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因不肖上人难见喜,信无赖债主再舍财 ...
-
夫妻二人絮絮说着私房话,也不知说到了几更天才相拥入眠,翌日早上自然起得晚了些,叶傅氏一睁眼,发现早已经日上三竿,心里叹了一句“还是在娘家好啊”,便推了推尚在熟睡的丈夫,自己先坐了起来。谁知刚欠起半个身子,便赫然发现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进来,笑嘻嘻地站在炕跟前,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子瞧着爹娘睡懒觉。叶傅氏尴尬极了,连忙拉过件夹袄披上,又连声唤燕儿。
“燕儿姑姑和小哥哥在姥姥房中吃早饭呢!大娘说爹娘是懒虫,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姥姥叫我来看看。三舅舅说,要是爹娘不起,就让我掀被窝!”叶开一脸天真的幸灾乐祸,脆生生两句话把该说不该说的一五一十全抖落了出来。
“别听你三舅舅胡说八道!”叶傅氏一听脸都红了,连声催促丈夫赶紧起来。另有下人打来了洗脸水,伺候夫妇二人更衣洗漱,又伺候着叶傅氏梳头。叶傅氏在铜镜里看见儿子趴在炕沿上,寻了块平整的地方,手里捏着枚银元正努力想把它转立起来,可试了好几遍都不成功,银元骨碌碌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他不厌其烦一遍遍追出去,拾起来后懊恼得举在眼前左看右看,好像银元有什么问题似的。
“开儿过来,告诉娘,谁给你的袁大头啊?”叶傅氏看见孩子小小年纪就拿这么大一枚银元,忍不住招手唤他前来一问。要知道,在外面一枚铜板就够孩子吃两串糖葫芦的了,一枚银元可抵一百二十多个铜板呢。
“三舅舅给的!”孩子兴奋地说道,“三舅舅说,这是补给我的压岁钱!三舅舅一共给了我两个,可是它们不听话,三舅舅能把它们转得像个小陀螺似的,我转它们就到处乱跑……”
“三舅舅是单给你的呢?还是小哥哥也有?”
“嗯……三舅舅没给小哥哥……”叶开刚刚光顾着高兴了,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笔巨款,经母亲提醒,这才想起来小哥哥还没有呢。
听闻二哥的孩子没有,叶傅氏心下暗忖,一直以来,也不见三哥怎么宠过开儿,此次乍一回来,一出手就给孩子这么大礼,况且还偏一个爱一个的,亲戚间行事,这些多寡不均之事最易横生是非,叶傅氏的眉间隐隐闪过一丝不快,可舅舅偏疼外甥到底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摆在心里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娘……那我分一个给小哥哥行吗?”叶开见娘不说话,还以为娘是因为这个不高兴,怯怯地问道。
“开儿乖——”叶傅氏笑着揉了揉儿子的额头,让人取过炕头一个笸箩来,拿了把纹花剪子,又让人去找红纸。这不年不节的,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张囫囵个儿红纸来,那得了令的小丫头咬着嘴唇寻思了一阵儿,跑到院门后的废纸筐里一阵翻,到老给她翻出几张老太太之前让贴在外孙子床头避邪的旧年画来,小丫头把旧年画铺在膝盖上抻展了半天,兴冲冲地给叶傅氏举了回来。
叶傅氏接过来瞧了瞧,依着边儿选了块儿全是红色的地方,三两下子铰了两个“福”字出来,又让人上厨房寻了碗糨子,贴在了那两枚银元上,又妥帖地塞在儿子手心里道:“既是三舅舅给你的压岁钱,娘许你收好了,分不分给小哥哥都随你。只是压岁钱必得压着个福字在上面,这是保着小孩顺顺当当长大的,换糖吃了可就长不大了!”
