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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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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金山榉宫我的住处时已是深夜,我在黑暗中走上了三楼,开了房门,点亮了灯,然后在床沿上坐下。
杀害了明商的凶手没有找到。而勖王说的那句话不住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我觉得迷惘而惊疑,有一丝丝恐惧,一丝丝恼怒,还夹杂着欲为明商复仇的激愤之情。虽然我与明商并不熟悉,但同为鹰族人,在目睹他惨死的场面后——况且凶手的目标还是我自己——很容易就生出强烈的同仇敌忾之心。
可是有人要杀我,只是因为我是铁镞的女儿?
为什么?难道是有谁与铁镞有难以化解的什么深仇大恨,在铁镞本人死之后还想要致他的后人于死地?甚至于全无顾忌地在皇宫之中、在勖王爷的眼皮之下向我施出杀手,用的还是早已被明令禁用的残忍的箭……
一阵风从我忘了关上的窗外吹进来,虚掩着衣柜门发出吱呀声被吹得半开,我站起身来,过去正要关上柜门,却瞥见了柜里铁镞所留下的东西,忽然间心中一动。
不妨看看铁镞所留下的东西可会有什么线索。我于是索性把柜门大开,将铁镞留在里面的物事全搬了出来,放在床上,再一件件仔细看。——书,没什么出奇,都只是半旧的箭术著作罢了,不过……我又一次拿起那本我不感兴趣的诗集翻了翻,看着纸页上手抄的工工整整的娟秀字迹。……嗯?这样秀丽的字迹分明是女子的手迹啊!虽然明知诗集上并无作者署名,我还是忍不住翻回封面看了一下:淡蓝隐花的丝绸贴好的封面,书名是用暗蓝的丝线绣出来的:《鹰之华》。粘贴和绣工都显得极为细致精心,不难想像这是出自一个耐心的女子灵巧的手。
我翻开第一首诗,轻轻地把开头的一节读了一遍:
“愿为淡月之光芒,
与清柔的轻霜,
逐鹰之双翼在深渊上飘荡飞翔。
即令要消亡,
亦恳上苍
教我消亡于鹰胸怀的翎羽上。”
我抬起了头来。这是一首情诗,而且,很显然的,是写给铁镞的情诗。“鹰”无疑是比喻身为鹰族人的铁镞,这女子痴情地希望能与他相逐厮守,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他怀中。
这么说,有一个女子在深深爱着铁镞,而铁镞也没有拒绝她的示爱,所以把她所赠的诗集收藏在柜子里,想必当时他会在独处时,翻开了诗集,从字里行间感受她温柔的深情。——但她是谁?
封面的丝绸是宫中所有之物,可见这女子是宫里的人。是谁呢?
远处传来了五更钟轻远的声音,提醒我时辰已不早了,我想起明日还要当值,连忙胡乱把书又搬回柜子里,锁上了柜门,挂起弓与箭筒(里边插着那支凶手的箭),熄了灯,躺在床上,强令自己闭眼睡一会儿。可是哪里能睡得着呢,无数的念头冲击着我的脑子,就像是勖王宫中的飙靶被射中时迸发出的纷乱的火花,没完没了地明灭着……
天将明时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盹,恍惚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房间来,径自过去打开柜门,从容地翻找。我想问他是谁,想找什么,但是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本诗集拿了出来,一页一页地撕破,我心中大急,只想跳起来阻拦他,但是拚命挣扎也无济于事,连一根手指头儿也动不了,眼看着诗集被撕成了纷纷散落的纸屑,落在地上,竟咚咚作响,像是重物撞击地面一样……
我霍然惊醒过来,男人和撕碎的诗集消失无踪,我房间里一切如故,原来是一个梦。但耳边忽而又响起了真实的“咚咚咚”的声音,有人在敲我房间的门。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拉开门,站在门口的晨星向我露出清新的笑脸:“夏生大师,今儿我们一起当值呢。我们一起去吃早饭好吗?”
“好。”我匆匆地把头发扎起来,一面说:“晨星,叫我夏生,别叫大师。”抓起卫士服穿上,再冲过去取下挂在墙上的弓与箭筒。
我们俩赶到当值的卫士们用餐的小偏厅,金山榉宫所属膳房的仆役们已送来了早餐,几个今天当值和刚下了守夜值的卫士已开始吃饭了。我刚刚拿起碗,便见到一个叫月桂的宫女走了进来,说道:“夏生大师,陛下召您到花房一同用早点。”
小偏厅里的人都一齐抬起头来看向我,众多复杂的目光。我也怔了一下,皇后叫我一同早餐?但只得连忙答道:“是。”站起身来。
晨星低声跟我说:“夏生大师,皇后脾气有时不大好,你千万可别惹她生气,昨儿青琼被打了二十鞭子……”
我微微点一点头,便跟在月桂身后去了。
花房内外的各种名贵鲜花正在怒放,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晶莹闪亮,空气里弥漫着花与叶子的芬芳气息。阶下立着几个宫女与还未下夜值的卫士。我跟着月桂上了石阶,走进花房,看到正中已摆上了一张大桌,桌上水晶的碗碟里盛满了各种佳肴和水果,服侍的宫女与卫士们屏声静气地站在两边,连金山榉宫的总管查夫也在恭立侍候,而坐在桌旁的竟是皇帝与皇后两位陛下。
乍然在金山榉宫里看见皇帝陛下,我不由得一阵纳罕,连忙跪下道:“夏生拜见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
皇帝微笑道:“起来罢。”
我站起身来,只见皇后陛下手里拿着一只琉璃杯正缓缓地喝茶,连正眼也没看我。我心知召我来的一定是皇帝陛下而不是皇后陛下了。
宫女们抬过一张案桌放在一边,摆上食物与水果。皇帝示意我在案前坐下。我有些不安,我知道就算是王公大臣,能与两位陛下一起用餐都是极为难得的殊荣,而我何德何能,竟会受陛下之召一同用餐呢?
