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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异乡人(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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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关时,我回首望了一眼远离了的故国家园。远处长草在风中起伏,地平线尽头浓云四合,苍苍茫茫。
三年后我一定回来,一定会重返红桀的鹰临城。因为我血管里奔流着的,是神圣的鹰神所赐予我的不屈不挠的红桀之血啊!
随着曲汉刚,我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乡。
沿途只见人烟繁密,汉人的房舍楼阁大多构造精致,雕梁飞檐。放眼望去,山温水软,器乐之声亦柔婉妩媚,与我们故国风物大为相异。
曲汉刚家在岭南,地方潮湿多雨,树木茂盛,我首次得见了叫杨梅和荔枝的奇异之树。
曲家三代经商,家中有一座庄子。因为家人不多,所以仅雇了五六名健仆,其余更无旁人,地方亦颇为僻静。
商队的伙计已各自分了酬劳,散了回家,我便在曲家住了下来,潜心跟着曲汉刚学习刀术。一招一招学下去,愈学愈觉其中精妙无穷。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我已将刀法练得颇纯熟。曲曲常来看我练刀,见我颇有所得,也很是替我高兴。
屈指算来,日期已近月圆节。汉人是不知道这个节日的,而我乡愁愈增。遥想着鹰临城中,此刻不知是什么光景?
这一夜我喝了许多酒,然后带着几分醉意,拔刀在月下狂舞。
不知何时曲曲来到了近旁,默默坐在石桌后凝视着我。
我收住了刀,扯开衣襟,伸手触摸胸膛上已经痊愈但凸出瘢痕的刀疤。伤是早已好了,但我一碰触到它,当初诃安一刀刺进我胸口的滋味立刻浮现心头,深刻而鲜明。
然而在这样的异乡里,鹰临城的一切遥远得像梦。
但我终会回去,在汉人华美丰裕的地方,没有一只骄傲的鹰。
“苏雷大哥,”曲曲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冥思,“你的夫人艾姬,当真很美吗?”
我呆了一呆,艾姬的容颜浮现在我脑际。
“是的。”我低声说,“艾姬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曲曲咬着嘴唇,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有点伤心的样子。
我问她:“曲曲,怎么了?”
她慌慌地瞄我一眼,然后笑笑地道:“你瞧我怎就问了这么一个傻问题啊!艾姬夫人若不是绝世佳人,怎会……怎会让你这么爱她。”
我慢慢把刀插入鞘中,出神半晌,说道:“艾姬温柔善良,就算长得不美,我也会一样爱她。”
我想着幼时到夏里长老处学武,艾姬常静静地呆在旁边看着,常待我小息的时候替我把射在箭靶上的箭一支支拔下来,耐心地整理好翎花,我丢弃弄坏了的箭,她总是收起来,拿回家去。为此常被穆阿他们取笑。
我驯服了野马“神箭”,艾姬亲手为我编了一杆马鞭;我首次奉王命出征时,艾姬连夜给我绣了一个鹰图箭袋;还有……上一个月圆节时,她成为我的新娘时喜悦的眩目笑容。
而如今我背井离乡,她却被狗奴诃安占了去!
我仰首向天长长呼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懑之情。
回过头,看到曲曲这小女孩子居然在一杯一杯喝我放在石桌上的酒。
“曲曲,”我说,“你到底怎么了?汉刚欺负你了?”
曲曲没好气:“不是。”
看她心情不好,我有点诧异。这小姑娘一向活泼开朗,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微笑道:“小孩子喝太多酒可不好。”
她生起气来,嗔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已经十八岁了!”
我不再惹她,重又拔出刀,在月华下瞧着刀锋上的冷芒。过了一会,神思驰飞,想着三年之后,我重回鹰临城,杀了黎戈。但无论如何,我亲如手足的几个兄弟却是无法复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骨骸在什么地方。
我不由神伤。叹了一口气,跃起身来呼呼使了两招刀法,又停住。
曲汉刚曾言我出手刚猛有余,韧力不足,也许这也正是我性格的不足之处吧。
“苏雷大哥,”曲曲忽然轻声说,“是我不好,不该乱发脾气,你可别生我气。”
我转过头看着她,微笑道:“生什么气?”