叶开珍重地把那贴了“福”字的银元托在手心里,一手一枚,左看看右看看,像托着个宝贝似的,走钢丝似的迈着小猫步,小心翼翼地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叶傅氏看着孩子的背影笑了笑,赶紧归置了归置,和丈夫一起奔上房而去。果然一进门便看见儿子拉着二哥的孩子在个角落里叽叽咕咕地咬耳朵,二哥那孩子俩手托着一枚盖着红纸的银元一声不吭地认真听着,一脸天真的凝重,直到儿子点着一根手指头警告说“不许买糖吃”,那孩子才忍不住撇了撇嘴角,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你……”
老太太见叶傅氏两口子进来,忙命人去给他们端早饭。见三哥和大嫂子都别样地瞅着自己和丈夫,兴兴地笑着,叶傅氏有点不好意思,忙岔开话头道:“三哥也是,好好的又补哪门子压岁钱,给两枚铜板玩玩也就是了,小孩子家哪拿得住这么多钱!”
“我昨日说你三哥没个长辈样儿,他就听进去了,他愿意尽这份长辈的心,就教他尽去,你少管!”叶傅氏见老太太如此高兴,也就不好再多推让。叶文举见老三回来,岳父母家这番波折也算大抵过去,因而一用过早饭便忙向岳父母辞行,说是要回县教育局销假。傅老太爷知道他是公家的人,不自由,虽有心强留他多歇些日子,也不好意思开口,因而特命人从家里地窖里取了好些上年攒下的土产、瓜果,让叶文举带上,嘱咐着他先回去给亲家报个平安,再去县里上班不迟。因傅老太爷身子不好,叶文举知道此时让媳妇回去,她心里也是惦记,眼瞅已经到了三月中,便让她带着孩子留在娘家,清明再来接她们母子一块儿回去祭祖。
如此一来,叶傅氏乐得在娘家又多逍遥了些日子,白日里和大嫂一起侍奉双亲左右,晚上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休息,日子过得倒也平稳自在。老三也正如他自己所保证的,果真每日在二老的上房,没事陪着说说话,将这些年走南闯北看来的趣事,一一讲来哄着老爷子老太太开心,赶上天好的日子,又跑前跑后地忙乎着,抬着老爷子到院里晒晒太阳,傅忠有时候拦他,说这些粗重活自有下人去干,他反倒把一双牛眼一瞪:“那是我爹,伺候我爹我心里乐意!”见自己曾经的混蛋儿子现在俨然一副大孝子贤孙的模样,老太太怎么看怎么心里美得慌。
眼见着老三懂事了起来,老太太也时不晌地跟老爷子念叨起老三的婚事来,算起来老三如今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这么大岁数居然还是光棍一条,着实不像个话。因此老太太托付了村里那些个姑婆婶子,看有合适的闺女,给老三说和说和。老太太这番忙活其实还有一番用意,眼瞧着二房死的死、散的散,就连傅六家的也请了辞——说是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做,不好意思吃白食,不如回家去带孙子——傅红雪跟在二老膝下,终不是长久之计。老太太本有心将他过继到大房门下,可一看老大那身子骨,想想这也不是个长远的办法,更何况她心里终不大待见老大媳妇,老担心这么忠厚老实的孙子再给教出一副小家子气来。如今见老三回来一副长进的模样,老太太又生了念头,想赶紧帮着老三娶上一房媳妇,把孙子过继给三房,老两口死了也能阖上眼了,因此托人寻媒的时候,老太太特意再三嘱咐了:“模样不吝,只要是正经人家的闺女,人大大方方的,老实厚道会过日子就行!”
老太太心里一番算盘打得挺好,谁知刚跟老爷子提了个话头,还没等问问看老三高兴不高兴,老爷子就头一个不乐意,哼哼唧唧地反对个不停。
“我知道您是瞧不上老三,怕他把志成弄坏了,可还能怎么着呢?您倒是给说个主意?”老太太跟老爷子磨了一晚上嘴皮子,最后也不高兴了,“我看老三就挺好,咱不说别的,白天可跟您床前老老实实给您磕了一天的瓜子儿吧,我看您吃得也挺乐呵的,这要搁以前,他能坐住一柱香这太阳就得打西边出来了,如今怎么着?您吃完了吃美了一抹嘴就翻脸不认人了?我看您呐,就是总拿那老眼光瞧他,就不兴孩子学好啦?!”
