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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 ...

  •   那日的光景在此后许多次的回忆中,都只能用奇怪二字来形容。
      似乎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我记得那株枫杨有轻云一样的绿叶,山道间灌木上有芍药初开,池塘澄碧,草长草短,有啁啾的鸟鸣。
      但我不记得,短暂的行礼、立起、四目交投里,有没有跟她说过什么。
      应该是说了吧——否则一语不发兀立的情状,岂非静得有点……呆?
      我固然不是讷于言辞之人,而她,从那年秋天在乐游原开始,就更加是再刁嘴不过的小丫头。
      可是,到底说了什么呢?
      在苏家跟从仆妇们乱哄哄的跪地告罪里,在她身边那小婢采芙轻呼一声睁大眼的来回顾视里,在那叫做阿傩的小鬼又跳又嚷要拿回纸鸢的抗议里……也许,我跟她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至于后来,为什么我突然会在一片惊恐阻拦中,执意独自攀上枫杨树去摘那只纸鸢——我真的不知道。
      大概是因为那小鬼着实嚷得我不胜其烦。大概又因为,她头也不抬地低声劝慰他:“拿不回来了,算了,改日阿姊陪你再做一个。阿傩身上痛不痛?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简直……简直就像那纸鸢真是被某个顽童恃力行凶强夺去了一般!
      什么了不起的纸鸢,也值得我饶上一枚弹子去抢?
      爬上第一处树杈时,俯头看见她扬起的脸上满是愕然,我方稍觉出了口气。
      这株枫杨并不算高大,却分了许多杈,枝桠延伸开去细而密集,又覆满绿叶。那只纸鸢就斜斜地挂在树巅,被横七竖八的末枝钩住。距离并不远,可显然不是站在粗壮的主枝上伸手可以够到的。
      难道真就如她所说,“拿不回来了”?
      我吁了口气,抓住头顶横斜的树枝,往纸鸢的方向试探着走了两步。脚下立刻响起乱七八糟的骚动。
      “都给我闭嘴!谁再出声,我让他一辈子都出不了声!”
      仔细观察一下方位,我伸臂环住身侧一条树枝,取出弹弓。
      嗖,弹子激射,噼啪一声轻响,打断树巅静止的细小末枝。倒是顾及不要损伤轻薄的纸鸢,须得略费功夫。我缓缓在树枝间挪动位置,随着角度方向的变换时而屈身抑或站直。
      脚下不停地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
      嗖嗖嗖,第二颗,第三颗,断枝纷纷而落。射出第八颗弹子后,那纸鸢终于应声飘落。
      拍拍手收起弹弓,扶着树干纵身几跃稳稳落地。
      “哎呀!”
      突兀的叫声中我回头一顾,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株枫杨正长在池塘边。
      半顶树冠都斜逸在水面上,从这树冠上飘下的纸鸢,自然正悠悠地往水中飘去。
      阿傩那小鬼第一个反应过来,撒腿直冲过去,伸长胳膊奋力一扑——连人带纸鸢扑进池塘。
      “阿傩!”“十郎!”一群妇道人家慌了手脚跟着就要往水里趟,看得我头大如斗:“还不去捞那小子上来!”
      几个年轻内侍忙应着撸袖撩袍地跳下塘去,将他架上来。好在池塘不深,这要命的小鬼控出两口水,缓过了劲,举着滴水的纸鸢咧嘴便哭:“阿姊,呜呜,弄坏了,怎么办……”
      “没事没事,阿傩别哭……”她把那浑身湿透满脸眼泪鼻涕的惹祸精搂在怀里不住地哄,“纸鸢原本就是该放走的,这样所有病痛灾祸都会跟着它一起走,不会来伤害咱们啦。”
      “可是这个不一样,”阿傩抽噎道,“阿姊你说它能带我飞上天去的……”
      他双手擎着纸鸢竖起,正中央用墨笔描了一个梳丫角的小童头像,虽大半被水浸化,倒还能辨出挤眉弄眼的形状。
      她低头微笑:“不要紧,改日做了新的纸鸢,阿姊再替你一笔不差画上去可好?嗯,照你眼下这张脸,还得加上好多泥才行。”
      阿傩连哭带笑,咯地呛了一声:“那也一样能带我飞上天去吗?”