曲曲不响,过一会儿,默默回头离开。
这一日下雨很大,曲汉刚与我在廊下闲聊,曲曲拎了一大篮新鲜荔枝跑进来,一面递给我,一面笑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曲汉刚微笑道:“我正听苏雷说他领兵打仗的事情。”
曲曲亮亮的眼眸睇我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说:“以前苏雷大哥还骗我说他是小兵呢!”
我们都笑了。
话题岔开了,我随口道:“汉刚,你为何未曾成家?在我们那儿,像你这样的年龄,早已该有几个孩子了。”
曲汉刚笑道:“我要娶妻,就要娶一个能跟我奔走关外不辞劳苦的女子,可是现在还没找到这样的一个人呢。——你呢?可有儿女?”突然警觉这问话会触及我的痛处,立即显出歉疚之色。
我微笑道:“我离开红桀时,才新婚数月。”想起小令,“我有一个儿子。”
曲曲“咦”了一声。
我说:“那是我成亲之前,从牢里求王赦下的一个故人之子。”停了一停,我将石杰被黎戈谋害之事说了,渐渐说到后来黎戈谋反。
曲汉刚听了,叹息道:“中原的历代皇帝中,也不乏因亲信奸佞小人而丧失天下的。”他看着檐外的雨,喟道:“每一次改朝换代,就不知要丧亡多少忠臣良将!”
然后有很久我们都各自沉思,没人说话。
到后来,曲曲问我:“苏雷大哥,你报了仇后,还到中原来吗?”
我微微苦笑。
报了仇后,我不能知道到那时我是否还能活着。……我所发誓效忠的诺桑王已死,即使我能顺利复仇,然后又当怎样?我茫然地想。
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了。
我离开家乡后的第二个月圆节到了。
月光下,曲汉刚正与我试招,曲曲在一边看。
交手第五十招后,我一个反身,挥刀切住了曲汉刚的刀身。我的臂力胜过他,火星飞迸之下,曲汉刚纵身向后跃出,叫道:“好!”
曲曲在一边忙问:“怎样?”
曲汉刚道:“苏雷所持的若是宝刀,对手已被他斩作了两半。”
曲曲闻言,喜道:“这么说苏雷大哥是学成了?”忙斟上两大碗酒,递给我们。
曲汉刚反复看了他手中的刀,微笑道:“苏雷不愧是惯于冲锋陷阵的勇将,气势上便已夺人三分,反应之敏捷大大超过我所估计。像我们平常之人,即使学了刀法,也会因为没有实战经验而大为逊色,而苏雷久经战阵,这一条却全不用担心。看来我所说的三年才学得成,着实是低估苏雷了。”
我心中兴奋,说道:“如此说来,我可以尽早返回红桀去了?”
曲汉刚道:“不错,但你刀法虽已学成,我再教你一些应敌技巧,都是十分实用的招数,看样子明年此日,你应该已可回国复仇。”
想到关外我熟悉的风物,长草牛羊,快马劲弓,牛角号雄浑的声音,火一般的土酿烈酒,而我即将回去。心头不禁又是兴奋又是悲凉,适才试刀的刀意兀自在胸中汹涌,我突地仰首长啸,啸声惊动四周树木上的宿鸟,一只只扑棱棱飞了起来,惊声鸣叫。
啸声之中,刀光霍霍展开,我将一套刀法从首至尾使了出来,到最后一招之时,我手劲发处,一柄刀高高飞上半空,便如两年前曲汉刚向我使出这套刀法时一般,一个大转折,刀直落在曲汉刚面前,插入泥土一半。
我与他相向一笑,无需多言,自然莫逆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