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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修 ...

  •   3.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显眼的。无论在哪里。
      那个一身黑色的男生,远远站在走廊尽头。隔着落地玻璃,你只能看见他线条冷峻的侧脸。背景是落着细雨的校园,早春的树木黝黑挺直,和他一样沉默在微亮的天光里。
      酷哥。你心里给他定义。
      男生却低了头,看地上飞来避雨的小麻雀。它们在他脚边跳跳蹦蹦,而他的嘴角,竟浮起一个温柔的笑来。
      温柔,又明亮。

      舒茄睁开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的谢天桦。
      有些记忆就这样根深蒂固,十年了,仍然在梦境里悄悄回放。
      窗外有人声和灯光。舒茄披衣起床,走去窗边看了一眼。莱茵河畔的这个小镇,此刻正浸润在细雨的夜色里。透过落满雨滴的窗扇,她看见楼下这间家庭旅馆的院子里,有人正指挥一辆车倒出大门去。
      是那个日本男孩。旅馆主人说,他是来游学的,住在这里一个多月了。

      刚才在餐厅里,他用结结巴巴的德语跟她打招呼。坐在她对面,又很笨拙地自我介绍,拿了餐巾纸,一笔一划写名字:吉田次郎。
      舒茄不去看这个名字,只看那张脸。最多二十岁的脸,有着和二十岁的谢天桦几乎一样的发型。还有他的笑容,也有似曾相识的明亮。
      你,要去哪里?语言不好,说出来的话难免简单直接。
      舒茄看着他:西西里。
      ……一个人?
      对。
      你……很漂亮。
      当时餐厅里点着玫瑰香的蜡烛,窗外就是雨中的莱茵河,春夜的气息似有若无,和着记忆,模糊了桌边人的脸。吉田小哥可能误会了舒茄朦胧不定的眼神,年轻的面孔渐渐由局促转为兴奋,甚至想来捉她的手。
      舒茄站起来走开,没再看他一眼。

      你很漂亮。
      此刻耳边却又浮起这句话来。
      舒茄站着,望着自己映在窗上的脸。尖俏的下巴,斜斜上挑的眼梢,两颊却是缺少血色的白,长发卷曲垂在胸口。
      恍惚间,与十年前也没什么分别。

      十年前的自己,在谢天桦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呢?
      舒茄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
      她把笔记本打开了,对着那个新添加的文档发呆。

      ——正义女神。
      这好像是谢天桦给我的第一个评价。
      我和朋友去餐厅吃饭,遇见他在打工。那之前,我们在同一个语言班上了好几周课,却没讲过一句话。
      所以在他打翻了餐盘当众被领班骂,我站起来打抱不平的时候,他看起来有点惊讶。
      你挺厉害的啊。后来他跟我说。
      那大胖子也太嚣张了吧,当个领班有什么了不起?连你生着病都看不出,没人性。我记得自己还挺生气的。
      看他笑,我忍不住问:哎,我当时是不是挺凶的?
      没,他作势打量我一番,义正辞严,冷若冰霜,标准正义女神形象。
      我丢白眼过去,他哈哈大笑。

      大概就这么熟起来了。
      会看着小麻雀微笑的男生,显然内心温柔。谢天桦这样的,长了副冷峻的酷哥模样,本性却开朗大方幽默,实在少不了女孩喜欢。
      记得语言班刚开始,就有女孩往他旁边坐。红头发的西班牙女孩,热情如火,大冬天的羽绒服一脱就是低胸T,香水味隔着七八排位子都能闻到。
      谢天桦却几乎不理她。一有机会他就换座位,离香水波妹远远的。
      我差点以为他是Gay。
      没几天,班里又来了个波兰姑娘,胖胖的脸上全是雀斑,他咧着一口白牙对人家笑。我还看见他们一起在食堂吃饭,谈笑风生,当时真的要跌眼镜——帅哥口味这么怪异?

