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 宫》俏无言

1、一

　　关智玄临走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又在算计着什么？”
　　他知道我不会在意，更不期待我会回答。
　　我只是淡淡地问他，“和贤在那里生活的习惯吗？他身体不好……”
　　他一口打断我的话，眼中有痛心更有恨意，“你还知道他身体不好？！如今他去了河朔，你可是称心如意了！！”

　　和贤，和贤。我嘴里面轻轻地念叨。

　　胡朔应该下雪了吧？他正在做什么？一定是裹着被子，抱着暖炉，仍然坚持研读兵法吧。
　　目光流转间好像回到了从前，时间过了好久，久得让人以为是前世的事儿了。
　　我眯起眼睛，绚烂的阳光流泻下来洒了他一身的金光。他坐在炕上，炉火烧得旺旺的，仍然觉得冷。

　　我抿嘴笑，收回了远去的意识。
　　关智玄看我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神，但马上回复了他千年不变的表情，好像我身上粘有尸臭一样的嫌恶。
　　送走关智玄，我睡意全无，反正再有一个时辰也该上朝了。

　　退朝时，瑞公公一如既往地问我毫无希望的问题，他和颜悦色，我却冷若冰霜。
　　他说，“白大人，在南岭培育出的樱桃昨天晚上运来了，八百里急送一刻也没敢耽搁，现在正新鲜着呢。皇上说，您一直惦记着雪上枝头一点红，一定请您去尝一尝。”
　　我忍不住叹息，抬头看那龙椅上的人，高高的殿台上他的影像化成了一片模糊的明黄，即使穷尽眼力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影子。但我可以感同身受他的期待和诚惶。

　　我拱手拜托瑞公公，“公公，请待我转告皇上。为了一人而费尽财力、人力，百姓何堪？”
　　瑞公公低头不再言语，却不让开。
　　我知道一定是和希下了殿台正走过来，转过身，他已经在我的面前。

　　他温柔的笑容延至眼底眉梢，宛如三月的春风，“攸，你每天都会有一大堆的理由拒绝我，而我却找不出理由不见你。”
　　他对我，从来只称“你我”，说出这样的情话，也从来不分任何的场合，时至今日，整个皇城还有谁人不知天子对我有意随流水？
　　我冷眼看他，“皇上，你安图享乐，不思进取，如何定国安邦？！”
　　他听了我嘲讽的话，倒也不生气，笑了笑说，“攸，你知道的。权力、国家之类的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他一脸挚诚的望着我，眸底的渴望毫不遮掩。
　　他的贴身近侍尽责的立在身后，一左一右。他们很懂得宫中的处事之道，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我长叹一声，稍稍抬高了音量，“请皇上放了微臣。”
　　他身形一晃，双手揪了朝服的下摆，揉紧了又松开。“我只有你。”

　　看着他的低顺委屈，我愈发心冷，讥笑一声道，“皇上，微臣也只有一个孩子。”
　　他低垂的头抬了起来，眸中惊恐一闪，颤声道，“你果然认为是我！不错，我确实恨她，派人去杀她，但是等我的人到的时候，她已经……”
　　我愤怒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白家世代忠良，微臣自小为了朝廷不辞劳苦地治国，费尽心血地平关，谁想到最后妻儿尚不能保全！”
　　他的手伸了过来，我一把抓住，渐渐用力，直到他的脸上淡无血色。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紧紧地盯着我，望眼欲穿，伤心和绝望一齐涌了上来。他说，“既然不能有结果，又为什么要我遇见你？”

　　我痛心疾首，眉毛攥在了一起，“如果可以重来，但愿不要让我见到你！”
　　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望着我，怒火在眸底聚集，“我恨你！”
　　我笑了，松开他的手，凑近说，“皇上，您说出了微臣的心里话。”

　　转身离去，我不带有一丝的流连。他会怎么样？我已经不想去想。
　　和希的胡闹在很久以前就见识过了，由一些小打小闹到现在的翻天覆地，只要是他有的权力，什么都做得出来。

　　去荣深宫的路轻车熟路，我也越发的心不在焉，拐角处，迎面跑来一人，不小心撞了个满怀。她的身后追来几个年纪大点的嬷嬷，骂骂歪歪地，手里还拿了工具。
　　她一身浣衣女的装束，慌张地朝后看。