“不绳(行)!把志成葛(给)他,除非我暗赤(咽气)!”老爷子也呼哧带喘、嘴角漏风地犟道。
“好好好,不给就不给……您可千万别忙着咽气,还是先顾着您的口水吧!”老太太拿自家这倔老爷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撇撇嘴,赶紧拿了个帕子帮他把流出来的口水抹干净了。
大人们这番纠结和争执,每日懵懵懂懂的孩子们自然是半分也不知晓的,傅红雪除了每日在二老面前晨昏定省,就剩下和叶开玩耍,日子过得倒也快乐。就是六婶子家去,让他难过了一阵子,一直以来六婶子对他来说就好比是半个娘,如今二房内人去楼空落叶满地的凋敝模样,让傅红雪难免怅然喟叹,他抱着他那个宝贝小包裹独自站在二房空荡荡的院子里——六婶子一直好好地给他留着那个宝贝小包裹,里面有娘给做的棉袄、有叶开送的宝贝和那个覆了红纸的银元,还有郎中先生给的那副字——那种天地空空无所适从的感觉再一次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若叶开不在,让他整日对着傅家二老,他一万个不愿意,可又能怎么办呢?
傅红雪坐在台阶上,从小包袱里把郎中那副字拿了出来,相面似的呆看着,也不认识。早知道那时问问先生就好了……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把那副字折折好又收进包袱里。正不知所措,就听见院门口离的老远,叶开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他:“三舅舅给扎了俩弹弓,我一早起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呢!”话音没落人就跑到了跟前,叶开瞅见他抱着包裹在那儿愣神,一副了然的样子拍拍他肩膀:“听说六婶子走了?你这宝贝放我屋吧?我让燕儿姑姑帮你收着,不教旁人碰,放心吧!”说着也不等傅红雪答话,推推搡搡地扯着他去找燕儿。
打那日起,傅红雪这就算正儿八经地搬去了上房住着,每日里除了到二老面前晨昏定省,几乎须臾不离叶开左右,从不独自到二老居住的中正堂内玩耍,生怕老太太拉他到跟前说话,害得他浑身不自在。在傅家住的时候长了,他也渐渐明白老太太是真心拿自己当嫡孙那么疼着,可每次一听见她唤自己“志成”,傅红雪就忍不住想到娘、忍不住用一副冷脸回应着老太太热乎乎的怀抱,仿佛只有冷漠以对,他才觉得自己还是娘的孩子,梦里的娘亲才不会弃自己而去。
半个月的时光在窗檐底下一晃就过去了,说话间又到了叶开该回去的日子,和傅红雪一起玩了这小半年,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叶开自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家去,他明白其实早晚是要走的,如今大了些,自然也不愿意跟小孩儿似的哭闹,只是心里这股别扭劲儿就是散不去,又见傅红雪一如平日那副淡淡的样子,叶开心里这别扭劲儿就更大了去了,垂头丧气撅着个小嘴不理人,连傅红雪和他说话,他都闷闷的打不起精神。
傅红雪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有心想哄哄他,可没有叶开那一副伶牙俐齿,除了吭哧瘪肚地憋了两句“别不开心了,回去还回来呢”之外,就什么安慰的话也不会说了。眼瞧着这两句话一点作用也没起,他挠了挠头,又拉着叶开去爬树、去抠蚯蚓、去花园子打仗玩,甚至在乌漆麻黑的园子里还用弹弓子打下来一只倒霉的麻雀,想让叶开临回去之前玩得尽兴些,可一点都没能让叶开好过起来,相反,意外觉着傅红雪倒比往日里更贪玩了三分,叶开的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子了。