      “当然能。”她说起大话来真是脸不变色,顺势拿掉阿傩手里的纸鸢,取巾帕擦他发上滴水,一边示意那身为乳母的媪妇取干燥衣衫来裹住他。
      “到时候,咱们去曲江池、去灞水、去……乐游原放纸鸢,放得越高越好。纸鸢在很高很高的天上,就能看见长安一百零八座里坊,东市西市的新鲜玩意,环绕全城的八条河渠,南边的太白山、终南山,山顶的积雪比云还要高,你想多壮观。还有北边……”
      “北边就是太极宫。”我续道,“在那里为天子守御的,是全天下武艺最好、最有勇力的健儿。再往北是天家狩猎的禁苑,满山遍野都是飞禽猛兽——你想不想去打猎?”
      阿傩两眼冒光地止了哭:“那有没有狐狸?有没有獐子?还有熊?”
      “当然有,”我负手道,“不过,狐狸獐子也罢,熊也罢,可不是给专爱哭哭啼啼的软骨头去猎的!”
      他使劲一抹脸,裹在一堆衣物里站起来:“我才不爱哭呢!阿姊,你说是不是!”
      “把脸擦干净就是。”她转头一顾,轻声道,“快去谢过殿下援手搭救之恩。”
      那小鬼却嘟着嘴不肯上前,直往她身后藏。罢了,只当今天又是个不宜出行之日。
      “皇兄原来在这里!”
      很突然,可是一点也不意外的清脆声音。
      这么正经八百的称呼,万年难遇地从丽质口中冒出来,我知道,肯定有麻烦了。
      稳住神色转身。出降为赵国公世子新妇整一年的长乐公主正率一群侍婢迎来,至我前方数步停下,剪水双目在场中一溜:
      “可教我好找,还道皇兄在芙蓉园里也会迷路呢。”
      问讯殷勤,仪态万方——别以为我就看不出你这丫头不怀好意!不等我回答,丽质已轻巧地转向一边:
      “咦,苏家小娘子也在,真是巧得很。”

      “舍弟年幼顽皮,在园中嬉玩一时走失。妾身忙着出来寻他,失礼之处,还请贵主海涵。”应答的那人屈身颔首。
      “自家亲戚,不必拘礼。”丽质携起她,“只是斗草才到中途,小娘子忽然弃局离席,可惜了那些好花儿。”
      “承贵主厚意。妾身那些芜杂花草原不足道,长公主府既有珠玉在前,妾身自当拜服,不敢献拙。”逊谢的口吻比之当日乐游原上,不知收敛了多少。
      “你说杨家小娘子那株捺祗?”丽质想了想,“嗯,也就是一株好花罢。”
      那勉强克制的不以为然语气引得她微微一笑。她比丽质还略高一点,这时微俯着脸,便露出与待那小鬼阿傩一般的耐心神情:
      “捺祗远生异域,得来不易,长公主府又将它栽培在这时节开放,且开得累累成串、硕大丰美,杨家小娘子必是珍视非常,因此喜形于色。少年心性,也颇为可爱。”
      真是好笑。你才多大年纪,又来装老成!
      “小娘子倒真是好涵养。”
      “贵主谬赞。”她又是一笑,“贵主在席间一直作壁上观,不曾出手,料想也是不忍拂其雅兴罢?”
      丽质粲然掩袖:“惭愧惭愧。其实我从旁瞧着那小妹子连赢彩头好不得意,险些也技痒下场了。”说着转头拿眼直看我,“幸好皇兄到访,我才抽身出来相迎。谁知兜了一大圈竟没迎上,反是苏家小娘子正巧赶了个先。”
      什么正巧?是我倒霉还差不多!那人却只低着头,由得丽质一双眼来回打量,嘴角笑意越挑越高。
      这情形……未免也太蠢了!我非得说点什么不可。
      “谁家的捺祗这般了不得?”
      “五姑姑府上咯。”
      “那不是赵节家吗?哪又来什么杨家小娘子?”我转去问退避一旁相候的杜荷。
      “殿下不记得了?法佑兄先君赵公讳慈景,武德年间亡于河东阵上,长广长公主后来再适今太常卿杨公讳师道,膝下尚有一子一女。”
      “哦,是了。”我想起赵节跟他的异父弟妹确是一向多有不睦,“哼,素闻长公主府上挥金如土、风气豪阔,怎么一盆捺祗也大惊小怪地当作宝?回头倒要跟法佑问个明白。”
      杜荷笑道:“普通捺祗是冬生夏死,但适才听那位小娘子言及,长公主府这株竟能在暮春开花,花朵既繁且美,自是比凡品不同……”
      “她说是捺祗,便定是捺祗了?”
      “……殿下的意思是?”
      我回过头:“花开异时,本就可怪。何况此花出自拂林国,万里迢迢传来大唐,有人认不明白,生出鲁鱼亥豕之谬,又有什么出奇的?”
