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罗米]理想国》心草

4、歧路的挽歌

　　米达麦亚微笑着说：“罗严塔尔，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
　　左眼很纯粹的那种蓝色，好像矢车菊花瓣一样美丽，也好像送给他那枚戒指的夫人的眼睛一样。

　　米达麦亚想了想，说：“我还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七、八岁吧，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有一阵子需要外出，把我暂时托给苏珊姨妈照顾，我带着艾芳，偷偷逃出来玩。”
　　说到这里，蜜色头发的青年缺乏血色的脸上浮起愉悦的笑容：“我们偷偷藏在运干草的车里，跑到了巴黎郊外，一口气在田野里玩到天黑，然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回去。艾芳吓得哭泣起来，这时有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从路上经过，我拦住它，恳求车的主人能够捎我们一乘。”
　　随着这些闲聊似的叙述，两人仿佛一起，深陷入到过往的回忆当中。

　　米达麦亚清楚得记得，车上是一位衣装华贵的妇人，有着黑色的卷发，和矢车菊蓝的美丽双眼，尽管自己——这个脏兮兮的野小子全身沾满泥巴和干草，但是她仿佛特别喜爱他，让他一路上都坐在自己那裹着丝绸洋装的膝盖之上。
　　他们当时年纪很小，以至于都无法完全说清自己的住址，因此那位夫人留他们在自己的宅子里过夜，让他们洗澡和换上崭新的衣服。
　　艾芳的衣服是仆妇的女儿的，但是米达麦亚却意外地收到了一身漂亮的小礼服，现在回想起来，他认为那位夫人应该有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儿子吧。
　　第二天，当那位夫人嘱咐仆人驾车送他们回家的时候，小小的米达麦亚采摘了路边的矢车菊送给她，并且认真地说她是他见过得最美丽的夫人。
　　当时那位贵妇人抱着他，很长时间地用那柔软的五指揉他的头发，对他说她也非常非常喜欢他，并且希望能有和他一样的儿子。
　　然后，就赠送给他那一枚戒指。

　　“我母亲去世得太早，后来我一直保留那枚戒指……那位夫人的孩子，一定很幸福。”米达麦亚望着窗外，夕阳渐渐落下去了，最后一丝火焰燃烧似的光芒淹没在树海当中，然后夜幕笼罩了大地。“说起来，因为出身与家境不同，所以贵族的孩子总是有更好的受教育的机会，生活优裕，从出生就享有各种特权，虽然这对平民阶层是不公平的，但是……我一直认为这些不平等不应该被归咎在贵族的个人身上……”
　　“是吗？你这么想吗？”
　　罗严塔尔笑了一声。
　　“我八岁的时候被父亲送进了少年军校，接受严格的军事教育，学习击剑、马术还有射击。不仅是我，我想所有贵族家的孩子，在十五岁以下、还完全没有被培养起名利心的年纪，大概都没办法不嫉妒平民家的子女吧。”
　　米达麦亚微笑了起来，罗严塔尔站起身，微微皱了皱眉：“真是奇怪，为什么苏尔特的动作这么慢？他早已驾车去接艾芳瑟琳小姐，但是竟然直到现在还没有赶到？”
　　“艾芳……？”
　　好像受到惊吓一样缩了缩肩膀，米达麦亚望着罗严塔尔，后者对他解释道：“苏尔特把你的事情告诉艾芳瑟琳小姐，她就执意要来看望你，因为你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走远路，所以苏尔特想把她接过来，或许还可以照料一下你。”
　　“哦。”
　　米达麦亚机械地回答着，眼睛四处游移。
　　“你吃一点东西吧？我让女佣给你热了牛奶。”
　　“谢谢。”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在房间中呆了一会儿，当挂钟的指针指向七点半，罗严塔尔略微有些急躁地站起身来。