哄不好叶开,傅红雪无计可施,自己也是恹恹的,晚上躺在被窝里睡不着,想聊天又怕说错话、惹得叶开更不自在,他只得干瞪眼瞅着窗上的月影出神,无趣又惆怅地啃着被角。啃着啃着就觉得被角一动,一个小脑袋蛮不讲理地拱了进来。
“不在你自己被窝好好躺着,又拱过来干啥?”傅红雪嘴里说着,身子却忍不住往边上让了让,让他进来一点。
“反正每天睡醒觉被窝也是乱的,分不清了。”
“你还说,哪次不是你抢我的被子,害我没的盖,只好盖你的,结果你又来抢……”
“你被窝暖和嘛……嘿嘿……” 怀里的人腆着一脸讪笑。
两个人面对面躺了一会儿,都没什么睡意,中间的被子被俩人撑起来,空出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像个小帐篷。叶开转了转眼睛,一猫腰拱了进去,用被子蒙住头,捏着嗓子与傅红雪顽道:“我是专门吃小孩子的妖怪……我现在就要吃了你……嗷呜……”说着便在里面挠起了傅红雪的痒痒肉。
傅红雪也不甘示弱,一咕噜爬起来,金鸡独立手搭凉棚道:“呔,妖怪!老孙在此,还不现出原型!”说着就扑上去一把掀开被子。叶开哪肯给他掀开,“嗷呜嗷呜”叫着反扑了过来,傅红雪见那被子兜兜展展地扑了来,一闪身躲开在一边,顺手拉起另一床被子也“嗷呜”一声披在身上,叶开本踩着那被子的一角,被他一掀四脚朝天摔在床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吓了一跳旋而大为兴奋,笑得叽叽喳喳的。傅红雪披着被子挠了他半天痒痒,直到叶开撑不住求饶,才住了手,直笑他“你这妖怪,原是个怕痒痒的西瓜虫”!叶开暂喘过气,又不服气地掀着被子扑过来,口中笑道:“我是西瓜虫,那你是什么?不信你不怕痒!”两个孩子顶着被子打闹成一团,枕头早不知道疯去了哪里,炕上炕下乱成一锅粥。
“咳咳……”忽然门外厅中一声佯咳,吓得两个小淘气倏地安静了下来,是叶傅氏的声音,“开儿,最后一晚不想和小哥哥挤的话,上爹娘这屋来睡!”
叶开被娘沉着嗓子的警告声吓了一跳,赶紧蹦起来拉过一床被子,没头没脑地盖在身上,闭着眼答应慌里慌张道:“不挤不挤,我们睡得可好了,我们睡着了!”说着就假装高一声低一声地打起了小呼噜。
叶傅氏轻笑了声,摇着头回屋歇息了。叶开捂着被子静静躺了好一阵子,竖着耳朵听着门外没有动静了,这才轻轻拉开被子,推了推也歪在一边捂着被子装睡的傅红雪悄悄道:“行啦,别装睡了,我娘走了,起来吧。”
谁知被窝里那人却没有动静,叶开好奇地掀开被角一看,只见傅红雪睡得呼呼的——装的时候长了,他不小心竟真睡着了!叶开大为扫兴,一下子跟被霜打了似的,蔫蔫地坐起来,翘起一只脚丫子隔着被子踹了踹他,不满意地嘟囔着:“喂,你真睡啊,不理我啦……”傅红雪却只是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接着去会周公,叶开这下可没意思了,委委屈屈地胡乱扯过被子蒙着头躺下,撅着嘴巴,一肚子闷气不知道该往哪儿撒。
“娘……别走了……开儿……住下……”
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呓语,那声音糯糯的,哼哼唧唧带着点哭腔,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笑,叶开从来没听见傅红雪这么和自己说话,他平日里都扮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就连害怕的时候也比自己镇定好几分。如今这样的声音,像是哀求又像是撒娇似的,倒让叶开有点不知所措,他挠头想了想,趴在傅红雪耳边,用极慢的语气哄道:我不走啦,好不好?”
