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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圆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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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在关外赶了十数日的路,路过的墟落间都听到有人在议论红桀。
原来黎戈称王之后,残暴无仁,我们族中有骨气的将领谋臣若非被他害死,便是被迫远走他部,族民怨声载道。大贺部族趁机提兵犯我红桀,黎戈手下之将无能相抗,连败数次之后,便签下降表,从此每年要进献给大贺部族无数牛羊,还掳掠族民作奴隶献给大贺,红桀已又渐趋衰败。
我听了这些消息,心中怒火如炽。思及我的族人所遭受的苦难,我心如刀割,快马加鞭向鹰临城赶去。
将近鹰临城时,又正见我的族人在大贺部族几个将官役使下,赶了一大群牛羊要送到大贺的刺原城去。
我脸上伤疤纵横,面目已大改,料来族人也认不出我来。我勒住马在道旁,眼见我的族人都是满面愁苦,衣衫鹑结,而大贺的几个将官则神气活现,动辄挥鞭痛打我的族人,全不把他们当人看待。
我胸中热血上涌,便想冲上去一刀一个杀了这几名大贺狗子,但随即想到千万不可冲动行事,以免像曲汉刚所说的“打草惊蛇”,误了大事。
强抑住怒气,待他们走远后,我翻身下马,牵马走进了分别三年的红桀王城鹰临城。
睽别三年,物是人非。三年之前城中繁华热闹,笑语喧哗;如今却冷冷清清,街上行人大多低头而行,步伐匆匆,彼此无人交谈,气氛阴沉凄凉。时时可见黎戈手下的披甲武士三三两两地巡行。
我身上已换了红桀衣衫,不很惹人注目。到商栈寄放了那匹黑马,我向街上走去。
时近中午,我走进一家卖酒食的敝店,在角落坐了,要了食物充饥。店里仅坐着三四个人,都各自进食或饮酒,谁也不与旁人说话。
忽然我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在这死气沉沉的鹰临城中,分外醒耳。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老者,衣衫破旧,步履蹒跚,正一边缓缓独行,一边唱着哀歌:
“…………
是谁抢夺了我们的土地?
是谁掳掠了我们的羊马?
是谁奴役我们的人民?
鹰神啊,
是谁使我们陷入这样的处境?
暗箭射下了我们的雄鹰,
乌云吞没了光辉的星辰,
英雄的血流淌在王城里,
鹰神啊,
这样才称了豺狼的心!
从此天空上只飞着丑陋的秃鹫,
从此我们头上只有重重乌云,
从此我们只能忍受敌人的欺凌,
鹰神啊,
从此我们喉咙里只有哭泣的声音!……”
突然冲过来几个披甲武士,揪住了唱歌的老者,一名甲士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唱这样大逆不道的歌!竟敢诬蔑黎戈王是秃鹫,你活得不耐烦了!”一记耳光将老者打倒,随即几个甲士围上拳打脚踢。
店里的几个人都深深埋下头,脸上俱有悲愤之色,却不敢出头干预。
只听那老者嘶声叫道:“黎戈谋杀了诺桑王,暗害了苏雷大人,黎戈害了我们红桀,鹰神有灵,天不容他!……我活了六十几岁了,也活得够了,就算死也要骂黎戈那个卑鄙小人!黎戈让大贺狗子把红桀糟蹋成个什么样子啊!苏雷大人在的时候,谁敢侵犯我们红桀的一寸土地啊!……”几个甲士连声呼叱,打得更凶了,但听那老者骂不绝口,其中一人从腰间拔出刀来,便欲向老者头上劈去。
我终于忍不住了,冲出店去,喝道:“住手!”
几名甲士都吃了一惊,一齐转向我。
我怒道:“你们手里既然有刀,为甚不去杀欺辱我们红桀的大贺狗子,只会砍杀自己族人,算什么男人?”
几名甲士被我的气势逼得不由退了数步,他们平日想是仗着黎戈的权势作威作福惯了,料不到会有人向他们喝叱,吃惊不了,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我怒视他们一眼,将老者从地上扶起。
一名甲士终于喝道:“你是谁?竟敢……”被我横目一瞪,他的下半截话又咽了下去,又退了一步。
我凛然道:“凭你还不配问我的名字!”
另一名甲士骂道:“你——你竟敢谋反,你不要命了!你……你……黎戈王一定要将你全家斩首!”
我仰天哈哈大笑,突地一闪身,刀已在手,当当当当数声,几名甲士的头盔尽数被削落于地。我笑道:“黎戈!我还正愁他不来找我!”