      她显是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抢白,过了一阵,方出声辩驳:“前人典籍所记之捺祗,根大如鸭卵。叶似蒜叶,中心抽苗,长约三四尺。茎端花生六出,有红白两色,花心黄赤。据说拂林国人取其花压制为油涂身,可除风气。至于长公主府的花是否与此相符,席上诸位宾客亲眼目睹,自有分晓。”
      话音甚轻,言辞寸步不让却一如往昔。
      “你亲手用她家那花压过油?”
      她怔了怔,到底还是道:“没有。”
      “那就是单凭状貌雷同来定论咯?”我一哂,“中华地大物博,物种无数,这样格物致知,得格出多少稀奇古怪来!”随手拔了脚边一枝红色蒲草,慢慢一旋:“譬如我手里这枝,岂不正是怀梦草?”
      她脸色微变,淡淡地道:“‘似蒲而色红,尽缩入地,夜则出’。《洞冥记》可并不曾说世间有白日可见的怀梦草。”
      我心念一转已有计较:“既有暮春开花的捺祗,怎么就不能有白日可见的怀梦草?”
      她迟疑片刻,似乎无心纠缠下去:“若论格物致知之道,终不在口舌。不如请殿下命人怀此草睡上一觉,若能如汉武帝般梦见所思所想,自是怀梦草无疑。”
      但我偏要在口舌上赢过她:“汉武帝怀此草梦会李夫人,那是积年累月、辗转反侧,多少相思所致?寻常人若无这等精诚心志,就是有了怀梦草也未必管用,又如何作得准?”
      一直莞尔不言的丽质头一个忍不了我这连番刁难,咭地笑出来。她却不做声,移开目光,将头低得略深。
      “你那才不是怀梦草呢!”
      不是她。是响亮的孩子声音,理直气壮地替她反击——
      “我阿姊教过的,这叫红蓼,又叫茏草。就是山有扶苏,隰有游龙!”
      “什么山有扶苏,那是山有乔松……”我突然噎住。
      原来这密密攒结着水红色小花的阔叶草便是“游龙”……是游龙又怎么了?真是……真是……
      我着恼地瞪着那唯恐自己话不够多的小鬼。他瑟缩了一下,转而求援地仰头望她。
      一时没有任何人说话。她的沉默似乎尤其神思不属。
      “阿嚏!”很不识趣的喷嚏,蓦地衬得这片刻寂静更加异样。那小鬼越发慌乱,扭头一顾便又往她身上躲。她察觉到了,衣袖轻拂,将他护到身后,俯首微笑示意。髻上簪的重瓣玫瑰轻轻一颤,映出深浅分明的绛色。
      暮春的风杂着花香吹来,将她耳后发丝向前拂起,掠过颈间。发梢像是透明地闪着光。
      有一瞬间,我想伸手去碰。当然,只是一瞬间的念头。
      怎么回事?才刚过清明的节气,日头怎就如此灼烈?晒得脑子里雾蒙蒙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掠过……在来得及分辨到底是什么之前,我已开口道:
      “凉成这样,还不赶紧去梳洗更衣!”
      “是了。这水边风冷,小郎可莫要受了寒气。”丽质从旁向她补充,“南昌长公主这会儿怕也正着急四处寻你们呢。”
      她的半幅裙裳皱皴着污痕,尽是那小鬼蹭上去的泥水。
      抬首看我一眼,她轻声道谢,又与丽质对答一番,便领了一众家人,由丽质府内户婢们引着去了。

      “适才那便是十姑姑夫家的侄女。她父亲是苏驸马的堂兄,秘书丞苏公讳亶。苏驸马元配夫人早逝,那小郎是她留下的幼子,有些牛心古怪。十姑姑年纪轻,也不大爱管,倒是他们堂姊弟相处亲厚,苏家小娘子还哄得住他。说来倒怪可怜的。”丽质一行笑说,一行走近。
      “哦——关我甚事?”妇道人家真是麻烦。
      “没事,没事。”丽质正色道,“大哥为一只纸鸢费那么多气力,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它的家世来历。”
      “我原不过是射只燕子,他们都能作证。” 明知她的好奇心不会到此为止,我也懒得解释,胡乱将手里的草往腰间一掖。
      丽质却不再追问,点头道:“射燕?嗯,仲春之月,玄鸟至。天子亲祠高禖,授以弓矢。果真是宜时应景的好玩意。” 那掉书袋的模样,学足了长孙冲。
      我实在没心思驳她的弦外之音,抬脚便走:“早知你这么有空多话,我就再晚到半个时辰!”