那哼哼唧唧的小人听了这话,顿时舒展了眉头,又翻了个身转过来,朦胧间一只手反复在身边躁动地胡乱摸索着,叶开见状,把一只小手悄悄递过去。那小人摸到了叶开的小手,立马攥在手心里,心满意足地吧嗒了两声小嘴,不动了。
叶开只觉得心里吹过了一阵小风,把之前压在心头那片湿漉漉的云彩刮得连丝儿都不剩了,他撩开被自己折腾得总也捂不热的被子,轻轻钻进小哥哥热乎乎的被窝里,小心地挨着他躺下,美美地闭上眼,不到一盏茶功夫,便打开了小呼噜,手脚再次胡乱地攀了上去……
不论两个孩子如何依依不舍,该来的分别始终会来到,叶开此一去又是数月没有半点消息,时光飞逝,四个月的时光就在傅红雪一天天盼望的目光中悄悄流走,转眼又到盛夏,这世道并未因孩子们单纯的期盼而变得更加太平,反倒是战事迭起,时局更加动荡。
四月山东省易主、五月青岛罢工,又逢新党建立,义旗高举,黄埔生组成的新军在南方展开摧枯拉朽之势,新旧秩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交织碰撞,战事就像触翻了谁家的机关一宗接连一宗地爆发开去,也说不上个先后、道不明个因果,逞了势的新党们所向披靡、失了势的旧势们负隅顽抗,全武行轮番地在同一片土地上反复上演个没完,你锐不可当,我亦老而弥坚,你有你的正义,我有我的道理,至于脚下蚁民们的福祉,那自然是无暇也不值得去关心的了,于是蚁民们对于谁做了皇帝、谁又被拉下马、谁得了势、谁又失了意,都一概闹不清楚,也懒得去问个清楚明白。他们所在乎的,无非是今春播下了多少种子,金秋又能打上来多少粮食,交完今年的租子冬天还剩多少粮食可以糊口,来年春荒时节又会不会挨饿。
于是,炮火、热血、呐喊、连天的旗帜,遮天蔽日的硝烟,都仿佛跌入秋池中的一块石头,在引起一阵无甚出奇的涟漪后,终归于无动于衷的平静。比如,对于茶馆角落里记得面红耳赤的赵振梁来说,外面这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就远不如眼下这几百块现大洋的问题来得重要——
“傅老三啊傅老三,你到底有谱没谱?到底什么时候还钱?”赵振梁一双老鼠眼直勾勾地剜着傅老三,目光恨不得把他挖出几个窟窿似的。
“您翻吧,但凡您要是能跟我兜里翻出一个大子儿来,您是我祖宗还不成吗?”傅老三垂头丧气坐在赵振梁对面,耍着无赖,说话间就见赵振梁要急眼,他又缓和了语气劝道,“您别着急啊,再容我想想办法……我也急啊赵叔,好歹我的大名还挂在“济宁纱厂厂长”几个字后头呢,我担的干系比您大!”
“我管你什么干系呢!我、我当初就是瞎了眼了,好好的五百大洋,怎么就交到你个兔崽子手上了!我要知道你拿我的钱回去孝敬你们老爷子,我、我、我把那些钱生吞了咽肚子里化成屎也不能给你!”
“哈,吞金屙银——您还不成了我的财神爷了,那我还不得好好把您供起来!”傅老三一句玩笑话又激得赵振梁一蹦三丈高,他赶紧按着赵振梁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安慰道,“赵叔啊,这事儿您可不能怪我,您还得好好谢我呢!当初县长让您认捐纱厂的股份,您当他是真心把钱赚了分给您呢?那就是个套儿!一早织好了等您钻呢!不才晚辈我比您倒霉,早一步掉套子里了,被县长拉了来当这劳什子厂长,说话屁事不管,那帮工人一闹事倒让我出去安抚,那帮工人是好惹的?一个个膀子比我脑袋瓜子还粗呢!可我不想顶这个缸也没办法啊,谁让我掉里面了呢?可您谁啊?您是打小把我扛脖子上的赵叔,我能看着您也掉里头不管吗?所以这才没把您的钱入了帐,您放心,那倒霉纱厂的股东里,没您这人!”
赵振梁不屑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这么说,你贪了我的钱,我还得多谢你了?你不是说,你二哥一死你们家现在就指你一人,五百块大洋一到家,老爷子见钱眼开,立马把整个家都交给你管么?现在钱到家了,你也当家了吧?钱呢?钱呢?赶紧还钱来!你爹把我挤兑的,庄子上连穿开裆裤的娃娃都敢指着鼻子笑话我是怂货,还编了四六八句的消遣我,拿我的钱给你爹养老,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咳……”傅老三面上一阵尴尬,“那不是、那不是我们老爷子死咬着不松口吗?我也没辙啊……您甭着急,容我再想想办法……”说着他眼珠一转,“嘿嘿”讪笑了两声,把嘴巴凑近赵振梁的耳朵悄声道,“有个好事儿您听说了吗,张宗昌的部队一路南下,他的地盘上只留自己的嫡系,咱们县长的位子要保不住啦!”