几名甲士面如土色,立即转身逃走,连掉在地上的头盔也没敢拣拾。
我收刀入鞘,迈步便走,走出数步,忽听身后老者颤声道:“您是……难道是……您就是……”
我回过头来,阳光照在我脸上,我看见那老者双眼睁得大大的,注视着我,干枯的嘴唇翕动着,渐渐地,他一双老眼里泛起了激动的泪花,脸上也充上血色,颤声道:“当真是您?……是您?……”
我明白在他嘴里的没有吐出的名字。我淡淡一笑,向他点了点头,转过了头继续前行。在我身后,老者扑嗵一声跪倒在地上,狂喜地叫道:“鹰神啊!鹰神啊!天不教红桀亡啊!……”
绕过几条街道,来到我旧日的府邸。
原来的宅第已成了一堆瓦砾废墟,我停住脚,怔怔地看着。——三年前,穆阿和萧恩就是被黎戈狗贼的甲士乱刀杀死在这里,而艾姬和小令则被掳了去。
俯下身,我拾起一块石子,捏在手里。石子上似乎还沾有穆阿和萧恩的热血,从我的手掌一直烫到我的心头。
便在这时,一队执戈武士护卫着的马车辚辚而来,街上行人纷纷避到道边。待马车驶过,我听到身边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向着马车的去向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狗贼子!列巴贱种!”
我问道:“请问大哥,马车中的人是谁?”
中年男人轻蔑地道:“还有谁出入都似乌龟一般缩在马车之中?当然就是那个害主求荣的列巴贱奴诃安。苏雷大人当初饶了他一条狗命,他反而……”忽然似乎想到祸从口出,瞥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匆匆走了。
原来是诃安!
我扯了扯嘴角,微微冷笑,将掌心中的石子抛入了废墟之中,迈步向马车走的方向缀行而去。
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下,我一看,不由心中怒气又生。
这儿原是穆阿的府邸,现在却被诃安占了去。这奴才居然还有甲士给他把门,想是他心中终究生怕有人向他寻仇吧。
我远远看着诃安下车进门。只见他一侧脸间,双眉紧锁,神色郁郁。
我返回商栈,闭紧了门自顾休息。
黄昏时分,忽听得街道之上有甲士的快马一批批向王宫疾驰,来往不绝,城中气氛隐隐紧张起来。
我到店堂中用晚饭时,听到店堂之中人们纷纷议论:“黎戈王为什么忽然调这么多兵马守住王宫?难道是大贺强盗要打到鹰临城么?”
“不大像啊,再说我们已纳献了这么多的羊马……”
忽然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听说了么?——今儿街上都传遍了,说是苏雷大人回来了!夏木老头子亲眼见到了大人!”
有片刻沉寂,听的人都睁大了眼睛,而我则低下头去。有人低叫:“苏雷大人!不是三年前便已被害死了么?”
“三年前大乱之夜,黎戈王是说苏雷大人死了,可是他找得着大人的尸首么?……一定是黎戈王害大人不死,三年过去了,大人这是回来报仇来啦!”
有人兴奋地道:“只要苏雷大人回来了,红桀就有救了!大贺强盗指日可被打跑了!”
又有人谨慎地道:“别吵!——黎戈王正四处搜查可疑之人呢。”
商栈老板道:“如果苏雷大人是住在我这客店里,我老头子就是性命不要,也决不能让那帮家伙搜出了大人!”
我暗自看了众人一眼,心中感动。但又忖道:“若果然已惊动了黎戈那狗头,再下手行刺可就大不易了。”
思忖了片刻,想起了已近在咫尺的艾姬,我胸口陡然一热。——艾姬!三年来我无日不在思念着她,而今无论如何,我也要先去见她一面。
眼见夜幕渐渐垂下,我推门而出,走出商栈,直奔向诃安的住处。
临到门口,忽见有王宫卫士飞马到门前,大声道:“明王请诃安大人进宫,有事相商。”门子立即入内通报。
杀诃安的机会来了!
眼见本来守在府邸的甲士俱已不见,想是已被黎戈调进王宫去了。一会儿,马车夫赶了马车出来,诃安出门上了车,仅有一个随从跟随。
从这座府邸到王宫,要经过两条僻巷,我当即抢先赶小路来到一个僻巷里,匿身黑暗中等待着。四处无人,只有巡夜甲士的马蹄声在远处来往。
过了一会,马车来了。我静静地看着马车来近,然后拔刀。刀光一闪,马车夫的头颅飞上半空,车边随从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刀已一记横击,刀背打在他耳际,他一声也未及发出,昏倒在地。
车帘掀起,诃安苍白的脸出现在黑暗中。我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似乎丝毫也不觉惊恐,只是下了马车,望着我,他异常镇定,甚至似乎有一点点欣慰的笑容。
我还以为他尚未认出我是谁,他却忽然开了口,低声道:“主人,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他双膝跪下,膝行到我面前,仰起头,他眼里有满满的泪光,但他并不害怕,也并无乞怜之意,只是全无反抗的意思。
我想起了被他占去的爱妻艾姬,陡地杀意大盛,冷冷地问:“艾姬呢?”
诃安镇静地道:“夫人在我住的府里。”
我冷冷地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诃安摇了摇头:“我的命本来就是主人的,我没有话说。”
刀光掠闪,几点血飞溅到我的衣襟上。我在诃安的尸身上拭去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转身走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