　　苏尔特依然毫无音讯，这让他隐隐感到事态的不同寻常，罗严塔尔套上外衣，决定亲自去律师在巴黎郊外的住处走一趟。
　　然而那栋简朴的小房子里只有米达麦亚的苏珊姨妈在，这位妇人听到这不好的消息，几乎吓得昏厥过去，罗严塔尔让马车夫留下来陪伴她，自己则带着佩枪，骑马沿路搜索过去。
　　没有花费多大力气，他就发现有一辆马车倒卧在路边的沟里，罗严塔尔跳下马跑过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让他皱起了眉头。
　　两个男人——马车夫和年轻的律师，被杀死在地上，他们身上值钱的物品被洗劫一空，而周围则再也见不到其他人的踪迹。

　　米达麦亚躺在罗严塔尔寝室的床上，被柔软的被褥簇拥着，他在黑暗当中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描绘着天花板上的花纹。
　　无法入睡。
　　罗严塔尔竟也一去不返，直到凌晨也毫无音讯。
　　米达麦亚的脑子很乱，他一开始是在担心着苏尔特与罗严塔尔那边的事情，但是一旦房间中只有他一人独处，便仿佛有一团迷雾在他的四周纠缠着，让他的精力无法集中，后来脑海中一遍遍盘旋的全部是那一天的景象，纷乱无序。
　　越来越清晰，就像闪电撕裂天空，在他自己的心里。
　　米达麦亚无意识地伸手去摸索胸口，手指所及的是光滑的睡衣扣子，他才意识到那件军服，那件扣子上镌着大革命的箴言，以法文清晰地刻下“不自由毋宁死”的句子的衣服，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开枪！！”
　　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到了密集的枪声。
　　心里发冷。
　　米达麦亚感到自己从前恃以依凭的东西全被那一阵枪声打碎了。
　　第三等级上下一心反抗王权的时候，无不以为地狱即将过去，理想国将自自己手中升起。
　　但是现在呢？
　　谁用自己的手给自由女神穿上了血红的衣裳？
　　断头台下浓重的血腥，马德莱纳教堂附近荒凉的修道院中的尸体。
　　一梦将醒，仍然身处地狱的血红之中。
　　他用手轻轻盖住眼睛，全身颤抖。

　　就在这时候，门被“喀”得推开了，米达麦亚撑起半身，看到罗严塔尔举着蜡烛轻轻地走进来，烛火昏黄，米达麦亚看不清他的神色。
　　把烛台放在桌上，罗严塔尔在米达麦亚身边坐下来，米达麦亚感到他身上还带着彻夜在外奔走的寒冷与疲惫之气。
　　“米达麦亚，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件事。”
　　罗严塔尔沉重地看着他，“希望你能听我讲完。”
　　“怎么了？”
　　不祥的预感笼罩着米达麦亚的心头，他感到自己的嗓子发紧，潜意识里升起的惶恐告诉他，命运之神不会就这样把他放过。“苏尔特和艾芳呢？”
　　“马车在赶往市区的路上遭到强盗的袭击，他们被杀死了。”
　　“什么……”
　　“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一只手固定住米达麦亚的腰，把神色茫然的人环在自己身侧，用清晰缓慢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苏尔特和艾芳瑟琳小姐被强盗杀死了。”
　　苏尔特的尸体倒卧在马车旁，人们经过一夜的搜寻，在河的下游发现了那位不幸的姑娘。不过这些罗严塔尔不认为有必要让米达麦亚知道。

