦的高手。”他身边的葛衣少年说道,看两人的神态姿势,像是一对主仆。
“走,我们去那耘籽轩瞧瞧。”
两人一路打听,终于找到那耘籽轩。阿驰知晓主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定是先去找花铺,希望能找到那种叫‘水横枝’的花木,这么几年下来,几乎要问遍十洲三岛所有的花匠了,都没有人知道水横枝是何物。而公子手上的那一支水横枝,早已死去。
耘籽轩的花木却与别处的不太一样,所幸时间还早,花轩中的买客并不多。掌柜的竟是个年轻的女子,只见她笑盈盈地迎上来,问道:“两位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花呢?”
“请问姑娘,贵铺可有水横枝?”青衣公子问道。
“听公子的口音,不是生洲人吧?水横枝恰巧也不是本地花种,在我们这儿可是很受欢迎的,昨天那个从长洲来的客人,就一口气买了四五盆去。我这就去后院看看还有没有。”
片刻,女子便从后院回来了,神色遗憾地对他们说:“真抱歉两位公子,我们店里的水横枝都卖光了,若要重新种植,也怕要等好些时日。”
“无妨。在下家中早些年也有一株水横枝,只是不懂怎么照料,贵铺既然有懂得种植水横枝的园艺高人,在下有意向他讨教照料这种植株的方法,不知姑娘是否可以行个方便?”青衣公子道。
“公子想见霜姑娘?霜儿不住在我们镇上,平日也很少见客的……”那女子有些迟疑,但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会儿,却改变了注意,“也罢,公子既然为了一株花木远到此地,我怎好不成人之美呢。”
她唤来一个叫阿衡的男子,让他带路,领着两位来客到镇外的小后山。阿衡起初有些异议,女子不知跟他耳语了几句,他就被说服了。
三人走出小镇,阿衡向来客解释道:“霜姑娘喜欢清静,因而不住在镇子上,独居在镇外的南山上。路途有些远,客人请见谅啊。”
“没关系,原是我有所求,这点路途不算什么。”青衣公子说道。
“公子不是生洲人吧?”
“在下是瀛洲人。”
“原来如此,难怪翠缕会让我带公子去见霜姑娘。”
“……什么?”他疑惑道。
“霜姑娘也是瀛洲人啊。翠缕是听着公子的口音和霜姑娘的有些像,才肯让公子见姑娘的。”阿衡笑道。
谈话间,三人已经走近了南山,却下起了蒙蒙细雨,幸好离花房已经不远了,他们便加快了脚步。等终于到了,才发觉主人不在家。
阿衡向门内唤了几声,始终没有回应,只能抱歉地对来客说:“霜姑娘的房子我们是不敢擅闯的,二位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真是对不住了……”
青衣公子和阿驰眼里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但公子还是十分礼貌地回道:“这也是天公不作美,是我们麻烦先生了。”
阿衡看了看天际的云,走到栅栏边上拿了两把伞出来:“这雨虽然不大,但估计还得下多一会儿。好在姑娘心细,常在屋外放置几把纸伞。公子不如还是随我下山,改日再来罢?”
青衣公子点了点头,阿驰为他打了伞,便下山去了。大约走了两里路,细雨就停了下来。公子忽然止住了脚步,回头遥遥地望着那南山,从阿驰手中拿过了收好的纸伞,吩咐道:“阿驰,你先和先生回去吧,我还想再去一次。”
阿衡赶紧要劝道:“公子……”
“先生不必担心,在下还认得路。”公子打断了他“还要麻烦先生将阿驰带回镇瑞安顿,这些天在船上他一直没歇好,也该乏了。”
阿驰的确是乏了,又十分清楚公子的个性,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定无法挽回,只得由着他去了。
阿衡望着青衣公子离去的身影,不禁疑惑地问道:“那‘水横枝’有这么重要么?”
