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将台卷一 若水伊人》扶小瑶

14、第 14 章

　　到了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漆黑的夜幕从远处翻涌而来，不过转眼间，就赶走了耀日遗留下的所有光芒。
　　银色的月亮孤独地遥挂天际，却只洒下昏暗不明的淡淡光辉。
　　若水等人在帅帐中与轩辕一同进过晚膳、商量过明日具体的战术之后，打算各自回营帐休息。
　　起步要散时，伊云突然看着轩辕问：「哪里给我休息？你们这营帐，可还有多余？」
　　此话一出，众人才意识到还真的没地方可以给他睡。
　　底下士兵的营帐虽大，但是一个帐篷里已经挤了二十多个人，伊云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好让他去那种地方睡。
　　将帅的营帐要干净些，但是因为比较小，顶多也就只能挤两个人。
　　如今若水和林祈一个营帐，傅老是和张校尉一个营帐，剩下能挤人的地方，似乎只剩轩辕这一个帅帐了。
　　「在我这里休息便是。」轩辕倒是丝毫不介意身份有别，思量了一会后直接开了口。
　　伊云瞥了他一眼，突然看向若水问：「你是和谁挤营帐？」
　　「我和林校尉。」若水一时间没明白他问这个干嘛，照实答了。
　　伊云瞥了林祈一眼，桃花眼中浮现起一丝浓浓的笑意。
　　他走到若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若水，我和你换一换吧，和太子一个营帐，我会睡不着。」
　　「啊？可是……」
　　若水意识到被骗，直觉地便要反对，可伊云却没打算给他反驳的机会，一把抓着林祈就快步往外走，转眼间便消失了。
　　「喂！伊兄，你怎么可以……」若水张口喊了一句，只可惜已经走出了帅帐的伊云对他是充耳不闻。
　　傅老朝他们各看了一眼，抚了抚胡子，眯着眼笑了笑也走了。
　　若水只觉得一下子安静下来的帐篷里气氛变得特别诡异，他皱紧了眉，一脸怨念地朝帐门的方向瞪了一眼。
　　「若水。」
　　这时，身后传来轩辕低沉的嗓音，若水回头，有些不满地瞪视着他。
　　真是的，出来行军打帐就应该多备些帐篷嘛，万一坏了也好有个后备不是？要是他有多带帐篷，此刻这样的尴尬也就不会有了。
　　轩辕看着他流露哀怨的凤眸，走到营帐角落，将原本折起的床铺摊开，又取出其中一层褥子摊在边上，将薄被、小枕都移了过去。
　　做完这些，他才神色平静地开口：「每次将士出征，归来时都会带回许多到后期已经无人使用的营帐。所以后来知道，营帐不用多带，因为需要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轩辕的话让若水怔了怔，脑中想起首战那日几乎全军覆灭的先锋队，再看着轩辕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的表情，心头顿时弥漫起一股哀戚。
　　他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会有那样的想法，完全是因为不了解出征是件多么让人心痛的事。
　　「抱歉，我没能了解到你的心情。」
　　走近在轩辕身边蹲下，从他手中接过小被自己叠，看着他这样沉默地帮自己铺床的样子，若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怎么也舒展不开。
　　轩辕没接话，在自己的床铺上坐下，看着若水三两下就整理好了小被，不禁摇了摇头，「还是你熟练多了，亏我特地跟着宫里的嬷嬷学过。」
　　若水闻言，莞尔一笑，坐下后，凤眸里带着狡黠笑意，「你可是太子，这种事不用亲历亲为，哪像我们这些人，从小就什么都得学了。」
　　轩辕没反驳，从表情来看有些无奈，静坐了会，他开始宽衣。
　　没有战事，他今日并未穿战甲，外衣下是白色的中衣，那中衣颇是服帖，穿在身上，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
　　若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这样直直盯着他看，也没想到他自己其实也应该准备睡了。
　　轩辕直到要脱外裤，才发现若水正盯着他瞧，已经放到裤腰上的手顿时就停住了，他微皱了眉，看向若水问：「怎么了？」
　　若水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看他竟看到失神，脸颊上顿时升起一片燥热。
　　他摇了摇头，忙掩饰道：「不，我只是在想，你肩上的伤不知会不会影响明日投石。」
　　「傅老说新肌都已长出，不碍事。」
　　「这样啊，那就好，我还不困，出去走走，你先睡吧。」急急说完，若水匆匆站起身跑了出去，走之前不忘把帐里的蜡烛也给吹熄了。
　　轩辕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微微一怔，朝着若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道：这家伙精神倒是真好。
　　若水出了帅帐，迎面而来的晚风让他微微打了个寒战，他伸手摸上自己发烫的脸颊，咬了咬唇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与轩辕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中相处，但是之前在山洞中的镇定自若，到了现在却全都没有了。