      她闲闲地回答:“早晚都无妨,最要紧的是大哥不虚此行。”

      公主府的春禊座局设在芙蓉池畔东坂下的凉堂。堂上四面开窗迎风,豁朗通透。当中以屏风帷幔隔出里外两进,分坐男女宾客。对面隔水的小轩内,一班乐伎正拨弦吹管,将应景的龟兹时曲《玉女行觞》、《长乐花》、《投壶乐》一支一支奏来。
      有丽质在一旁拧着眉头监视,少不得,我先去里间与长亲命妇们略作厮见。其实大部分人皆是宫内赐宴时听惯的名字,自然也包括携了个专会惹麻烦的继子出席的十姑姑南昌长公主。而她们也大概都对我“碰巧”出巡并“碰巧”造访芙蓉园的缘由心知肚明,寒暄中那既怕欢喜太露又怕端庄过头的怪异神情,看得我无聊又想笑。
      敷衍一通出来,外间宴席兴致正浓,满座公卿子弟,不免又是一通交接。长孙冲亲自带人设好几榻,堂前侍奉的奴婢们鱼贯而入,额外张罗上食馔。我一落座,杜荷便招呼着随母赴宴的赵节一道凑上来。
      “法佑,听说尊府得了一株了不得的异域奇花,可有此事?”
      刚把一盏新醅的竹叶春端到口边的赵节被我问得一皱眉:“殿下何出此言?不过是株捺祗,胜在新鲜罢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怎么不稀奇?令妹有此花在手,今日斗草风头可出得不小啊!”
      赵节脸色越发不舒爽,抱怨道,“都是些女娘行耍玩的名目,搞那么多花样,还不是我娘纵的!”
      “那你要不要玩个更大的花样?”我挟了一箸升平炙,慢慢嚼着羊舌与鹿舌混拌出的鲜香。
      “此话怎讲?”
      “要是尊府这株大出风头的捺祗突然没了,你说……”
      “殿下是让我去偷……”赵节搁下酒樽伸过头来。
      “干吗偷啊?”我瞥着他一脸藏不住的兴奋,“令妹既把那劳什子当宝,若能明公正道地让她交出来,这个花样岂非好玩得多?”
      “哦?请殿下指点!”他忙拱手,脑袋伸得更近。
      我啜了口酒:“这也不难,你只管去见长公主,瞅空把我方才问你那几句话向她转述一遍即可。”
      赵节一愣,双手抱拳半天没放下去。
      “至于转述中或有当作春秋笔法之处,如何绘声绘色、又如何删繁就简,就要靠法佑兄裁度了。”杜荷哈哈一笑插口。
      见赵节仍不甚明了,他附耳过去:“兄只需说殿下闻得此花盛名,心生倾慕……”唧咕了一阵,赵节恍然大笑,跳起身道:“受教受教!”
      “噤声!”我瞥他一眼,“有言在先,花到手了随我怎么处置,你可别心疼。”
      他幸灾乐祸得只差击掌:“那是自然,殿下尽管拿去!”
      杜荷站起来拍拍他肩头,低声道:“殿下对尊府那花青目有加,长公主一听心中固然欢喜,但也必不欲此事太过宣扬。法护兄千万记得这一层。”
      赵节与他相视一笑:“放心!定不辱命!”

      “方才见赵郎急匆匆的,是去哪儿了?”长孙冲在席间谈笑一圈,端着酒铛踱过来。
      “法佑新得了根好鞭子,柄上波斯瑟瑟纹样镶得新奇,特地要取来给我赏玩。”我示意婢女给他斟满酒,“长孙驸马,你来得正好。你们巴巴地拽我到这儿来是干坐的?也不见有什么耍处!”
      他举杯饮尽,笑道:“正要请殿下示下。女眷那边准备撤席,挪到池头小山上赏杏花、荡秋千。殿下酒兴正好,不如移步去堂东临水亭行曲水流觞,也可尽情畅饮。”
      从一排洞开的直棂窗上看出去,凉堂后的游廊尽头接出一带锦障,迤逦延至不远处小山头,幕帷环绕中,一座小阁高高地俯瞰池面。阁前簇照的晚季杏花影里,已树起百尺秋千架,只待钗钿映日、罗裙逐风。
      连干两杯,池上来风吹得我酒意微发:“干那啰里吧嗦的营生作甚?往山上寻个宽敞去处,咱们玩投壶!”