　　说完这些话，罗严塔尔在很长的时间里凝视着米达麦亚的脸庞，关注着他最细微的神色变化。那双一向是明亮温暖的眼睛缺少了主人的欢快愉悦来滋润，此刻显出一种严冬的天空般肃杀的灰色。
　　米达麦亚很慢地以双手捂住脸，他没有哭，但是声音颤抖。
　　“谢谢你，罗严塔尔……我会去安慰苏珊姨妈……你把他们带回来了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下葬。”
　　罗严塔尔安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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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达麦亚把沾着露水的百合花放在两座灰白的墓碑之前。
　　“一切都结束了。”
　　他这样麻木地想着，肩上的伤已经随时间的流逝而愈合，但是他已经在这场变故当中失去了一切。
　　罗严塔尔在他身后，金银妖瞳的青年压了压帽子，对米达麦亚说：“督政府已经任命拿破仑•波拿巴将军作为法国意大利军团总司令，我也已经被调入意大利军团，相信不久之后就要出征了吧。”
　　“嗯。”
　　米达麦亚失神似的回答着。初春微冷的空气在周围这一片寂静的柏树林当中缭绕着，没有人，只有在树梢筑巢的鸽子可以分享死者的宁静。
　　“搬到我那里去吧，还有你的姨母，我想她乐意在我不在的时候协助朱诺夫人和安托万打理一下那房子？”

　　这一天天气很阴沉，铅灰色的浓云笼罩天空，太阳只能够在云层的缝隙之中漏下几缕残光。柏树在风中摇晃着，在周围的一片静谧中发出沙沙的声音。草地是湿润的，空气里流动着春天的气息。罗严塔尔眼里，米达麦亚那有些单薄的背影，也仿佛被自然之手涂抹上了浓绿的湿厚，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
　　隔了片刻，米达麦亚才缓缓地开口，随着他恢复健康，那声音又变成了银子一般悦耳纯净，虽然，并不再带有从前那种跃动的欢愉味道。
　　“我正想把苏珊姨妈暂时安置在你哪里。或许半个多月，也可能更久一点，马赛那边有亲戚会接她过去。至于我……”他顿了顿，背后罗严塔尔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背影上，仿佛正是等待他说出下文。
　　“我已经志愿加入意大利远征军，我会随你前往。”
　　那一瞬间罗严塔尔异色的眼睛猛然被一层暧昧不明的热烈光彩所笼罩，他几乎是急切地说道：“你是这样决定的吗？”
　　“是的。”
　　米达麦亚转过身来直面对方，他凝视着罗严塔尔，嘴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国内的战乱算是初步平息了，或许我应该像督政府所宣传的那样，去‘与敌人战斗，保卫我们的祖国’，罗严塔尔……我会和你在一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非常平静，语气中听不到一丝的犹豫和动摇，米达麦亚望着罗严塔尔，感觉到自己心里滋生出一种奇特的情绪。
　　风吹着罗严塔尔灰色的大衣，不禁让米达麦亚想起这件衣服被对方亲手裹在自己身躯上那些残留的温度，他很慢地说：“我应该和你在一起。”

　　他这句话的尾音刚刚吐出，罗严塔尔就上前一步，他的动作呈现出与自身冷漠深沉的个性不符的激烈，他抱住米达麦亚，蜂蜜色头发的青年不禁用手抓住对方的衣襟，罗严塔尔停顿了片刻，低下头去吻米达麦亚的嘴唇。
　　碰触到的唇柔软微颤，却带着和女性完全不同的生涩感，米达麦亚胡乱地推拒了几下，不过并不坚决，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本能的动作。金银妖瞳的军官并不甘于轻浅的碾压，他单臂紧箍着米达麦亚的腰部，一手揉着对方蜂蜜色的柔软发丝，加深了这个吻。
　　有些失控地紧紧拥抱着罗严塔尔的身体，对方湿润的舌尖放肆地由唇瓣间滑入口中，使得米达麦亚摒住呼吸，完全无法思考。