“好事儿?你娘赶明儿上花轿就是好事儿!县长的位子保不保得住跟我有什么关系,赶紧还钱来!”赵振梁气鼓鼓地说道。
“您别急啊,这里头有发财的机会呢,我听说张宗昌的部队接管的地盘,前任长官的资产一律作逆产充公,大子儿都不剩下一个的。我可听说马公子的部队快顶不住了,日本人抱着膀子瞧热闹,县长可抓了瞎,要把厂子兑了好跑路呢。我当挂名厂长这两年,可看明白了,这造洋纱可是个正经赚钱的买卖,要不是官家在里面瞎搅和,据说一年的纯利就两千大洋呢!我跟厂子里几个老师傅说好了,如果趁这个机会低价把厂子盘下来,咱自己干,有得赚呢!您那五百大洋还不是小菜一碟?”
“嘿——行啊,傅老三,真看不出来你小兔崽子还长了这脑子呢!着啊,既然如此,你就赶紧拿钱盘了厂子吧,一盘下来,你就赶紧把钱还我!我跟你说,你赵叔我这点钱攒得不容易啊,不怕你笑话,我们家白菜炖粉条一顿吃不了,我都不许他们倒了,把粉条都给我晒干了留着下顿再吃!你赵叔这点钱可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不容易啊……”听闻老三还钱有望,赵振梁也放缓了语气,竟拉着老三推心置腹了起来,说到艰难处,还挤出两滴眼泪。
“是是是,‘一点一滴,方得家财万贯’的道理,我爹从小就教给我了。我也想把厂子盘下来呢,可、可我这不没钱么……所以,赵叔……您看……”老三一个劲儿地点头,一副受教的乖顺模样,可说着说着便住了嘴,抬起头卡巴着双眼,一脸热切地望着赵振梁。
赵振梁听着傅老三的恭维,正兀自盘算着满打满算年内就能把钱收回来,可听着听着老三就不往下说了,他看着老三那副谄笑的样子,突然警觉地一捂口袋:“干、干嘛?又问我借钱?不借不借……没钱了!一个铜板也没有了!”
老三瞧着赵振梁那抠样儿心中暗笑,又好言相劝道:“人们都说,举人老爷家财万贯,那都是他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我却最明白了,我们家房多地大,可那都是动不了得产业,是死的。要说有钱,还得数您赵叔,那才是傅家庄首屈一指的大财主,您要没钱,那我们老爷子就得当了裤子去!我心里盘算着,这事儿啊得缓办,咱们越不着急,县长那边就越急,厂子就越便宜,我争取把价给他压到一千个大洋,您五百、我五百,咱们对分,也不教您吃亏,等将来赚了钱,咱们四六开,我四您六,您看怎样?”
“你小子先别给我扯那些好听的,咱们先把话说清楚,咱们一人五百,那我那五百,你就不打算还我了是不是?”
“五百块钱买个大股东,您上哪儿找这么便宜的买卖去?这不是看您是我叔我才孝敬您的嘛?另外,叔,呃,您看我现在还没当家……我那五百也还得麻烦您多担待担待……”
“好哇!小兔崽子!算盘打得可真精,合着我这五百没要来,你这三言两语的,我又搭进去五百!”赵振梁一听,顿时坐不住了,“蹭”地站了起来,连茶碗都碰翻了。
“叔、叔,您别急啊,实在不行,咱、咱三七开,您七我三!这总够意思了吧……”
赵振梁看着傅老三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灵光一闪,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掂量了好一阵子,方“啪”地一拍桌子磨着后槽牙应道:“好吧,三七开就三七开!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这钱叔不能白借给你的,毕竟将来的事不能作准。你拿件东西来押给我,莫说五百,就是一千、两千,叔也借你!”
“叔要我押什么?”
“你们家祖宅的房契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