      投壶的玩技与射箭相仿,干脆利落,用来赌酒更是爽快。众人轰然响应,熙熙攘攘地上得山头,择了一处开阔地方,陈设一番,便呼喝着拼赛起来。座上都是惯于游乐的贵介少年,个个手上不弱,或是准星颇好,或是花式百出,赛得兴起,酒也越饮越豪。借着隔水飘来的轻盈丝竹,便陆续有人离座,开始手舞足蹈。
      闹了一阵,那边旋律忽变。筚篥清和,配以珠玉跳跃般的琵琶,在池上烟波中悠扬得如一缕云气出岫,和着袅然的歌声:“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
      “《子夜四时歌》,这不是清商调的曲子么?用这些龟兹乐器一奏,倒差点听不出来了。”
      长孙冲道:“不瞒殿下,这班乐工是大家所赐,惯习龟兹乐器,那弃了拨子改用轮指的搊琵琶功夫便是裴神符亲传。不过以筚篥和曲颈琵琶奏清商曲子,倒是今日新学的招。”
      “哦?谁想出来的?”
      说话间场中忽响起彩声,一问方知是有人左右开弓同时投中,灌了赌赛者不少酒,大为露脸。
      “我也试一把。”
      将缺袴袍下摆掖到腰间,我迈至投处站定。还剩三枝棘木箭,我连壶带箭托在手中,掂掂分量,调正箭枝的角度。窄口广腹的错银铜壶立在九尺之外,目测一下方位和壶口大小,我暗蓄力道,手腕一翻一扬,臂上疾振,三枝箭刷地平平飞出,“突突突”连响,一齐攒入壶口,插到壶底铺垫的小豆中。
      满场忙不迭的叫好中,杜荷捧了一大盏酒第一个上前,使个眼色:“殿下神技,令我等大开眼界,请满饮此杯!”
      我接了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摇摇头趔趄着往座上走,一把推开赶来相扶的长孙冲:“哈哈!如此剧饮方才痛快!哈哈!”
      杜荷从后托住我,一面招呼随侍的东宫小奴们帮手:“殿下看来是酒劲上来了。驸马勿急,只请派人带路,容我陪殿下去阁中更衣,休憩片刻如何?”
      长孙冲自是连声答允,又加派奴婢跟着服侍,一帮人拥着我俩往小阁上去了。
      入得阁中,早有房间预备妥当,并一队婢女依次捧上盥洗梳沐之物。杜荷前脚把公主府的奴婢打发干净,后脚赵节便蹩进来,一脸喜气洋洋就快冒泡。
      “得手了?”
      “托殿下洪福,马到成功!”他招手示意贴身奴子捧上一个缠枝花填漆螺钿盘,上罩一架碧油布制的翠幄,小心放至我面前书案。
      “听我如此这般一说,那丫头脸红得跟擦了满满一罂的胭脂一样!我娘喜不自胜,一个劲儿把花塞给我,还千叮万嘱我给殿下送花时切记妥当,以免横生枝节,哈!”
      说着他伸手一拎,揭开翠幄,室中顿时一亮。
      青釉陶盆里,数茎捺祗凌波亭亭而立,叶姿秀美,碧色欲滴。每一茎上皆缀满成串成串莹白如玉的六出花朵,花心灿黄流金,其香馥郁悠长,萦绕一室如静水微漾。
      “确是极品名花!尊府好眼力!”杜荷击掌赞叹。
      “不错。”我一笑,“来人,把这些花儿都给我捋下来。”
      “捋……捋下来?”
      “愣着干吗,还不快点!”喝了面面相觑的内侍们一句,我扭头向赵节道,“你若可惜,改日来东宫,挑匹上等的西域马,再挑几头好鹞子,算是我赔你的。”
      “殿下说哪里话。”赵节干笑一声忙作揖,“只是……这么些花朵儿捋下来,不知是做什么用?”
      “教训人用。”我向案头提笔道。
      乌木案上转瞬堆出一捧玉光雪色的花瓣。杜荷嘿嘿笑着挨近来:“殿下,何必这样跟闺阁女子为难?”
      “‘昔有神农,亲尝百草。格物致知,唯躬行耳’。我写的有什么不对?她有本事,自然拿得出捺祗油来,怎么是我为难她了?”
      “殿下……就算捺祗真能制油,又哪是人家用这么些花瓣压得出来的?”
      “压油?”赵节在旁边吓一大跳。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斥杜荷道:
      “那我管不着!谁叫她嘴上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不教训她,她还以为我输了这阵!”