　　我本不想管这些事，带头的嬷嬷拿了手腕粗的棍子挥下时，她惊恐地抬头，我看到了她的脸。
　　一声闷响，棍子打在了我的背上，热辣辣地痛，我却顾不上，只是关切地问着怀里的她，“你有没有伤到？”
　　她紧闭着的双眼连忙睁开，看着我的眼睛好似凝住了一样。
　　见她嘴唇苍白，微微颤抖，我想也许是吓坏了。我轻抚她的头发，把她散落在脸侧的头发掠到耳后，柔声安慰，“放心吧，没人能伤害你！”
　　她的眼神仍然瞬息不眨地望过来，身体却慢慢僵直，我双臂缩紧，把她搂得很近。“我会保护你！”

　　她昏倒在我的怀里，我把他带到了藏书阁。
　　藏书阁是我在宫里的住所，平时只允许几个侍女进来打扫。朝廷事多的时候，我就住在这里。

　　安太医往我的背上涂抹伤药的时候，她醒了，打量了一下周围，闷声不响地在我的床榻前跪了下来。
　　我对她说，“起来吧。”
　　她摇摇头，我也不再勉强她。
　　安太医一遍上药，一边问我，“白大人，您的背上的伤是谁下的手啊？还真狠啊，如果不是练武的缘故，估计要伤筋断骨了。”
　　我只是笑笑，没说什么。他走的时候，我又让他送些压惊的汤药来。

　　床头的奏折已经堆的很高，这几天事情很多，只是捡了些重要的批示。我伸手想取最顶上的一本，不小心却碰到了它，散落满床。
　　我背上有伤，不能有大的动作。她起身走过来，帮我把奏折一本本地拾起来，整齐地叠放在我的手旁。
　　我看着她手腕上的银链子，黯然伤神，“星紫是你的姐姐？”
　　她的手一滞，却没说话。

　　“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她垂着头，退到一边站着，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连她也保护不了，还要保护我吗？”
　　我心中酸楚，“你果然是怨我的。”
　　我不顾伤势坐起身来，朝她挥挥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我说，“你今天冲进内侍府是为了什么？”
　　知她不会回答，我接着说，“不过一个小小的浣衣女，也想杀皇上？”

　　她眸中惊慌泄漏，又立刻镇定了下来，斜睨着目光看我，显得大义凛然。
　　“没能保护星紫和她腹中孩子，我才是罪大恶极的人！”丝被的一角在我手中蹂躏成团，好像揪在心上一样，“不过，杀死他们的不是皇上。”

　　房间内的空气绽开一条缝，我闲适地揣度着她。
　　她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感情用事。
　　她显然很慌乱，眼波流转不断，瞳孔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门外一声轻咳，她已回复如初。我朗声开口，“进来吧。”
　　安太医端了医药进来，我接过来，尝了尝再递给她，柔声道，“已经不烫了。”
　　她看我的目光有些异样，我含笑慰问，“再不喝就凉了，药是苦了点，别孩子气。”
　　看着她把药喝完，我从盒里拿出甜点给她吃，她没有再拒绝。我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开心地笑了。

　　安太医微微躬身，“白大人，太后娘娘请您今晚上去一趟。”
　　我点点头，看着他离开，门被从外面关上。

　　她疑虑地问我，“不是皇上，究竟是谁？”
　　我看着她，“我说是谁，你就会相信吗？”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有这么一问，她停顿了一下，认真地考虑，然后说，“会的。”
　　我笑了，却不能告诉她。
　　她再三追问，我只得说，“是一个你我绝对对付不了的人。”
　　“你也对付不了？”
　　“是的。”我拧眉远望，手心攥紧指甲陷进肉里，“我费尽精力，仍然不可奈何！”

　　掰开我的手，一片血肉模糊，她眸光沉痛，“是谁？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我叹了口气，决定妥协，这件事压在胸口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望着她，语气轻缓，却一字一字地吐得清晰，“你的仇人是太后。”

　　她看着我，眼底惊讶、迷惑交错。
　　“她已经霸占我近十年了！”屈辱的事儿提起来，让我愤慨羞愧，血肉模糊的手握紧她的手腕，请求原谅，“我明明知道她会对你姐姐不利，还是情不自禁地喜欢上星紫，明明知道你姐姐性命危急，却被她固在宫中，离不开寸步。”

　　她想握我的手停在半空中，又落了下去。
　　她跪在我的脚边，肯声道，“星竹全凭大人差遣，无论如何也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