      那是我认识他以前的事情了。后来我把这些说给他听,他大笑不止,说自己嗅觉敏感,最受不了香水味。大胸什么的,也不怎么喜欢,因为感觉上太肉.欲了,让人简直没法分神去关心她的灵魂。
      年轻男生说这种话,未免让人觉得装腔作势,可他当时自嘲似的挑眉笑,倒有种说不出的坦率可爱。

      我那时就动了要画他的念头。
      我画过很帅的男生,N也算,可没有谁像谢天桦那样,明亮,像新鲜生长的树,生机勃勃,又不招摇肤浅。我总有种感觉,这些乐观和明朗来自某种深沉的东西。好像他有一个坚硬而勇敢的内核,它曾经尝过泪水的味道,那却成了他生长的养分。

      直到我真正走近他,才知道那都不是我的错觉。

      在我当时认识的中国留学生里,谢天桦像异类。
      别人成天泡妞打牌,他却除了上课就是打工,餐厅这种都是轻活,我知道他还去酒厂搬运,死沉的酒箱子一天要搬好几车。穿戴打扮上也看不出他家穷,他却很坦然地说自己没钱,不打工就没生活费。
      于是当我知道圣诞集市有个报酬不错的零工时,就介绍他去了。

      第一天上工,一个小时不到,他被倒下的货架砸中。
      我都记不清了,在飘雪的早晨看见他血流披面是什么心情。

      像不像你画画的颜料?
      我只记得,躺在救护车上,他还拿自己手上未干的血迹开玩笑。
      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为了省钱,医保都退了。
      我冷着脸,不看他。
      头破血流,脸色那么白的家伙不该笑。胳膊差点就断了,打石膏疼得满头汗的家伙更不该笑。穷到拼命打工住的地方都没有连医保都退了的家伙,怎么还能是笑着的?
      我很生气。
      气到不知道怎么跟他讲话。
      我冲回圣诞集市找那个弄翻货架的肇事者,找不到。也许没人看见是谁,可那些外国人的脸,真冷漠。我第一次恨自己没有好好学脏话,只能对着那些人,用中文飚国骂。
      医疗费我过阵子还你。很快就好啦,我没事。接通谢天桦的电话,他居然还这么说。
      没事你个头!我一气,语无伦次地骂他,玩命打什么工?你是来读书的!我不信你爸妈不给你钱!
      似乎很久,那边才那边静静地回了一句:我爸爸早没了,外婆在医院里等着用钱。我跟你不一样。
      我听见电话挂断的声音。却好像心里的某个开关咔嗒一响。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生气。
      我气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一个人撑,再辛苦还是笑。
      他说他跟我不一样。
      是,他是非人类。他就是棵木疙瘩树。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知道他原来借住在同学家,那同学我认得,不是什么好人,不知干了什么阴损事,迫他搬了出来。他也没跟我说。
      我就是想,这棵树大雪天受着伤没地方住,会不会横死街头?
      手机没人接。我睡不着,干脆一直打。
      万幸。
      因为最终发现他躺在青年旅舍里,高烧不醒。医生说,晚送来一点就危险了。也许会变傻,变成植物人,或者会死掉。医生是很可恶的人,专门用轻描淡写的话,逼人最心底的恐惧。

      我记得那一天的急诊病房,很嘈杂。天亮了他还没醒,整个脑袋和胳膊都裹着厚厚的纱布躺在那儿,看上去却依然五官分明,好像沉睡的年轻法老,最英俊的木乃伊。

      我对这个木乃伊说:出院了你没地方住,先住我那儿吧。
      不行。你家N要有意见的。他倒一口拒绝。
      N是我的男朋友。
      我白他一眼:有什么意见?你是我的朋友。这点信任他总有。

      你是我的朋友。我当时,说得理直气壮。

      我的客厅里有张大沙发床。我打扫了房间,给他买了新的床套和被子,还炖骨头汤给他喝。
      我第一次炖汤,有点紧张。差点烫到自己的手。
      我暗骂自己笨,心里却好像有什么,像那些炉火,跳来窜去地笑。
      好容易炖好了,小心翼翼端出去。
      看见那木乃伊闭眼睡着,脸上有淡淡的闪光。我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泪痕。
      那一瞬间,我的心砰砰乱跳,好像撞见一个秘密。
      是梦见家里人了么。

      ——你爸爸,是生病吗?
      ——不是,车祸。
      ——哦。……你有什么打算?学成后回国,挣大钱,让妈妈过好日子?
      ——这个是一定的。不过我妈的要求很抽象,她说我得长成个男子汉。
      ——我觉得你挺成熟的。
      ——可能因为爸爸不在了吧。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我得快点长大,照顾妈妈。

      以上的对话,发生在他养伤那段时间。他说我炖的汤不好喝,可还是喝光了。我们也没有聊很多,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些话。
      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听到他说那些话时,突然眼里酸涩的感觉,和看见他的泪一样。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心已经为他柔软,湿润,任由这棵树,悄无声息地扎根在我心里,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这对N是不公平的。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又有多少是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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