      “这是赌的哪门子气……”赵节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我顿了笔抬起头,正好看见杜荷拽他一把,随即低头掩饰抽动的嘴角:“殿下,只怕女儿家脸皮子薄,下不来台,殿下以后,咳咳,就不好办了。”
      我白他一眼,想刺一句“你倒真惦记她”,话却到底堵在喉咙里。刷刷写完最后几笔,摘下腰间鞶包,连纸卷带桌上花瓣一古脑塞了进去。
      “差个仔细人,把这个给那小丫头送去,看她有什么话说!”
      窗上柔亮的春阳将杏花的香气扑鼻送来。我想了想,道:“小心,别压坏了那些花瓣。”
      送信的内侍一溜小跑出了阁子,径往杏林中饮宴的围障处去。灿若云锦的软红阵中,紫碧两色的秋千索载着绰约的身形,不时荡过四周飘拂的绿杨。林梢翻飞的翩翩裙袂,更像是被水上远远飘来的婉转歌声托着飏到半空: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竹叶春的甘美浸润在微甜的风中涌上头,渐渐有了陶然之意。靠在临窗的软榻上微阖着眼。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软绵绵,如在云端一般,以至于被杜荷唤起时,我竟已不知不觉小憩入梦。梦里似乎有某种奇妙的花在开放,甚至在醒来的最初一霎,还能感觉到她的微香。
      送信的内侍双手托着我的鞶包,弓腰候在门上。
      我一挺身坐起,挥开上前伺候盥洗的奴婢:“呈上来!”
      仍然是玉光雪色的花瓣,塞满一包灿银。纸卷原封不动,只在末尾处添了一行小楷,学的是王大令《洛神赋》——真是没境界的路数。
      那行字只有七个——君子仁民而爱物。
      好!好!好义正词严的驳斥!好高高在上的教训!
      一把将纸卷揉烂,我只觉一股气在胸口横冲直撞,脸上像是有把火直烧到脖颈耳根。
      “殿下息怒……”我听见杜荷有点发抖的声调,“何苦为些许小事动气……”
      “谁跟她动气!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说我的不是!”我咬牙切齿地劈头吼去,一扬手,将案头捺祗掀翻在地。漫溅的水里,光零零的茎叶绿得直刺眼。胸口似压了一道厚厚的墙,那股气如受困的猛兽般来回奔突无处发泄。我呛地拔出障刀,向案上鞶包剁去。
      咄!咄!咄!每响一声,那道凭空阻来的墙上便仿佛被猛兽的利爪凿出一道浅浅的痕。一道,两道,三道,唰,一个小洞凿穿了,漏出一线光亮。猛兽和身扑上,伸掌猛地一推——
      哗!
      站在坍塌的墙面前,我甩开障刀,利刃噗地插入千疮百孔的木案,震得案上残破的鞶包一抖。冷笑一声,抬脚踹倒木案,金银皮革夹杂花瓣碎了一地。
      “站着干什么?”我斜睨着一旁出不了声的杜荷和赵节,“都陪我喝酒去!投壶投不过我的,一个也别想清醒着走!”

      那日散场时,我在投壶中大获全胜。赵节连连败北,第一个罚酒罚到人事不省,被府里侍从连扶带架地弄上步辇抬了出去。同样大输特输的长孙冲,则在眼神开始涣散的关头被丽质救下,逃过一劫。趁那夫妻俩与一众宾客闹哄哄说笑揖别的当口,我一拍杜荷:“走!”
      “殿下不辞而别,嘿,不怕公主日后算账?”杜荷追着我抄小道奔下山头。
      “日后的话日后再说。现在不走,他俩不知又要生什么事!”
      贺兰楚石领着整顿齐备的内率府卫队已候在门上,为我牵来鞍辔鲜明的坐骑。
      “动身吧!”跃上马背,目光忽然停在林荫道边的一行车马上,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缰绳。
      “殿下,这……呵呵,似是南昌长公主芳驾。”
      不用杜荷多此一举的提醒,我看得真切。那绿阴底下,打头第一辆朱轮碧油车,正有个小鬼快手快脚地踩着轮辐往车舆里爬。舆前青蓝帘帷掀起,伸出一双手来接住他。
      隐约的笑语像夹在风里的沙子刮进耳来。一挥鞭,我策马冲上去,直逼到帘前站定,慌得围在车外的仆妇奴子嗡地匍匐满地。
      隔着帘帷,隔着瞬间杂乱后沉寂的微风,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妾身见过殿下。敢问有何赐教?”
      我扬起鞭梢,唰地挑开半边帘帷:“赐教?哈,我不是连‘君子仁民而爱物’都不懂么?小娘子满腹经纶,词锋如刀,我哪敢有什么赐教?”