　　方才只是看到轩辕脱衣服，他就不禁想起了那日在山洞中曾经看过的轩辕精瘦却强韧的完美身体。
　　从小跟着师父过着隐居的生活，他与师兄弟间关系虽然很好，但是大家也都是保持着该有的礼数距离。
　　那日在山洞中，他是头一回见到一个人裸裎的身体。
　　只是当时因为急着救轩辕的命他没有多想，如今定下心来再回想起，便觉得有些心猿意马。
　　因为幼年时的艰苦生活，他的体格较一般男子要略小一些，身上更是不论怎么吃都长不出多少肉。
　　即便习武多年，他仍然看上去显得瘦削单薄，完全没有轩辕那种充满了力量和阳刚的感觉。
　　不得不承认，轩辕那与他相同却又有着极大不同的身体，让他觉得有些羡慕。
　　想到这里，他孩子气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那里虽然有肌肉，可惜穿着衣服根本看不出来。
　　等等，现在不应该想这些问题吧？满头黑线地松了手，他深吸了口气。
　　明日若能拿下镜月城，西鎏军此役便成功了一半，那他此行才有意义。
　　正想着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时，一阵隐约的悠扬笛声从远处飘了过来。
　　那笛声清脆悦耳，随风隐隐飘来，曲调沉缓，带着莫名动人的伤感。
　　若水循声望去，在夜色下目力极佳的他，很快就看到远处一片小山坡上坐着一个水蓝色的影子。
　　月光为那道影子抹上了一层模糊的光影，使那人看起来更显落寞，他好管闲事的性子又犯了，提起一口真气，发足朝那山坡奔了过去。
　　「伊兄，你抢了我的营帐，怎么不去睡觉却在此赏月吹笛？」一口气跑到伊云身边，若水用揶揄的语调笑着问道。
　　他知道伊云心里有事，可这种时候若还一本正经地问话，那气氛就真的太过压抑了。
　　他特地过来，可不是来增加伊云的烦闷的。
　　伊云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见了他便放下了笛子，神色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你还不睡。」
　　若水扬起眉梢继续笑，凤眸里盛着月光，明亮得很，「听到如此优美的笛声，怎还睡得着？」
　　说完，他一跃上了大石，盘腿在伊云身边坐了下来，一副打算继续听这优美笛声的样子。

　　第十章

　　伊云轻笑着摇了摇头，长笛往若水腿上轻轻一敲，「你小子，调侃我。」
　　若水耸了耸肩，抬起头朝遥远的天幕看了一眼，想起白天曾思考过的问题，侧目看着伊云问：「伊兄，你心中压抑得太多，会不会觉得很累？」
　　这话让伊云失神了一瞬，但他很快扬起淡淡的笑容，答话道：「还好。」
　　若水将手撑在身后，整个人放松了坐在大石块上，叹了口气说：「你的笛声虽然优美，但却带着破碎，这样也算还好吗？」
　　伊云诧异地挑起了眉，看着他的侧脸问：「原来你还懂音律？」
　　这次，若水把目光从天幕转到了伊云的脸上，嘿嘿笑着说：「不是懂，是精通。」
　　听起来有些乖张的话，却让伊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小子，似乎当真有种能走进人心的魔力。
　　「伊兄，我师父从小就夸我特别会安慰人，你要不要试试？」
　　「你这算不算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哈哈，我是毛遂自荐，心中有谱。」
　　这话让伊云彻底无语，摇着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才说：「好，我就看看你安慰人的本事有多大。」
　　若水满足地点了点头，两手朝伊云抱了抱拳，「洗耳恭听。」
　　伊云微微扯了扯嘴角，用很平静的语气开始叙述：「我要说的，是关于我和席青的事。也许北席青南伊云的名号，江湖上人人知晓，但是却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之间感情的事。」
　　此话一出，若水心中顿时漏跳一拍。
　　他忍不住想，自己之前的猜测是真的，伊云那满屋子的青色，果然是和席青有关。
　　他们之间的感情，看来绝非友情那么简单，可是，男子与男子，这似乎确实有些出格。
　　伊云并没有等若水的回应，顿了顿，很快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和席青都是少年成名，十年前，我们一同参加武林盟主大会。我的斩情剑和他的挥情刀其实是出自同一本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笈，当年那秘笈被分成两半，分别保存在我们的师父手里。
　　「那次大会上，我与席青比武，最后不分胜负，北席青南伊云的说法，就是那时开始流传。那年我们都只有十六岁，正是少年心性最耐不了静的时候，所以武林大会结束后，便以要分个胜负为由，结伴着闯荡江湖。却没想到，这一路游山玩水，纵情江湖，到后来，便有了感情。」
　　伊云似是陷入了回忆，目光怔怔落在远处不知道的哪一点上，声音轻而飘渺，淡淡的仿佛可以随风吹散。
　　若水静静听着，脑海中似乎也可以想象出十六岁的少年一起闯荡江湖的情景。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当年一定一起风光快活过，所以才会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中，对彼此产生了感情。