“是啊,比他的命还重要。”葛衣的少年打了个大呵欠,答道。
清霜顶着一阵小雨跑回了花房,刚进屋里,外面的雨就停了,叫她哭笑不得。她匆匆喝了杯茶,不敢多懈怠,又开始忙碌起来。半年前宁姨的丈夫病倒了,宁姨正四处为他求医,无心照料耘籽轩的生意,花铺的重担就落到了阿衡和翠缕夫妇两人的身上。清霜这几年全蒙宁姨照料,此时也帮不上别的忙,只有勤快些多为耘籽轩赚些生意,也算是报答了。想到这里,她不仅有些自嘲,她不过大阿衡夫妇两三岁,却像长辈一样操心。
这几年她一直耗在就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啊,终于耗成老姑娘了。
清霜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一盆水仙捧到怀里,用一把小银剪细心地修剪起来。自从那次失手将一株水仙剪死后,她便一直对这花儿怀着歉疚,愈发地没办法养好它们了。
忽然间,她好像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然后听见敲门的声音。
“是谁?”她警惕地问道。
“在下是到生洲的旅人,方才下雨,幸得姑娘一伞相助,特来物归原主。”门外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公子客气,只管将那伞搁在门前便好。”她客客气气地回道。
门外的男子却沉默了片刻,又道:“素闻姑娘园艺超群,不知可否为在下解一惑?”
“公子请说。”
“请问姑娘是否知道‘水横枝’?”
“水横枝?我倒是有种过一些水横枝的,公子若是想要,可在镇子上的耘籽轩买到。”她说。
“在下家中早些年也有一株水横枝,只是在下不知如何养殖,已经死了许久。姑娘既然知道这花,是否也懂得解此花?”男子听到她认识水横枝,声音也有些急切起来。
“水横枝,是因为虽然截了枝叶下来,却也不会死,只要搁在清水里仍能存活,才叫的这个名字。”清霜缓缓道。
“截下了枝叶,却不会死……搁在清水中,就能活下来……她想告诉我什么呢……”他重复着她的话语。
“水横枝的花语,本来就是一生的守候啊。虽然被生生割断,远走他方,但是还是能活下来,所以无论在何处,都是在守候着……”清霜张口便道,才发觉这些话似乎已经准备了许久,从前却从未说给该说的那个人听……她也曾经赠与他水横枝的啊!她忽然觉得这世上原来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机缘巧合的,譬如那支水横枝,又如那一袭淡青色的衣袖。
“是这样的意思么……”男子低低道,“在下方才在耘籽轩寻找,店里的水横枝已经卖完了。不知道姑娘这里还有没有?”
“公子来得巧,我这里还有一盆水横枝。”她说。
清霜将怀里盛着水仙花的瓷盘和剪子放到架上,正要去取那水横枝,却不料刚下过雨台子上积了些水,那瓷盆便顺着滑了下来,磕在一株桃树的花盆上。清霜一惊,回头只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花儿和瓷盆的碎片。
门外的男子听见了清脆的声响,问道:“姑娘,怎么了?”
屋内的女子却不答话,只慢慢地蹲下身子将那些碎片和花一点点拾起来。男子听不到她回应,便有些急了,想将门推开看看发生了什么。那门本来便没有关好,待他推开门,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和蹲在地上的女子时忽然愣住了,又惊觉架上的剪刀正垂垂欲坠。青衣的男子赶紧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女子的手将她拉起来,喊道:“小心!”
清霜一下子站不稳,竟跌到他的怀里去。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抬头迎上男子的目光,两人却都愣住了。
“……子逸?”清霜涩声问道,“是你吗?子逸?”
他并不回答,一刻不曾移开视线地凝视着她,又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紧得让清霜能清晰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子逸!”清霜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失控了,喊着藏在心底里的名字,开始大哭起来,“他们都骗我,你一直在找我对不对?你一直都没有忘记我对不对?”
“霜儿,十洲三岛,千山万水,我终于找到你了。”他温柔地说,一如五年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