      她抬手挈住帘端,从素白冪篱下慢慢仰头与我对视。
      “那是妾身唐突。”透过软薄的白纱,我也能看清她的眼睛,“世上所有之物,但凡殿下中意,自会有人千方百计奉上,犹恐趋之不及。仁民爱物的道理,殿下若不想懂,是不必懂的。”
      “岂有此理!”积蓄了半日的酒意如潮水般呼地漫过头顶,我猛地探身,一把攥住她手腕。她的手腕细瘦,袖口微褪,露出白皙的肌肤,压在指间有奇异的清凉,让我想起开在青翠茎叶间的捺祗花朵。
      我忽然就迟疑了一霎。
      “令妤,是你在跟人说话么?”后面一驾车里传来扬声问话。
      令妤——是在叫她。
      “是,婶婶。”她用力挣开我,急忙理理衣衫,由小婢扶着从另一侧下车。
      我满心烦躁,却只得催马随着她过去,向正从朱色通幰的象路车里下来的南昌长公主欠欠身。
      “殿下是这就动身往长孙元舅的画舫去么?”
      “舅父的画舫?”我莫名其妙,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嗯……这个,姑母如何得知?”
      长公主笑容满面:“原是方才席上我和宅家子说起前次皇后在禁苑设宴,偏生舍侄女抱恙在身,未能奉召,下回入宫要向皇后当面谢罪才是。宅家子便道元舅府上今日午后在曲江泛舟赏春,可巧至尊与皇后也微服同幸,她与驸马当去座前侍奉,我们一道过去,正好便宜。”
      我越听越是怒火中烧。“如此精心安排,果然便宜!”冷冷地甩下一句,拨转马头向园内驰去。
      “大哥,你偷偷跑哪儿去了?”整场座局的欢愉显然令女主人心情大好。“阿舅在曲江游船开宴,我们……”
      “哼,我正要问你!舅父不早不晚,专拣这时候来曲江,是什么意思?”
      “什么?”丽质被我问得一怔,长孙冲忙接话:“殿下莫要误会,家父是奉圣谕新填了几支《倾杯曲》,今日让乐工在船上试演,以备明日渭水春褉赐宴,御前献奏。”
      “你少打岔!那父皇母后一齐微服出席,又是怎么回事?长乐贵主,你答应过我的话呢?”
      “我答应的是父皇母后不会来芙蓉园,确未食言啊!”丽质扁扁嘴,就差在额上写“清白无辜”四个大字,“父皇要拉着母后来凑阿舅的热闹,我有什么办法?”
      “你分明早就知道,为什么事先不跟我说?你搞什么鬼”
      丽质脸上变色:“阿舅开的是家宴,我以为并无向太子殿下事先禀报请准的必要。”
      “既是家宴,你成心带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我……我……”
      “殿下,苏家女公子雅善音律,丽质是与她言谈相投,故邀她同去赏鉴新曲……”
      “伯盈,不必多说!”丽质脾气也上来了,“我就是要带苏家小娘子给父皇母后瞧瞧,有何不可?皇兄这把无名火,到底是冲谁烧的?”
      “好!贵主爱邀谁尽管邀去,不必饶上我!”我狠狠一抽鞭子,“恕不奉陪!”

      次日的上巳节过得异常风平浪静,好像与她有关的一切从来不曾发生过。
      今年御驾出幸九成宫的日子定在三月初八。初七朝会罢后,父亲召我与留守长安的中枢重臣们交待了一番政务,旋即命我随他去见母亲。
      也许是我奇怪的错觉,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有一丝刻意的漫不经心。
      入春后风和日暖,母亲精神甚好,正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兕子在榻上逗弄。见我到来,她把小兕子交给乳母抱走,一件一件地向我叮嘱问话。
      “近来我瞧你的身体,是比前两年好些,可也要留心将养。若觉不适,务必即刻传侍御医诊视。”
      “是,孩儿明白。”
      “一应饮食起居,我都关照过遂安夫人。她是头一个万事纵容你的,你可不许由着性子来。”
      “母后放心,奶娘奉母后之命成天寸步不离地看着,孩儿哪敢妄为?”
      “你不敢?那三天两头带人出去射猎游逛的是谁?”
      “这个……孩儿射猎不过偶尔为之,大多还是为了侍奉祖父上禁苑活动筋骨呢。”
      “唉,你这孩子,总是有理由。——今次是哪几位宰辅留在省中主持朝政?”