　　“再一遍。”
　　当两个人终于能够呼吸不稳地分开，罗严塔尔在米达麦亚头顶落下一个吻，低沉的声音发出轻微的喘息，“再说一遍你会？”
　　“我——”
　　米达麦亚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和你在一起，一起到意大利的战场上去。”
　　满足地紧紧抱住怀里的身体，罗严塔尔那双闪烁着流光的金银妖瞳缓缓张开。
　　就是这样子。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两个人的命运终于如他所愿，紧紧地缠在一起，从此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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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达麦亚对罗严塔尔抱有一种极其深切的感情。
　　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情绪，它甚至让他不去排斥男性的吻和亲密。
　　它也促使着米达麦亚想要更多地、更多地了解罗严塔尔。
　　那个人是无神论者，但是却不是坚定的共和主义者。在这个时代，罗严塔尔与那些狂热地执著于某一种理念的激进分子相比，以及和那些毫无信仰、仅仅追求个人私利，像是社会动荡中滋生的蛀虫一样的人相比，都更呈现出一种游离于时代之外的漠然，但是他身上那种与这个社会的氛围形成反差与疏离的气质，却使米达麦亚感到分外真实。
　　另外，罗严塔尔并不同于一般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虽然不知为何，但是米达麦亚能够感到，他对于自己所属的阶级，抱有一种冷漠的嘲讽态度。

　　但是罗严塔尔在军事方面的才能，却是毋庸置疑的，在他所属的步兵团上校团长不幸负伤之后，罗严塔尔便被委以此任，在战斗中履行团长职责，而他也因为在战斗中正确的指挥、快速的行动和英勇的作战得到相应的提升。
　　但是那时候意大利兵团情况并不好，上一任的兵团司令舍雷尔上任之后虽然收复了老克勒曼在任时所丢失的大部分土地，但是他没有趁势向意大利富饶的平原地区推进，以至军队不得不在阿尔卑斯滨海山区冰雪覆盖的山顶度过了一个悲惨的冬天——几乎没有补给，武器也是、弹药也是、衣服也是、食物也是，尽管舍雷尔向巴黎一再要求，但是国库空空的督政府实在对此爱莫能助。
　　所以，当拿破仑走马上任，罗严塔尔也到达这支部队当中时，这些法兰西的士兵几乎比乞丐还要不如。

　　夜里士兵们在露天里围着火堆入睡，罗严塔尔坐在帐篷中摊开的地图前，他异常沉默，视线追随着那些在图上蜿蜒屈曲的河流和山脉而跃动着。
　　他在自己的士兵当中几乎享有绝对威信。在他们的眼中他是一个值得信重的上司和值得尊敬的贵族，军事才能暂时不论，比起出身贫家、貌不惊人的司令官，罗严塔尔在外表和学识修养两方面都更加容易成为青年所嫉妒的对象。但是他们认为这名出身贵族的军官是一名真正的绅士。艰苦的环境在他浑如不觉，不管多么粗粝的饭食他都能甘之如饴，不管多么恶劣的居所他都能悠然睡卧其间，宛如睡在带着天鹅绒帷幕的床铺之上。
　　当然，只有罗严塔尔知道他自己绝不是旧时代所推崇的什么高尚的贵族，真正的绅士绝对不会以自己的学识和威信去鼓动士兵抢夺、劫掠，在他国的土地上，以暴力占有他人的财物来充实自己。
　　他们缺乏补给。
　　没有衣服、没有食物，而且军饷也常常被拖欠。
　　罗严塔尔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士兵当然不能在这种状况下被组织起来作战。
　　“萨沃纳峡谷”——此刻罗严塔尔所属的军队已然越过这打开皮埃蒙特平原的战略钥匙。现在全意大利最富庶丰饶的地区，就在他的手指之下。

　　夜色掩映下的意大利平原，春天的土地散发着微潮的气息，紫罗兰和野玫瑰在裸露的土地上抬起头来。
　　在这一望无际的旷野上露宿着欧洲最贫穷然而即将拥有最辉煌的荣耀的军队。他们的脚步将跨过山脉、河流、沼泽与田畴，让整个意大利在战马的铁蹄下颤抖。

　　然而此刻，巴黎那倒映在塞纳河上的迷蒙灯光，那夜幕中宛如浮动的幽灵的塔楼和尖顶，那喧腾纷沸的奢华夜景都远在千里之外，对于罗严塔尔，在这空气中浮动着血腥之气的意大利春夜，不能不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命运之线已经偏离它既定的轨道，他的人生，已经与诞生他的旧时代，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使得这名青年贵族的内心，浮起微妙的愉悦之情。