我忐忑着顺从旨意坐下了,皇帝语气温和地问我:“已在金山榉宫中多日,可能习惯?”我忙立起应声:“是。”
皇帝笑道:“坐着,不用站规矩。”我小心翼翼地重又坐下。与晨星一起到小偏厅时我还有些饿,现在面前虽摆满着美味的食物,但我已一点食欲也没有了,只是紧张和不安。
皇后静静地用餐,始终没抬起眼睛,甚至没看皇帝一眼。我注意到两旁的卫士和宫女们都神色栗栗,这种气氛增加了我的紧张。
“昨天夜里我在金梧桐宫的庭院里,远远地看到你在飞。”皇帝说。
当的一声,我手里的勺子落在盘子上。我急忙离座跪下,说道:“夏生无状,请陛下治罪!”
皇帝笑了:“别害怕,夏生。我并没要治你的罪。我知道肯定是勖王让你飞翔射靶来着,他一向来都是宫里最不羁的异类。——起来吃饭吧,倒是我的不是,吓着你了。”
我有些冒汗地站起来,重又入座,心里暗悔昨夜里干嘛要飞得这么高。
皇帝说下去:“我看到勖王特制的夜用飙靶的火光,你一瞬间射中几十只飙靶的箭法可是铁镞那著名的‘雹式’箭术?”
我答道:“是的,陛下。”
皇后突然地抬起了头来看向我,只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早餐,但我看到她的脸色微微地白了。皇帝笑问:“你喜欢使用天狼制的箭吗?”
“哦,当然喜欢,陛下,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箭。”我回答,心里却觉得更是不安:显然明商的死被某种原因隐瞒住了,不然陛下不会只与我提到这种种小事而没问一句人命之事。而且皇后陛下的神情也颇为古怪。
金山榉宫的卫士们已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换值的程序,我味同嚼蜡地把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吃完,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时,我暗暗松了一口大气。
用餐后,两位陛下都站起身来,皇帝对我说:“夏生,你来,我有话问你。”他转向皇后说:“皇后,你去接见流云郡主吧,我过来时她就已经在你的候见厅等候着了。”
皇后无言地向皇帝行了一个礼,仍是没看我一眼,静静地出去了。服侍的宫女与卫士们随之而去。
皇帝向花丛中慢步走去,我只好跟在他后面听候吩咐。皇帝的卫士们都远远地站立在花房外边警戒。
皇帝仔细地观赏着圃里正在盛开的影兰花,许久没说话,花房里十分安静,只听到一只蜂儿在花瓣里嗡嗡地振翅的声音,周遭花香醉人,我渐渐放松,不再紧张。
皇帝忽然开口说道:“夏生,你已到宫里几天,可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事情么?”
我一怔。异常的事情自然是有的,但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比如昨夜在银杉宫中发生的命案,勖王态度很奇怪,倒似刻意要隐瞒住似的,我若说出来,不知会惹下什么祸呢。心中正自犹豫,一抬头,只见皇帝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像是知道我的犹豫中有隐情,我心中一跳,便咬牙道:“没有,陛下。”
皇帝没有追问,但目光里露出深思之色。片刻,他说:“无论在什么地方,优秀的人总是会遭人的嫉妒的,夏生,你和你的父亲都是数一数二的箭师,要比别的人更要谨慎为人才是。”
我俯首道:“是,夏生铭记陛下教诲。”
皇帝说道:“若有什么事情难以解决,你可以找白璨问一问,我已嘱了她照顾你。”
我答道:“是,陛下。”
皇帝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白璨看来跟铁镞很相熟,她自己也说曾跟铁镞学箭术,想必会知道铁镞当日的情人是谁。我倒得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打听。
“……你在想些什么?”正想着自己的心中之事,突然意识到皇帝正问我话,一惊,回过神来,皇帝凝视着我,又说:“你像是有心事。”
我吞了吞口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低声道:“是的,陛下,我……我有一些事不大明白。”
皇帝问道:“什么事?”
我低声道:“陛下,铁镞大师在世时是否曾得罪了不少人?”
这次换皇帝一怔,他一霎时神情专注起来,迅疾问道:“你为何这样问?有谁对你怎么了吗?”
我低了低头,决定再次说谎:“也没什么,只是有时我会觉得宫里有些长辈们不大喜欢我,我想我刚进宫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所以……猜测会不会是因为铁镞大师的原故……”
虽然没抬头,但我明显地感觉到皇帝松了一口气,他微微笑了笑,说:“有些人不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人和人想的永远不会一样。你不要多心,夏生。”
皇帝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我却感觉到他也在说谎。在勖王宫中有人要杀死我,不可能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在待人处世上头向来只会迟钝,不会多心。但我说谎在前,现在只好没什么话说的了。
可是皇帝陛下似乎也明明知道什么隐情,这态度倒是像勖王殿下一样古怪暧昧。宫里到底是有什么秘密在流传酝酿呢?而且还是危险的、会致人死命的秘密?
阳光的热度在逐渐增加,天不早了。皇帝终于说道:“我该去金梧桐大殿议事了。你去皇后身边吧。”
“是,陛下。”我恭顺地说。
皇帝离开了金山榉宫,我则赶回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