      我睃了父亲一眼——他看起来并不打算答话:“还是左仆射房相,并中书令温相。”
      “朝中庶务虽细,一言一旨也是关乎民生。凡事你不可自专,多问问他们的意思”
      “这是自然。”
      “东宫弘教殿眼下侍讲的是谁?”
      “孔先生年前擢了右庶子,仍是由他主讲。”我有些纳闷——今天母亲怎么问题特别多?
      “课业贵精不贵多。孔先生从小督导你甚严,多能引谕经史以为规诫,你要虚心受教才是。”
      “孩儿一向礼敬孔先生,不敢怠慢。”
      “平日随你侍读的是谁?”
      “呃……这一向是伯盈。”
      “……你可规规矩矩读书,别趁丽质去了九成宫就欺负他。”
      “孩儿一向倚重伯盈,哪会欺负他。”想起那夫妻俩,我忍不住皱皱眉。
      “他是老实头,怕是不像别人肯帮着你胡闹——杜家那出仕东宫的儿郎子,是什么官衔?”
      我心里偷笑:“那是杜荷,官任左春坊司议郎。”
      “那前日丽质带到你舅父画舫来的小娘子,叫什么来着?”
      “苏令妤。”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最初那一刹间我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突然瞥见父亲的神情——
      他似乎骤然对母亲榻后那扇已放置数年的屏风产生了格外的兴趣,目光一动不动地投射过去,特地板正了面色,令人疑心他是在研究上面书写的《列女传》词句、还是自得于那俊逸的飞白,抑或,是什么别的……
      然后,我就听见母亲轻轻笑出了声:
      “陛下瞧,果然不假!难得咱们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太子殿下,也能清清楚楚记得人家小娘子的闺名。”
      “我……我是……不是……”我瞠目结舌,半天也找不到一句囫囵话。
      母亲一边掩袖而笑,一边拉起我的手:“前日画舫上丽质悄悄跟我说,为着苏家那小娘子在场,你窘得不肯来见我们。你父皇只是不信呢。”
      父亲应声咳嗽一记,用一种“今年年丰时稔民生阜康”的口吻道:“京兆武功苏氏,说起来也是关陇旧姓,自北魏以降名声颇著,门第是不错的。”
      “陛下说的是。苏氏高祖苏绰辅后周文帝建制立典,德才皆称于当世;其子苏威……”母亲顿了顿,看父亲一眼,“亦是前隋宰执;其孙苏夔精于音律,为一代方家——那日宴上苏家女儿品鉴乐曲,倒颇有乃祖遗风。她比承乾小一岁,恰是及笄之龄。观其容止端雅内秀,也难怪咱们承乾留心。”
      “我没有!”
      “没有?那你是不称意?”母亲含笑反问。
      我张了张口,却答不上来。脑子好像又被阳光晒得直发蒙,双手掌心灼热得冒汗。
      “真是傻孩子。”母亲对我的反应既笑且叹,“陛下,我想让苏家女儿随驾去九成宫,好带在跟前多瞧瞧。若是妥当,承乾的婚事也可议定了。陛下看可好?”
      婚事?!我一惊,思绪越发如洪流般混乱无章。身下簟席的新竹清香与帘内镂银香囊燃出的芬芳混合,变成一种特别的气息——是这暮春时节,水边林间,微风杂着花香的气息,曾经拂过她的颈间发梢。
      “承乾,你……多大了?”我醒过神来,发现父亲正若有所思地凝视我。
      “……十六岁。”我居然没答错。
      “啊,没错,你刚刚行过冠礼。”父亲抚着唇上髭须,转头向母亲微笑,“十六岁……也正是时候了。”
      “咱们承乾,眼看就是成家立室的大人了。”母亲带笑的语声略低,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三围上下的长度,“我总还觉得,他是初生时那小小的模样……”

      次日清晨,承天门外卤簿仪仗迤逦而出。随驾的百官及亲命妇队伍里,我没有看见她。
      要在这漫长的队伍里找到她是很难的。御辇之后乘着车马盛装扈从的人群数以千百计,她只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虽然或许不久之后,她会因为我,成为天下最不寻常的女子之一。
      这种可能和我一生攸关,却似乎与我过往的人生隔着万丈深渊,令我困惑。
      太子妃,这头衔虚渺得如在千里之外,而她是鲜活出现在我眼前的,口舌犀利,皓腕纤纤,鬓间重瓣玫瑰带露而开。
      十六年来我知道自己要读书习武、修身循礼、谙习政务,要准备好未来某一天君临大唐,却从来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在我生命中是什么角色。
      一切关于她的未来都如笼在一层薄雾里,有太多东西,我看不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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