　　「我们这一闯便闯了八年，八年朝夕，都在一起。一路上结识了不少朋友，也参与了不少江湖恩怨，做了许多行侠仗义的好事。呵呵，席青那家伙最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所以这八年来，我们的名号也越来越响。
　　「那年年初，他师父突然病重，把他召了回去。我们本来说好等到年中的武林盟主大会上再见，结果，那家伙一去不回，再也没来见我。」说到这里，伊云自嘲地笑了笑。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长笛，那笛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尾部挂着一块小小的玉佩，玉佩上吊着的流苏都快秃了。
　　若水还是没接话，只一脸殷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一开始以为他出了事，紧张地连夜赶到北方去找他。结果他好好的，还跟我说以后都不想再见我了。那之后，他真的再也没有出来跑江湖，北席青的名号也就渐渐被人们淡忘。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做了那样的决定，我很生气，骂了他一顿后回了家。
　　「那之后不久，我师父就去世了。我是孤儿，是师父把我养大，所以在他去世之后，我突然觉得这世上再也没了我可以依靠的人。我很孤单，也很绝望，我又去找了席青一次，却没想到，他居然对我闭门不见。」
　　伊云低声说着，脸上随着回忆变换着表情，有失落，有难过，有释然，但最多的，还是浓到化不开的落寞。
　　若水觉得喉头有些干涩，本以为安慰的话很简单，可到此时再一思量，便觉得那些话似乎都不够分量。
　　他只能静静看着伊云，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够感受到伊云的心情，心房隐隐作痛，那痛似也是从伊云那里传过来的。
　　「我在他家门口守了三日，他却始终不肯见我，我去找他本是想告诉他我对他的心意，我想和他在一起。但那三日，他却只给了我绝望，于是我又回来了，一路上失魂落魄，被人劫了银子，抢了兵器，只差没变成别人刀下的冤鬼。
　　「后来到了兰庭，又阴差阳错地跑去了皇家猎场还掉下陷阱，幸好未明救了我。我在他宫中修养了近一个月，才重新恢复了精神。也许很多人都好奇为何我会退隐江湖，可其实，我当初显山露水，只是因为一个席青而已。」
　　谈起那场情伤，伊云显得很疲惫，他说得很慢，这样整个故事讲下来，时间已过了许久。
　　若水还维持着故事开始时的样子，两手撑在身后，姿态悠闲。
　　可他心中却并不悠闲，即便已经料到那是一段情伤，可他没有料到，居然是这么孤寂落寞让人绝望的故事。
　　「怎样，你是不是无话可说了？」伊云在片刻后深吸了口气，转头笑看着若水。
　　他的神色看起来没什么事，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却终究夹杂着一丝孤独哀伤。
　　若水抿着唇，眨了下眼睛，坐直了身体后说：「不，我觉得席青是个混蛋。」
　　一语惊人，伊云微微睁大了眼睛，答不上话来。
　　若水看着伊云的惊讶，半晌后「噗嗤」笑了起来，戏谑地说：「是不是在经历了这些事后，听到有人骂他混蛋，伊兄还是会觉得不爽？」
　　即便经历了这样一场失意，对伊云来说，那个席青依然是不容许任何人去辱骂去责怪的。
　　伊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若水又抬头看天，宽广的星空在铺满整片视野，遥远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似乎也在看着他们，听着伊云说的故事。
　　「伊兄，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人生不能总是逃避，有些事还是要靠自己去争取。你既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就不要再躲了。」
　　这句话，若水说得颇为严肃，收起了戏谑和调侃，是真心实意的一种规劝。
　　人生在世，想要的东西也许很多，但能如此执着的，却一定不多。
　　这话说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其实那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规劝。
　　曾经，他又何尝不是为了逃避想与轩辕分道扬镳，若不是千医老者留下他，也许若干年后，他也会同现在的伊云一般矛盾。
　　「其实，他只是不敢承认他的感情罢了，明日攻城成功之后，我再去找他，逃避了两年，我已给足了他思考的时间。」
　　沉思了许久之后，伊云低头看着手上的长笛，淡淡开了口。
　　说完，他又将长笛举到口边吹了起来，笛声清明，带着他坚定的决心随风而去。
　　若水微微勾起嘴角笑了起来，欣慰地看着伊云。
　　月色下，放下了长久盘亘于心中的杂念，吹奏着不再破碎，动人优美的曲子的伊云，清俊非凡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